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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里的抵抗

2008-12-31 00:00:00姜貽斌
青春 2008年7期

中篇小說

作者簡介: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現居長沙,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肇事者》等多種。

勞動錢,萬萬年。——民諺

1

老婆總是嘀嘀咕咕說我是一個沒用的男人。

我很不服氣。

我以前掄著十八磅大錘,呼呼呼的,一口氣可以甩一百二十下,氣不喘心不跳,她怎么不說我沒用呢?那時候,我每天下班回家,她就把洗臉水打來了,遞上熱乎乎的毛巾了,大葉子茶泡好了,香噴噴的飯菜和米酒也擺上桌子了,服侍得我像個皇帝。現在,廠子破產了,她就像西伯里亞竄來的一股寒流,整天板著賣牛肉的臉,冷冷地對著我,好像是我把廠子搞垮的。這難道怪我嗎?我一個鐵匠師傅,最多只能夠在鐵砧上敲打得金花飛舞,哪里又能夠掀得起這么大的風浪呢?更何況,破產之后在家閑著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老婆喋喋不休,她說你哪里有用呢?張三生開了一家商店,李國四弄了一輛卡車搞運輸,王二麻子在做鋼材生意……你做了什么呢?一天到晚只曉得坐在屋門口抽煙,熏得臉像兩塊臘豬肉。

老婆說的都是實情。她卻不說張三生的哥哥在深圳發了財,給他了一筆資金墊底,李國四的姑媽在銀行當行長,王二麻子更不用說了,他堂兄是城里的大處長,都是有背景的人。我有什么背景呢?一無親人發財,二無朋友當官,倒是有幾個親戚在鄉下當死農民。

其實,我也天天在想,今后該做點什么事情呢?我不能夠天天坐在屋門口抽煙吧?我曉得哪怕把五臟六肺熏黑了,也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更何況,我是一家之主,老婆孩子要吃要穿,我怎么能夠袖手旁觀呢?

我便想到了這個城市,它離我家四十多里,我想我應該去城里碰碰運氣,說不定也能弄個事情做做。不過,說實話,如果讓我去撿垃圾之類,我是不想做的,自己是大工廠出來的人,以前是多么的威武啊,走起路來,像黑社會的邁著海路,盡管現在不再威武了,我也不情愿去做那樣的事情。如果被熟人看見了,那不是令人尷尬嗎?

那天,我沒有對老婆說,就獨自悄悄地去了城里。我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天老爺啊,你看我一個掄大錘的,又有一身好力氣,你總不能看著我天天在家里閑著吧?

那些從我身邊經過的人,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神經病。

他娘的腳,我是一個神經病嗎?2

那天的天氣也不錯,陽光像金子般地輻射下來,就像我在鐵砧上敲出來的流光溢彩,所以,我的心情也很好。我想,今天老子的運氣肯定不錯。我也不知怎么了,那天硬是有這種奇妙的預感,老是感覺到有個合適的工作在等著我。我想,等到老子找到事情做了,我就要憤怒地質問老婆,你男人到底有沒有用?她如果嘴硬,我就要狠狠地扇她一個大耳光。其實,我跟她結婚這么多年了,連一根指頭也沒有動過她的,為什么到了這把年紀,卻想起要抽她的耳光了?

到城里下了車,我眼里一片茫然,簡直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這怪不得我,我很少來城里,再說城里的變化也大,就像電視和報紙上所說的一天一個樣——我只明白現在自己的位置在大橋下面。我猶豫地走了幾步,準備去看看指示牌,再決定要去的方向,忽然,看到前面十來米遠的地上,躺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嘴里呼嚕呼嚕地吐著白泡泡,不省人事了,渾身在不斷地抽搐著。過路的人卻不理睬,似乎害怕惹火燒身。我一看,就曉得這個女人發的是豬婆瘋,也就是癲癇病,也有叫羊角瘋的。

這個女人穿著綠色的裙子,長得很漂亮。不過,現在躺在地上的樣子,卻讓人感到害怕,她像吃了毒藥的狗那樣難受。我廠里原來就有這么一個女人,一旦發起豬婆瘋來,就叭地倒在地上,誰也不要去動她,過上半個鐘頭,自己就會漸漸地醒過來的。

我是打算離開的,不過,雙腿卻粘在地上不動了。我看到這個女人手上戴著三個金戒指,一只金表,另外,還有一個高級的白色挎包。這時,我還看到兩個賊眉鼠眼的后生,不懷好意地在她的旁邊蕩來蕩去,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昏迷的女人。

兩個后生討厭地瞟了我一眼,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是叫我趕快走開。我也想早點走開,只是我擔心后生會拿走女人的東西,我就站著不走了。我原以為自己今天的運氣不錯,誰知竟然卻碰到了這樣的鬼事。現在,我離開了也不合適,兩個后生肯定會趁火打劫的。如果不走嗎,我還要去找事情做呀。我心里猶豫極了。兩個后生見我仍然不離開,又用兇狠的目光盯著我,示意我馬上滾開。

后生討厭的目光激起了我的正義感,我絕對不能滾開,別人不管,我卻偏要管一管。

這時,女人挎包里的手機音樂地響起來了,我急忙把手機拿出來接了,問,喂,你是誰?

對方是個男人,他一怔,疑惑地說,怎么?我妹妹的手機怎么到你手里了?你是誰?

我急忙說,你趕緊過來吧,你妹妹發病了,倒在大橋下面哩。

那個男人焦急地說,哦哦,我馬上過來。

沒過十分鐘,一輛黑色的小車迅速地開過來了,走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那兩個后生一見不妙,便飛快地溜走了。這個男人大約五十多歲,肚子像女人懷了孕,頭上禿頂,戴著寬邊的黑框眼鏡。他看了我一眼,匆忙走到他妹妹的身邊蹲下來,拿出紙巾擦了擦他妹妹嘴角上的白泡泡,然后,既想抱又想抬,最終還是無能為力。我說,我們一起來吧。我就幫著小心翼翼地把他妹妹抱到了車里。這個男人氣喘吁吁地說聲謝謝,然后,猶豫了一下,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有什么事情就找我吧。

他拉開車門準備上車,我覺得機會來了,便急促地說,我現在就有事找你哩。

胖子男人上下掃了我一眼,說,那你上車吧。他叫我坐在他的旁邊,我是頭一次坐這么高級的小車,激動得連他的名片也忘記看了。

車還在走著,他妹妹就蘇醒過來了,臉色蒼白。她把頭伸到前面,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問她哥哥,這位是誰?

她哥哥說,你呀,今天還得感謝這位師傅,如果不是他守著,你的東西肯定會被別人拿走了。

我連忙表功,就是就是,有兩個不懷好意的后生一直盯著你的東西,我就守著你不走了。

女人很感激地說,真是謝謝你了。又說,我以前在街上發病時,就被人拿走過東西的。她看了看手上的金戒指。

我信口說,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女人和她哥哥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疑惑,你們笑什么?

男人幽默地說,這話怎么這樣熟悉呀?

我也會心地笑起來。

女人問我姓什么,我說,姓姜,姜子牙的姜,如來佛的如,孫中山的山。

她哥哥插話說,嘿嘿,都是大人物嘞。

我也嘿嘿一笑,說,我卻是個小人物。

3

車子終于在一家大酒店停了下來,酒店的位置不錯,位于大街的口子上,屬于旺鋪之地。這家酒店叫金字塔酒店。整個酒店的建筑為下面大上面小,外墻呈金黃色,造型非常特別,像座金字塔。前面是很寬敞的大坪,種著許多花草,不過,我發現那些花草病懨懨的,像遭了霜凍。

我們走進大門時,聽見門童恭敬地叫那個男人叫曾總。這時,我趕緊把名片拿出來一看,果真是的。我暗自一喜,哈哈,今天真是機會來了,我原來還以為碰到了倒霉事,卻不知碰上了絕好的機會。你想想,他這么大的酒店老板,要給我找個事情做,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跟著曾總兄妹來到總經理辦公室,走進去一看,不由暗暗地吃驚,天啦,辦公室好大的,足足有兩百平米,金碧輝煌,裝修得簡直像個皇宮。我那個工廠很大,兩三千人,廠長的辦公室也不過三十多平米。

曾總叫我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坐下來,然后,有個像演員那樣漂亮的小姐扭著屁股進來倒茶。曾總問了問我的情況,我便如實地說了。

他妹妹插嘴說,哥哥,像這樣的好心人,你一定要幫幫他。

曾總嗯嗯地點點頭,問我,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說,掄大錘的,是個鐵匠師傅,我有一身力氣。我伸出一只胳膊,把衣袖卷起來,一鼓勁,一坨坨肌肉就鼓出來了。

曾總的妹妹吃吃地笑了,說,姜師傅真是有意思。

曾總說,那你就當保安吧。

我毫不謙虛地說,那我肯定是一塊好料。

接著,曾總打了個電話,沒多久,走進來一個長得很結實的年輕男人,曾總對我說,這是保安部長,王進安王部長,以后你都聽他的安排。然后,又對保安部長說,這是剛來的姜如山姜師傅,你去把他安排好吧。

王部長一臉媚笑地說,請老總放心。然后,向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對曾總的妹妹感激地笑了笑,然后,跟著王部長出去了。在走廊上,王部長討好地問我,喂,你跟老總是什么關系?

我如實地說了,王部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我就業的過程就是這樣簡單快捷,也許你們都不相信。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竟然這么快就找到事情做了。

當時,我恨不得馬上給那個臭嘴巴老婆打個電話,看她還說不說我是個沒有用的男人了。對于這個工作,我是比較滿意的,不像撿垃圾那樣的窩囊,整天聞著那股臭味,我可以穿著嶄新的藍色制服,糸著黑色的寬皮帶,雄赳赳地站在酒店門口,畢竟還不是那么丟我老姜的面子。即使有熟人看見了,那又怎么樣呢?你找得到這個美差嗎?吃他的,住他的,另外還有工資,你說天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

我回家拿行李時,老婆頓時目瞪口呆,問我怎么這樣快迅就找到事做了?又問我做什么事?這時,我根本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冷冷地說,我以后就不必天天抽煙惹你煩躁了。

老婆沒吱聲了,大概心里有些愧疚吧,便幫我清理東西,我卻斷然地扒開她的手,不讓她幫忙。我最看不慣這種女人的,勢利得很,男人沒事做了,就說男人沒用,男人有事做了,她就厚顏無恥地來粘你,又把你當成了皇帝。

我準備出門了,老婆卻靠在門上不準我走,好像我這一去就不復返了,居然緊緊地抱著我不放,淚水一串串地流了出來。我明白她是想跟我那個那個,我想,我以后跟你那個是可以的,現在,卻堅決不跟你那個。

我背著包,伸出一只手,堅決地把她從門邊拉開了。

4

我們員工睡在酒店后面的一棟樓上,那棟樓房雖然比不上客房高級,至少比我家的房子強百倍,我家的房子還是七十年代初期砌的,現在破爛得不成樣子了,時常有泥土從天花板上掉下來。不過,這里規定七個人睡一間房子,這讓我感到有點不習慣,好像又回到了單身漢的年代。而且我打鼾,可以說打得驚天動地,鼾聲像波浪一樣,一波一波在空中起伏。這么多年來,我老婆已經聽習慣了,我不打鼾她還睡不著呢,好像鼾聲就是她美妙的催眠曲。不過,現在與我同住一室的人,卻不是我的老婆。

果然,當夜就有人抗議了,他們毫不客氣地把我推醒來,紛紛地指責說,喂,哪里有像你這么打鼾的?簡直像打雷嘞,我們還要不要睡覺了?我尷尬地笑了笑,連忙爬起來道歉。只是道歉之后怎么辦呢?我只好側著身子睡下來,側著身子不打鼾,不過,我不能夠保證整夜都是側著身子睡的,一不小心,又會四肢朝天,那么,鼾聲又會轟隆隆地響起來。那晚上,我怕影響別人的睡眠,只好坐在床上,靠著墻壁瞌睡,栽一陣,又醒來,然后,又栽一陣,像神仙睡覺。

一個夜晚沒睡好,還沒有什么關系,問題是我不能夠老是這樣下去呀,俗話說,一夜未睡,如病三天。第二天,我便找到王進安,我說王部長我打鼾影響別人,王進安把雙手一攤,無奈地說,我有什么辦法?我總不能夠堵住你的鼻子,不讓你打鼾吧?我也不可能把別人的耳朵用棉花堵起來吧?當然,我也不可能讓你一人睡一間房子吧?姜師傅,你就克服克服吧。

你們看看,他說的是什么混帳話吧。我說,我怎么去克服?我總不能不睡覺吧?

無可奈何,晚上睡覺時,我只好拿著鋪蓋睡到走廊里,反正走廊里也有空調,冷熱不受影響。我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會睡到走廊里,心里開始還感到有點委屈,后來,也就想通了,這人嘛,一輩子受點委屈也沒有什么。

酒店有三十二個保安,分白班夜班輪流轉。我毫不謙虛地說,我是個盡職盡責的人。上白班還好說,看看街景,看看如水的人流和車流,一天的時光就飛快地過去了。不過,一上晚班就容易打瞌睡。我卻堅決不打瞌睡,四處轉來轉去的,看看有什么意外的情況,不然,叫你保什么安呢?我覺得這比打鐵輕松多了,不用吭哧吭哧地費力流汗了,也用不著在高溫環境中像烤臘肉似的了。

不過,我看不慣的是,那些保安上班時居然都躲在屋里打撲克,大呼小叫的,像一幫從

深山老林中跑下來的土匪,他們甚至還叫我打。我說我不會。他們就嘲笑我是個沒有用的男人。其實,我怎么不會打撲克呢?我甚至還可以打各種玩法的撲克,我只是覺得上班打撲克太不地道了,如果有賊趁機偷東西呢?他們打上一陣子,就叫某個人去外面裝模作樣地轉一圈,然后,又回來繼續。

王進安不僅不說他們,竟然還帶頭打,不曉得他哪里有這么大的牌癮,無論何時,只要一坐下來,不論在哪間宿舍,他就揮手叫喊,來一盤,來一盤。

他們當然是打錢的,如今桌子上不打錢,可能在全中國的牌桌上已經絕跡了。王進安的手氣特別好,十盤要贏八九盤。他打牌時,十分的沉著和冷靜,也不高聲叫喊,雪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牌,恨不得把別人的錢全部贏過來。有的人贏了錢,還請點小客,比如買點檳榔之類的讓大家嚼喟。王進安卻小氣得要命,不知贏了多少錢,卻從來也沒請過客,別人說王部長你要請客啊。他嘿嘿地一笑,說,好啊,請你吃屁,你吃不吃?

這就讓我就想不清楚了,像這樣吊兒啷當的人,怎么還叫他當部長呢?即使當個普通的保安,也是不合格的么。還有,酒店怎么需要這么多的保安?如果一起走出去,好像遍地都是我們穿制服的人,客人還沒有這么多呢。依我之見,最多十五個就可以了。像現在這種狀況,就像俗話說的,劃船的一個,坐船的一摞。

當然,我是剛來的,飯碗還沒有端穩,對于這些情況也不便多說,上好自己的班就可以了,我要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你想想,曾總都不說他們,還需要我來說嗎?難道他不曉得這些情況嗎?

那天,又來了一個新保安,王進安把他介紹給大家。那后生叫錢寶寶,肯定是從鄉下來的,大概還只有十六七歲吧,很怯生,長得像根豆芽菜。我想,這后生能保什么安?萬一出了什么意外,人家一拳就會把他打得七竅出血。后來,還是別人悄悄地告訴我,說這個新來的后生是曾總的遠房親戚。

我這才恍然大悟。

漸漸的,我終于把這家酒店的情況弄清楚了,它是屬于國營的。不過,它不像有些國營酒店把客房餐廳咖啡廳都讓人承包了,金字塔酒店還是徹頭徹尾的國營。我這就明白了,難怪有這么多的人手。這不跟我廠里一樣的嗎?廠大門的值班室居然有八個人,打起牌來剛好兩桌,吃起飯來剛好一桌。

我細細地算了算——別的部門我就不說了,也不是太清楚——光是保安這一攤子,曾總的親朋戚友或是家鄉人就占了二十八個。我如果不是偶然為他妹妹做了一件好事,恐怕也是進不來的。

我說過,我本來是不想多說什么的,以免把關系搞僵了,只是有些事情不說真是忍無可忍。跟我上班的那些保安,也許看見我很負責吧,后來發展到不論上白班還是上夜班,竟然都不出來轉了,他們不是睡覺就是打撲克。以前,我不說他們的,那時他們打一陣子撲克之后,畢竟還出來看看的。

而現在呢?

我叫他們還是要出去轉一轉,他們居然說,姜師傅,反正外面也沒有什么事,你就讓我們安心地打打撲克吧。

我說,我們是保安,就得保證酒店的安全。

他們把眉頭皺了起來,反感地說,哪里不安全了你說說看?你腦殼里是不是進了水?你以為你是部長啊?

我覺得這樣下去是絕對不行的,酒店非出事情不可。我就去找王進安說,我說你是保安部長,你得管管呃。

王進安三十來歲,頭發留得像女人那么長,嘴角上叼著煙,像街上的小混混。他漫不經心地說,姜師傅,你也太操心了,酒店沒有出事,就證明我們保安部是有成績的。

我失望了。我明白,這也是一個不進油鹽的人。整個保安部,只有錢寶寶還不錯,按時上下班。他不跟我上一個班,不過,我發現他們上班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外面轉。

這些奇怪的事情可能還不算什么,后來呢,我卻發現了更為氣憤而驚訝的怪事。

5

有一天,我值夜班,發現后門有個黑影鬼鬼祟祟地走著,手里好像拿著什么東西。我穩住氣沒有叫喊,悄悄地跟了上去。等到那人快走出后門時,我飛快地一步沖上去,大吼一聲,放下。

誰知那人絲毫也不慌張,更不逃跑。等到我走近一看,你說原來是誰,他娘的居然是王進安。他手里拿著一床毛毯。借著燈光,我一看那毛毯的花色,就明白是客房的,據說那毛毯的價錢很貴。

我說,你怎么拿酒店的東西?

王進安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說,我怎么是拿酒店的東西呢?我一個親戚來了,沒有東西蓋,暫時借用一下。

我說,那你為什么要晚上拿?

王進安嘿嘿地笑了起來,白天誰用它呢?

我氣憤地說,你隨便拿酒店的東西,我要告訴曾總聽。

王進安也不惱怒,反而嘎嘎嘎地笑起來,說,你腦殼里是不是進了水?好吧,你明天去告訴他吧。說罷,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絲毫辦法也沒有,如果依了老子以前的脾氣,管你部長不部長,非狠狠地打他一頓不可。不過,我敢打他嗎?我惹得起他嗎?

對于酒店保安這一塊,我實在是看不過眼了,想當年,老子打鐵時,老婆和朋友們叫我打個火鉗之類的,老子一個也不答應,得罪人就得罪人吧,我可不能隨隨便便拿公家的東西去討好他們。

第二天,我急沖沖地走到曾總辦公室(這是我第二次進他的辦公室,一般是不準人隨便進去的,我卻顧不得這么多了),非常激動地對曾總說了這些事情。我說他們上班打撲克,我還說了昨晚上王進安偷酒店的毛毯。我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慷慨激昂地說著,我手舞足蹈地說著。

我想,曾總一定會支持我的,然后,進行徹底的調查和處理,搞得好,肯定還會發我的獎金。以前他就說過,如果誰立了功,就要給予獎勵。現在,我鐵面無私地揭發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就是立了大功嗎?

當時,曾總無所事事地靠在寬大的皮椅子上,在看著一本畫報,看見我突然闖了進來,忙不迭地把畫報收進了抽屜里,眉毛一皺,怪我為什么不敲門,怎么連起碼的規矩也不懂。我沒有在乎他的批評,也沒有看清楚那是一本什么樣的畫報。

只是他用得著那樣慌慌張張地收進抽屜嗎?

曾總耐著性子聽罷,先是重重地拍桌子,憤怒地大罵一通,說這些人都是敗家子,毫無職業道德。大罵一通之后,又開了一根高級煙給我,大大地表揚了我一番,說我們酒店,就是需要像你姜師傅這樣敬業的人。

最后,曾總對我說,我一定會嚴肅處理這件事情的,還說,以后出了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向他匯報。

有了曾總這樣的答復,我還是感到很滿意的,便高興地走了。

曾總給我的那根高級煙,我舍不得抽,時常拿出來看看,那是外國煙,我真還沒有見過,我見過萬寶路,見過駱駝,見過555,見過劍牌,還見過摩爾,就是沒有見過這種牌子的煙。英文字母我又不認識。我故意拿給這個看看,又拿給那個看看,告訴他們,這是曾總發給我的。我有意把曾總抬出來,證明我和曾總的關系并不一般,也是想借此打壓他們的威風和邪氣。我猜測,曾總肯定會炒王進安的魷魚,還會扣他的工資,罰他的款。

不過,過去好幾天了,卻也不見一絲動靜。王進安還是在行使部長的權力,上班時,仍然叫一幫人打撲克,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里,好像他沒有做過虧心事似的。

我很不服氣,匆忙又找到曾總,說為什么還不處理王進安呢?曾總就不太高興了,撫摸著肥吊吊的下巴,說,你沒看見我一天到晚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嗎?我問過王進安,他說根本就沒有這件事。

當時,我一聽,氣得頸根上的血筋都暴出來了,說,我明明看見他拿走的,怎么就不承認呢?

曾總冷淡地伸出一只手,說,你有什么證據?說話要有證據呀同志。

我一聽,呆住了。

我真是個十足的混蛋,那天晚上,我怎么就沒把毛毯搶來給曾總看呢?還有,王進安怎么撒彌天大謊呀?好像我是故意誣陷他的。當時,我心里的那個氣啊,恨不得找到他狠狠地痛打一頓,教訓教訓這個小子。不過,我又不敢,一,他是曾總妹妹的丈夫的堂弟,二,萬一把他打傷了怎么辦?我賠了醫藥費營養費不說,如果一狀將我告上了法庭,說不定還要坐它幾年牢房哩。

我冷靜地一想,唉,不如忍氣吞聲算了。

我很少看見曾總的妹妹,在酒店門口偶爾碰到時,她都要問我順不順心,我想說我并不順心,我還想說說王進安的事情。只是我看見她笑逐顏開的,況且,又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我也不想說出來了。

我真是小看了王進安這個家伙,后來,他居然叫我專門上白班了。他當著全體保安的面,嘴巴上說得很漂亮,說我年齡大一點,這是為了照顧我。不過,我明白,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偷酒店的東西了。

再說,我這人喜歡打鼾,你叫我上夜班多好啊,既上了班,又不影響別人休息。只是他為了整我,偏偏叫我上白班。

我這個人的脾氣太犟,偏偏喜歡頂著風浪上,你們不要我上夜班,那是你們的權力,不過,你們企圖避開我堂而皇之地拿酒店的東西,這是萬萬辦不到的。我既然拿了酒店的工資,就得要對得起它。所以,我每天下班吃完晚飯之后,就抓緊睡覺,到了深夜,老子又像幽靈一般悄悄地溜出來了,似一條嗅覺靈敏的獵狗,在酒店周圍轉來轉去。

當然,王進安不會給我發夜班費的,只是我不在乎這個。沒有夜班費,我也要來上班,這也是我的權力。

6

見我一如既往地上夜班,也沒有跟他說要夜班費,王進安的心里肯定是很氣憤的,明白我不是那么好壓服的人,所以,見了我也是要理不理的。我想,你不理睬就不理睬吧,我也不跟你計較。不過,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是,王進安竟然變本加厲地對我進行陷害。

有一天,我下了白班,吃過晚飯便趕緊睡覺,那時還早,宿舍里的人還沒有睡覺,所以,我打打鼾也沒有關系。當時,有四個人在打撲克,不過,彼起此伏的叫鬧聲卻絲毫也不影響我,我照樣可以安然入睡。

這時,突然有人推醒我,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王進安,他身后還站著三個保安,其中就有錢寶寶。錢寶寶的眼神有些不對頭,看我時躲躲閃閃的。

王進安大聲說,姜師傅起來起來。

我揉揉眼睛,問,什么事?

王進安嘿嘿一笑,說,當然是不好的事么,據咖啡廳的人反映,他們掉了兩聽咖啡,巴西咖啡,是很貴的嘞,現在,我們要通通地檢查一下。

我一聽,放下心來,反正我又沒有拿,便淡淡地說,那你查吧。

王進安手一揮,錢寶寶三個人就在其他人的床鋪上下以及箱子里檢查。王進安沒叫我打開箱子,他蹲下來,腦殼伸進我的床鋪下面,窸窸索索地摸索了一陣,突然,興奮地叫喊起來,找到了找到了。他如獲至寶地站起來,手里果真拿著兩聽咖啡。然后,嚴肅地對我說,姜師傅,你怎么搞的?把咖啡藏在雨靴里面?

我一看,就懵住了,然后,又怒發沖冠,我說,我絕對沒有拿,肯定是有人陷害我的。

王進安冷冷一笑,姜師傅,誰陷害了你?你可以說出來呀。

我真是有苦說不出,這個王八蛋也太可恨了,他的用意我十分清楚,對我步步緊逼,企圖把我從酒店逼走,即使不能夠把我逼走,也要讓我背上黑鍋,從此以后,我就沒有任何資格去指責他們了。

我噗地站在床鋪上,拍著胸部,居高臨下地說,我姜如山坐得正站得穩,我不怕有人栽贓,就是說到曾總那里去,我也不怕。

王進安嘴里叼著煙,一臉嚴肅地說,那就請你去一趟曾總那里吧。然后,又對屋里的人說,你們也一起去做個證。

誰知曾總偏聽偏信,只聽王進安他們的,根本就不聽我的申辯。我拍著胸部,發誓說,我如果拿了咖啡,絕子絕孫好不好?我被汽車碰死火車撞死炮彈炸死好不好?我說得口水泡子飛濺。

曾總不時地躲避著口水泡子,然后,懷疑地看著我,說,喂,你不要發誓了好不好?我上次就對你說過,要有證據,你看現在人家的人證物證都有了,你看怎么辦吧?

我憤怒地揮著雙手,叫喊道,我沒有拿,我沒有拿。聲音在屋里震得嗡嗡直響。

我差一點要發瘋了。

其他人都鄙視地看著我,好像要逼我承認,也好像我承不承認已經沒什么關系了,反正證據都在。只有錢寶寶怯怯地站在人群后面,低著腦殼,雙手不斷地扯著衣服,眼睛栽在地上,沒有抬起來看我,他好像很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我這般發怒和遭受冤枉。

曾總敲了敲桌子,寧事息人地說,這樣吧,看在姜師傅一貫的表現上,這件事情也就算了,不過,我還是要處罰的,不然,也不好向大家交代,這樣,扣五十塊錢吧。

我一臉怒色和冤屈,沒有吱聲。

這時,曾總揮揮手,很煩惱似地叫他們通通地出去了,辦公室只留下了我。曾總從抽屜里拿出了五十塊錢,輕輕地放在桌子上,和顏悅色地說,姜師傅,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說了,不過,這五十塊錢還是要扣的,總是要做個樣子嘛,我這里補給你。

我仍然沒有吱聲,我說什么好呢?他們明明是存心陷害我的啊,我慪了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啊。不過,我卻理直氣壯,從桌上拿走了那五十塊錢。

老子為什么不拿呢?老子沒有偷咖啡。

其實,從王進安叫人來我宿舍搜查時,我就注意到了錢寶寶的表情,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一定曉得這件事情的內幕,這肯定是王進安有意栽贓于我的。只是我沒有當面叫他站出來作證,那很為難他。

我雖然心情很不好,不過,到了晚上,我還是出來在酒店四處轉轉,想讓滿肚子的冤屈慢慢地散發在空中。城市的深夜也安靜了,我不斷地抽著煙,暗紅色的煙火在黑暗中像鬼火般明明滅滅。上夜班是不便抽煙的,以免讓賊發覺,不過,我如果不抽煙,心里便憋得難受。

這時,我看見有個人出現了,他在四處觀望,遲遲疑疑地好像是在找人。我以為是他們值班的人出來轉轉了,不過,那個人卻悄悄地溜到了我的身邊。

我一看,原來是錢寶寶。

他叫了一聲姜叔,低著腦殼,半天不吱聲。

聯想到白天發生的事情,我猜測,他肯定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了,我說,錢寶寶,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覺?你年紀還小,要多休息。

錢寶寶小聲地說,姜叔,我對你不起。

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撫摸著錢寶寶瘦小的肩膀,說,沒關系,人只要走得正,就不要害怕,這人嘞,一輩子哪有不受委屈的?

錢寶寶猶豫了一陣,就對我說了此事的來龍去脈,說這是王進安逼的,讓他將兩聽咖啡偷偷地藏到我雨靴里的,他說他不愿意這樣做,這不是明明害人嗎?王進安就威脅說,如果他不干,明天就讓他回家。甚至還譏笑說,你錢寶寶只不過是曾總的遠房親戚,我呢?我是他妹夫的堂弟,比你近了幾千里哩。

錢寶寶傷心地說,他實在不想回家,家里太窮了,他本來考上高中的,家里沒有錢,讀不起書了,現在,還有個妹妹在讀書,他不愿意看著妹妹也失學。

錢寶寶說著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要我一定原諒他。

我深深地嘆口氣,抬頭望望天上稀疏的星星,感慨萬分地說,姜叔不會怪你的。

7

王進安他們的事情暫時就不說了,說起來心里就煩躁。

我現在要向你們坦白的是,我在做保安的期間里,居然發生了一起羅曼史,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以前只聽說別人有這個羅曼史有那個羅曼史,我沒有想到的是,羅曼史現在居然發生在我的身上了。這件事情,我老婆不曉得,也希望你們不要告訴她。我如果不出來做事,也許這件羅曼史就不會發生了。不過,一個人,誰會料到自己往后的生活中究竟會發生什么呢?

那個女人,就是在酒店打掃衛生的仇海棠,四十出頭,長得比我老婆經看一些,我老婆胖得像頭豬,仇海棠的身材,沒有我老婆那樣的臃腫,臉上偶爾還會流露出年輕時的那種村姑的嫵媚。我問過她是曾總的什么人,她說是一個村子的,好不容易托人說盡好話才進了酒店的。我們時常說些悄悄話,覺得她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又有嚴重的風濕病,每天吃草藥,吃得滿屋子都是刺鼻的藥味,況且,又做不得任何事情,他的任務就是坐在地坪里曬太陽。

她很少回家,我也很少回家,漸漸的,兩人之間就有了那么一絲意思,她總是搶著給我洗衣服,還勸我要講衛生,她說在這么高級的酒店里做事,邋邋遢遢不像個樣子。

我開玩笑說,我原來是個打鐵的,哪里有這么多的講究呢?

她說,工作環境不同了,講究也不一樣,我如果還像在鄉下那樣衣冠不整,奶子吊吊的,那又像個什么樣子呢?說罷,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穿著白色的制服,每天把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身上也不見一絲邋遢,我就覺得這個女人了不得。我喜歡聽她掃帚掃地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輕輕細細的,悅耳動聽。我還喜歡悄悄地看她打掃衛生時的姿勢,腰身稍稍地往前傾斜,腳下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著。

只要旁邊沒有人,如果看見我的衣領沒有扯出來,或是皮帶糸得不端正,她就要馬上放下掃帚,親手給我扯一扯,扯整齊了,然后,又像個很有審美情趣的人,將我上上下下地看一遍。

她每次幫我整理時,頭低在我的胸膛前,這時,我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暖流,我聞到她頭發的氣息時,那股暖流中,又含了一絲甜蜜。我思忖,她與我到了這種地步,我只需跟她悄悄地對她一說,她肯定就會跟我那個的。不過,一想起這個,我心里又慌慌的,萬一她不答應呢?萬一讓人曉得了呢?不過,我又想,只要有個合適的環境,她肯定會答應的。

我早已從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已經默默地答應了。

不過,哪里又有合適的環境供我們那個呢?我們沒有多少錢,不然,去外面的酒店痛痛快快開個房間。如今城里的人,不是動不動就說去開房嗎?搓麻將打牌說去開個房,男女睡覺也說去開個房。只是我和她開不起這個房,是舍不得呀。宿舍里也不行,她宿舍里住了八個人,我宿舍里有七個人,不是張三在,就是李四在,像這樣的地方,連想都不要去想。

況且,我們又不能像曾總那樣常常帶一個小蜜,去他那個寬大的房間里逍遙。我疑惑不解的是,像曾總也是有家有室的人,怎么連一絲顧忌也沒有呢?經常大搖大擺地帶著小蜜在房間進出。別的人呢,看見了也不以為是,好像對這些男女之事已經習已為常了。不過,我不行,我雖然是個打鐵出身的,卻沒有他的那個膽量。所以,我和仇海棠的關系一直屬于地下活動,別人不曉得。

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當然,我從她的眼里也看出了很強烈的意思——然后,便小心地試探說,仇海棠,你去過公園嗎?

她搖搖頭說,沒去過。

我說,晚上到公園里走走怎么樣?

她一口就答應了。

我們舍不得坐車,在城里出門就要錢,我們能省一個算一個吧。我們慢慢地走著,順便還可以看看城里燦爛無比的夜景。進公園是不需要買門票的,所以,我們一分錢也不用花。公園的晚上人很稀少,偶爾碰到一兩個,偶然又碰到三兩個。我沒有帶她走那些彎曲的石子小路,而是和她直接往那一片黑暗的樹林里走去。這時,她驚慌地扯著我,小聲地說,黑咕嚨咚的,嚇死人了。不過,我卻聽得出來,這個女人鬼得很,也像年輕人一樣玩小把戲了,別看她嘴巴上說害怕害怕的,心里肯定是樂死了。

我說,我在這里,你害怕什么呀?

然后,我們在樹林里的草地上坐下來,草地很柔軟,坐上去非常的舒服,像地毯。我見四周沒人,一把就緊緊地抱住了她,她沒有絲毫拒絕,好像是故意要鉆到我的懷里來。她也很沖動,立即把熱乎乎的嘴巴死死地貼著我,竟然還伸出舌頭鉆進我的嘴里,像一條瘋狂的蛇攪來攪去的。我快活死了,我老婆跟我快二十年了,也不曉得把舌頭伸到我的嘴里。然后,我們倒在了草地上,真是一絲顧忌也沒有了。這個女人竟然比我還大膽,迫不及待地脫掉我的褲子,又急不可耐地脫掉自己的褲子,然后,我們就緊緊張張地在草地上拼命地瘋了一回。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星星從樹林里透過來驚訝地看著我們。瘋過之后,我發現仇海棠的淚水流下來了,哽咽地說,你以后要對我好呀。

我喘著氣說,這不用說的么。

畢竟是頭一回那個,又是在外面瘋,我們心里還是有些慌張,黑暗的四周,好像躲藏著許多人,會來抓我們似的,所以,我們不敢久留。臨走時,仇海棠先把自己的衣褲弄整齊了,又將頭發理了理,然后,問我,你看我好了嗎?我說,好了。其實,在那個黑糊糊的地方,哪里看得見呢?我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太有味道了。然后,她扯住我,一點一點地幫我整理衣服,此刻,我覺得在她的面前,自己就像一個小孩,渾身不時地涌出一陣陣暖流。

自從和仇海棠有了那事之后,我想給她買點什么,權當做個紀念,看著城里過往的那些女人穿得花枝招展的,連老太婆也穿得像年輕妹子一樣,我就想給這個女人買件衣服。只是那些衣服哪里買得起呢?我去商場問了問,他娘的腳,動不動就是幾百幾百的,我一個月工資才幾百,那些女人不是在穿錢嗎?

我挑來挑去,終于給她買了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這塊鏡子只有杯口大小,是紅色塑料鑲邊的,我只花了三塊錢。這決不是我小氣,是我無能為力,我家里也有幾張嘴巴在等著吃呀,我的崽要讀書,每年要花很多的錢,明年就要考大學了,更需要錢。如果我是個大款,我會小氣到只給她買個小鏡子嗎?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年代了?不過,我是這么想的,她是個愛整潔的女人,送面鏡子給她是最合適不過的。

我的猜測沒有錯。

仇海棠接過鏡子,把鏡子緊緊地捂在胸口,淚水晶瑩地在眼里打轉了,她輕輕地喊一聲姜哥,喊得我渾身顫動。

我說,海棠啊,我也是沒有錢,不然,我要給你買個金戒指嘞。

她感動地說,我不要你買金戒指,俗話說,要量米煮飯,量身裁衣。

聽了這句話,我覺得這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后來,她把鏡子總是帶在身上,沒有人看見時,就悄悄地拿出來照照。

我見過她男人一回,那個男人瘦得不成個樣子了,走路也不利索,一顛一顛的,實在是讓人生憐,不過,吃起飯來簡直如餓虎下山,狼吞虎咽的。他的疑心很重,一雙厲害的眼睛像特務一樣,在所有男人的臉上掃來掃去的,似乎在悄悄地觀察誰與他女人有一腿。所以,她男人在這里的那兩天,我絲毫也不敢流露對他女人的感情,只是裝模作樣點點頭而已。仇海棠呢,也是淡淡地點點頭。她也很注意,對誰都只是點點頭而已。其實,我心里虛極了,生怕被她男人銳利的目光看出來了,如果讓他曉得了,還不知會鬧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那兩天,我壓抑著自己,等到她的男人走了,我才敢悄悄地約她到公園,問她男人來做什么。

她淡淡地說,拿錢。

我不客氣地說,你男人像特務一樣的嘞。

仇海棠嘆息說,唉,也怪不得他,好多年了……他身體不行。說著說著,淚水就汪汪的了。

我同情地哦一聲,居然大言不慚地說,不過,我還是行的啊。

仇海棠苦笑說,你是行,只是我們也是來一回,算一回。

唉,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了,不然的話,我就叫仇海棠離婚,然后,讓她跟我過日子,我有一身好力氣,還能夠掙錢。我便愚不可及地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

仇海棠說,你不要說蠢話了,你就是沒有老婆,我也不會跟他離婚的。

我疑惑地說,為什么?

她擦擦眼淚,說,他太可憐了。

這個女人的良心真是大大的好,不像我那個女人,男人沒事做了,就諷刺男人沒有用了,如果讓她攤上仇海棠這樣的男人,還不會叫她活活地氣死嗎?我情不自禁地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團溫暖,一堆火焰,一絲人生的希望。

那天晚上,真是太奇怪了,我和仇海棠竟然沒有那個,我們似乎都很冷靜,沒有往那一片黑糊糊的樹林里鉆去,安靜地坐在一個精巧的小亭子里,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說我們的相逢,說苦難,說這日子的艱辛。我們竟然像那些很有思想的人,在交談著人生的意義。

一直坐到很晚,我們才慢慢地朝酒店走去。

8

我老婆曾經問過我在哪家酒店,我卻一直不說,我討厭她說我是個沒用的男人。到后來,我更加不會說了,擔心她突然闖來發現我與仇海棠的秘密——這是無法預料的,我不得不提防著她——我明白,女人在這方面是非常敏感的,尤其是她這個年齡的女人,人家只要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個細小的動作,一個含情脈脈的微笑,哪怕這種交流是非常的短促,她都可以觀察出來的。同時,我也不想讓仇海棠生氣,我老婆如果曉得了我所在的酒店,肯定會經常來的,那不是很煩人的嗎?

我每次回家把錢交給老婆,所以,老婆又對我好起來了,一步不離地圍著我轉,像那些喜歡拍馬屁的人,不過,我卻并不領情。我總是暗暗地把老婆與仇海棠相比,如果我也是個病痛纏身的男人,老婆會像仇海棠那樣對我好嗎?

廠里原來的那些老伙計看見我回來了,都要來我家坐坐,叫我說說酒店里的事情。我當然不會說那家酒店的具體地址,只是含含糊糊地說在城南路上——老婆就坐在我的旁邊。我當然也不會說我與仇海棠的秘密,也沒有說酒店那些敗家子的事情,尤其是后面這個問題,我擔心說出來會透露了出去,然后,一傳十,十傳百,如果傳到曾總的耳朵里,這碗飯肯定就吃不成了。世界只有這么大,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地球村哩。我只說街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還說我看見了一部世界上最長的轎車。

老伙計們也說起各自打工的經歷。當電工的張小林,說老板給他們發了一雙新膠鞋,竟然說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我覺得,我們這些人真是太容易滿足了,老板發一雙膠鞋,竟然就高興成這個樣子,如果我說曾總每天花天酒地花錢如水的,還不曉得他們該是怎樣的震驚呢。當鉗工的王中成,則說起他老板養了一個小蜜,老婆后來曉得了,居然請人大打出手,把那個小蜜打得頭破血流,至今漂亮的臉上還留有傷疤。說罷,大家連連嘆息,說這個世界已經變得讓人看不懂了。

不過,我越來越看不起我的老婆了。每次回家,老婆好像不把我掏空就不放手,老是把我纏在床上。我如果想起床了,她卻緊緊地箍著我,說,再睡睡吧。

我說,太陽曬屁股了。

她說,曬屁股就曬屁股吧,誰管得了呢?然后,眼睛就疑疑地看我,好像一眼就要看透我的五臟六肺——這使我想起了仇海棠男人那種懷疑的目光。

我想,她大概聽說了許多這方面的事情吧,說男人如果外出了,加上手中又有幾個小錢,就會進發廊進按摩院找小姐的。如今發廊按摩院遍地開花,到哪里不是方便得很么?難怪她不放心哩,每回接過錢,總是沾著口水,數來數去的,生怕數錯了,其實,她是在數我的錢少了沒有。

我老婆很精明,她肯定是這樣想的,我把你掏空了,你就沒有力氣跟別的女人睡覺了。不過,我在心里嘲笑她,我一個打鐵的人,是你想掏空就能夠掏空的嗎?再說,我會去那些地方找小姐嗎?如果傳染上什么性病艾滋病之類的,又怎么向世人交待?

我老婆曾經來城里悄悄地找過我,只是她最終沒有找到我。那天上白班,我站在大門口,忽然看見我老婆從大街上遠遠地走過來了,東張西望的,然后,就朝酒店這邊走來了,她一定找過了許多的酒店,居然就找到這里來了。我馬上離開大門,迅速地走到酒店后面去了。我就是這么個人,不想讓老婆曉得的事情,就絕對不讓她曉得,哪怕她來到我的眼皮底下了,我也要想方設法躲避。

當時,仇海棠在酒店后面打掃衛生,看見我忽然走來了,便疑惑地看著我,說,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把雙手背在身后,故作輕松地說,到處看看么。我在酒店后面站了許久,才慢慢地走了回去。不過,我那個老婆也是愚蠢嘞,肯定沒有問酒店的人,如果她開口一問,我不就乖乖地浮出水面了嗎?

我回家之后,也不點破我老婆的秘密行動,如果說了,我不是不打自招了嗎?我老婆也不說,這個女人真是穩得住氣,居然花言巧語地說,我真想去城里看看你,只是崽要吃飯,我哪里有時間去城里呢?

我說,等到崽上了大學,再去城里看看不遲。

我在暗暗地嘲笑她,老子親眼看見你了呢。幸虧我眼尖,不然,就讓你碰上了。

有次回家,我發現客廳角落里堆著一些東西,有齒輪,有電線,有三角鐵,還有一截一截的鋼管。它們有的已是銹跡斑斑了,有的還是嶄新的。

我問老婆,這些東西從哪里拿來的?

老婆大言不慚地說,有人在廠里拿東西,我也去拿了,這年頭,不拿白不拿。

我氣憤地說,你這哪里是拿?分明是偷嘛。

老婆厚顏無恥地說,偷又怎么樣?又不是我一個人。

我氣得渾身發抖,揚起手,一個耳光狠狠地抽了過去,抽得老婆哇哇大哭,沖過來要跟我拼命,不過,她哪里是我的對手?我一用勁,就將她死死地壓在了床鋪上。

我說,老子在廠里這么多年,你看老子從廠里拿過一根鐵釘嗎?

老婆嗚嗚地哭泣著,說,能賣幾個錢……就是幾個錢。

我大聲地罵道,我們就是餓死了也不能去偷,你給我送回去。

老婆見我動了真的,大約嚇壞了,不敢再跟我犟了,抽抽泣泣了一陣,就很不情愿地搬著東西送到廠里去了。廠子離家屬區很遠,她那么胖,來來回回地走幾趟也不容易,我便也扛著鋼管跟隨她去。當時,許多人驚訝地看著我們,不曉得我們為何又把這些東西搬回廠里,他們正巴不得把廠里的東西往家里搬呢。

我還聽見他們在說風涼話,說姜如山的腦殼里進了水。哼,他們想說就讓他們說吧,不是自己的東西,哪怕就是金子銀子,我也不會要的。所以,我走得昂首闊步,旁若無人。

把東西送完之后,我再次警告老婆說,如果你還要偷,老子就絕對饒不了你。我咬牙切齒的,老婆嚇得不敢吱聲了。

我想,廠里如果派我守廠,哪里會掉東西呢?我會像在酒店當保安一樣,眼睛睜得像獵狗的眼睛,絕對不會放走一個賊的。

不過,這件事情我沒有對仇海棠說,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如果說出來,我這張老臉真是沒有地方放了,我在酒店經常抓那些偷東西的,人家如果說你老婆不是也偷東西嗎?你說我又該怎么回答?

仇海棠真是有味道,我每次從家里回來,她就主動地約我去公園,我明白她的用意,她是試試我還行不行。我哪里有不行的呢?我又不像她男人是個病殼殼,我一個鐵匠出身的人,別的本事沒有,力氣還是大大的有。還有一點,我每次從家里回來,她總是不高興,臉色憂郁,也不說話,即使我跟她拼命地瘋過了,她也不高興。

我說,你怎么不高興?

她沉默著,半天才吞吞吐吐說,你……肯定跟你老婆……那個了。

我哈哈地笑起來,說,你這不是說小孩子話嗎?我回家如果不交公糧,你說我能過關嗎?

她不滿地說,我就沒有,我男人來了,我也沒有交公糧。

我平心靜氣地說,那是你男人不行么,你這個女人怎么這樣不平衡呢?

要到第二天,她的情緒才會漸漸地恢復,像無事一般,看見了我,就停住手里的掃帚,直起身子遠遠地看我,臉上泛出一絲微笑。

9

有一次,王進安居然又被我捉到了。

這小子選擇的時機真是絕妙,那天夜里,下著瓢潑大雨,四周無人,當時,已經是下半夜三點多鐘了,他肯定以為我早睡覺了。這個愚蠢的人,難道不明白我夜里也要出來轉轉的嗎?這一次,他的膽子更大了,偷的居然是一臺電視機,他頭上頂著寬大的黑色雨披,像個幽靈似的,偷偷摸摸地從側門走了出來。

我當時正躲在屋檐下面,看見他走出來了,我突然威風凜凜地出現在他的面前,生氣地說,怎么又是你呀?虧你還是保安部長呢。

王進安像上次一樣,并不慌張,也不跟我說話,艱難地把電視機放下來。我不曉得他究竟要做什么,誰知他仇視地看我一眼,舉起拳頭,就是重重地給了我一老拳,差一點把我打翻在地,他兇狠狠地說,姓姜的,你就不要假充斫腦殼鬼了,好不好?你難道就不拿酒店的東西?你雨靴里的兩聽咖啡,難道不是從酒店拿的?

我摸著疼痛的胸部,怒火萬丈,很想跟他在雨中大干一場,他娘的腳,你憑什么打我?你偷了東西,居然還動手打人?何況,我的年紀比你大這么多哩。不過,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家伙,連栽贓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我如果還以老拳,還不曉得他會怎么對付我呢。

更何況,曾總跟他穿的是一條褲子。

我氣憤地說,王進安(我以前總是客氣地叫他王部長,現在,我不叫他王部長了,我甚至連他的姓名也不想叫,我想叫他盜竊犯),你可要記住啊,你打了我一拳,上次咖啡的事情,不是我干的,不過,我曉得是誰故意栽贓的。

王進安厚著臉皮說,你該不是懷疑我吧?

我說,我也沒說是你,不過,我曉得是誰,曾總說他也曉得。其實,后面的這句話是我亂說的,我想拿曾總來壓壓他的氣焰,盡管我不喜歡曾總這個人,盡管也壓不住王進安的氣焰,不過,我還是這樣說了。

王進安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兇狠狠地說,姓姜的,你不要老是拿曾總來壓我,你以為只有我拿酒店的東西嗎?你以為曾總就不拿嗎?他娘的腳,姓曾的是拿大的,大把大把的鈔票,源源不斷地流到他的口袋里去了,你曉得個屁?你怎么不去抓他?你又敢去抓他嗎?你姓姜的如果有膽量就去試試,到時候,我一定叫弟兄們請你坐上席,一起敬你的酒,你是了不起的英雄啊,不過,你敢當這個英雄嗎?你,其實是一個沒有用的男人。

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接著又說,我一個老娘病了多年,也不敢去醫院,為什么?沒有錢啊。你說說看,靠我們這些可憐的工資,又有什么用?姓曾的那個家伙,拿著公家的揮金如土,你曉得嗎?而我的老娘連藥也吃不起……還有,你以為我喜歡打牌嗎?我是在給我老娘賺藥錢啊,你以為我是小氣不請客嗎?那是我心里舍不得啊……

說罷,王進安蹲了下來,嗚嗚地哭了,聲音在雨中顯得格外的凄涼和無助,將我的心刺得生痛,此時,我不曉得說什么才好。曾總的所作所為,我怎么不曉得呢?只是我管不著他呀,我只是個小小的保安,我只能夠管住偷東西的人。

王進安是我最討厭的人,今晚上,我本來應該馬上報告給曾總的,讓他再次出丑。不過,這個蹲在地上不斷哭泣的男人,居然引起了我的同情。我打了多年的鐵,從來沒有對鐵砧上的那些物件心軟過,一錘緊接著一錘,狠狠地敲打,而現在,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下來了,簡直像稀面條一樣。我不曉得該怎樣安慰他。我沒有逼著他把電視機搬回去,我量他也不敢把它偷走。

雨水噼哩叭啦地打在王進安的身上,他結實的身體縮蜷成了可憐的一團。這時,我從口袋里拿出了五十塊錢,默默地放在電視機上,說,王進安,人不論多窮多苦,也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情。然后,我心情黯然地走開了。

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報告給曾總。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一直沒有停止,嘩嘩地下得我心煩意亂。我破天荒地沒有繼續守夜了,不過,我也沒有睡著覺,翻來覆去的,好像有無數的虱子,在狠狠地咬噬著我的皮肉。

王進安所說的那番話,的確讓我感到驚心動魄,也實實在在地讓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也說我是個沒有用的男人。是呀,他說得很對,我只敢抓抓像他這樣的小盜竊犯,而像曾總那樣的大盜竊犯,我有勇氣抓他嗎?又有什么證據抓他呢?如果,他也像王進安們偷酒店的東西,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去抓。唉,怪只怪自己沒有扭轉乾坤的大本事,只有一點抓賊的小本事。

想到這些,我很是沮喪,似乎沒有了什么信心。

10

那段時間,我情緒非常低落,不說話,覺也睡不安,飯也吃不香。仇海棠幾次主動悄悄地約我去公園,我也沒有答應,她疑惑地問我為什么,我說我心情不好。她擔心地問,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我們的秘密讓你老婆曉得了?她說她害怕的就是這個。我搖搖頭,悄悄地對她說了王進安的事情。她一聽,驚訝起來,睜著眼睛說,你哪里這么愚蠢呢?人家的事你管什么管呢?這一下,卻輪到我驚訝地看她了,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沒有說話,就默默地走開了。

酒店的那些員工,見到曾總就像哈巴狗一樣地打招呼,生怕炒了魷魚,丟掉了這個輕松的飯碗。是的,現在像這樣既輕松而又不負責的碼頭,的確是不多了。不過,我不再有以前的那種心情了——對他充滿了感激之情——現在,我看見他也不打招呼,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我甚至非常痛恨他,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敗家子,一個好好的酒店交到他手里,竟然搞得一塌糊涂,客源明顯地越來越少了,投訴電話卻像放鞭炮似的,噼哩叭啦地響個不停。有說飯菜味道不好的,有說飯菜的分量少得可憐的,有說價格高得嚇人,恨不得把客人一刀宰死。也有說錢物在客房里丟失了的,也有說客房十分邋遢的,也有說服務態度惡劣的,說起話來像吃了炸藥……總而言之,這個酒店已經像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這里有毛病,那里也有毛病,依我來看,即使有許多的針管插在它身上,也沒有任何效果了。

金字塔酒店的對面,是一家叫福源的酒店,那是私人老板投資的,卻天天客源不斷,車子擺得滿滿的,我多么想把那些客人拖到我們酒店來啊,不過,那些客人連看也不朝這邊看一眼,好像對面根本就沒有我們這家酒店。再說人家的保安吧,兢兢業業的,站在那里像樹樁,哪里像我們這樣一盤散沙呢?酒店的經營狀況每況愈下,那個王八蛋曾總卻無動于衷,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這么大的一個酒店嘛,哪里沒有一點毛病嘛?我們要用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問題嘛,俗話說,吃飯都還有一粒沙子嘛。

嘛嘛嘛,嘛他的娘腳,事實是明擺著的,難道說,他的眼睛瞎了嗎?

我經常在夜里碰見曾總,他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由一個女人扶回來,我發現那些女人并不是同一個人。我這才明白,原來這家伙,是打一槍,換一個人。我本來是不想理睬他的,不過,有時見到他和那個扶他的女人歪歪斜斜地走著,擔心他們摔倒了,便跑過去想幫一把。誰知曾總眼睛紅紅的,對我厭惡地揮揮手,吼道,你給我滾開。

他娘的腳,真是像俗話說的那樣,好心沒有好報,黃泥巴筑起黑灶。我明明是來幫你一把的,又不是來搶你的女人,你發什么瘋呢?我只好悻悻地走開了。

第二天,我見到曾總,臉上還有點難為情,他卻無事一樣,好像把昨晚的事情早已忘記了。

這個死胖子天天請客,好像他的工作就是請客吃飯,中午請了晚上請,晚上請了還要吃夜宵,另外,還要唱歌洗腳按摩打牌,花錢的數額大得令人驚訝,我如果說出來,肯定也會把你們嚇死的。他卻是大筆一揮,報銷。

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甚至還抓過廚房的人,這個你們不相信吧?他們或是偷一只雞,或是一只鴨。他們把那些雞鴨拔得干干凈凈的,然后,拿塑料袋裝好塞進衣服里,想蒙蔽過關。他們卻不曉得我眼睛是吃了油的,是經過多年的爐火鍛造出來的,只需瞟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們當然很尷尬,也害怕我們保安部的人,便求饒地說,只不過是一只雞鴨嘛,何必這樣認真呢?你老兄如果想吃,我明天再弄一只給你如何?

我是不會受賄的,不會被他們輕而易舉地拉攏下水的。不過,我還是顧及了他們的面子,就說我也不準備報告給老總了,你卻必須乖乖地把雞鴨送回去。他們害怕把事情鬧大了,就老老實實地送到廚房去了。后來,他們曉得我當班時,就再也不敢拿了,不過,我不曉得我不當班時——比如說我回家休息了——他們會不會偷呢?也許,他們早就把別的保安拉攏正下水了。

我這個人,眼里含不得沙子,王進安們也曾經勸過我,叫我不要太認真了,何苦呢?閉只眼開只眼,人就不會痛苦了。王進安甚至還公開地對我說,你也可以拿呀,我們也裝著沒看見。

他娘的腳,我是那樣的人嗎?我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污的。我在工廠里多年,我拿過公家的一針一線嗎?人家也許不曉得,我老婆卻是曉得的。

自從我跟王進安有了那次尖銳的交鋒之后,他居然對我的態度漸漸地好起來了。他竟然對我說心里話了。他說,他從部隊回來之后,當上了這個保安部長,自認為還是敬業的,不過,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哪有不變的?他說他剛來時,見到這些事情也很痛心,也曾經狠狠地教訓過別人的,不過,他悲哀地說,如果他不是曾總妹夫的堂弟,也許早就被炒魷魚了。

這些話,是他請我喝酒時說出來的。

那次,王進安破天荒地叫我出去喝了一回酒,那是在一家小店子,他一邊喝,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每每說到動情處,眼里便淚光閃爍。我也很感動,勸他還是要拿出以前的那種正氣來,剎剎這股歪風邪氣,我說,我可以堅定不移地站在他一邊。

不過,他還是讓我深深地失望了,他無奈地搖搖頭,苦笑說,姜師傅,請你原諒我,我已經改不過來了……我也要吃飯呀。

我心里猛然一震,默默地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當時,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王進安本來像一塊潔白無暇的玉,后來,卻砰地摔碎了,四分五裂了,沾滿了斑斑污泥,再也無法復原了。

那次,王進安愧疚地說要我原諒他,他還承認,咖啡事件是他一手制造的,是故意栽贓于我的,說罷,還非叫我打他一拳不可,他說他曾經打過我一拳,今晚上一定叫我還上一拳。我當然不會答應的,他認了錯就可以了,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我雖然不是宰相,不過,我的胸襟也不是那樣的狹窄。他見我不打他,竟然抓住我的手,死勁地在他胸部上狠狠地敲打,他雙眼通紅,大吼大叫,你為什么不打呀?你打呀,你打呀。

王進安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放肆大哭,好像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了。任我怎么勸,也勸不住。他的頭發很長,像個女人在哭泣,引來了許多驚訝的目光。我明白他的心里很痛苦,他那次就把心里的痛苦全部哭出來了,我想,他以后再也不會痛苦了。

那天夜晚,是我把他背回酒店的。

有時候,我也變得令人不可思議了,上班時,居然也坐在一邊看人家打牌了,沒有走開的意思。那些人看著我,臉上流露出一種會心的笑容,那意思是,怎么樣?你現在不是也跟我們一樣了嗎?

不過,我看不得這種眼神和笑容,我覺得,這是對我的一種諷刺。我便默默地走了出來,繼續在酒店四周查看。我獨自坐在花壇的邊沿上,一坐就是半天。抬頭靜靜地望著這個高高的造型漂亮的金字塔酒店,看著看著,仿佛發現它漸漸地開裂了,那閃電似的無數道裂縫越來越長,越來越寬了,然后,大樓就一點一點地垮塌,它垮塌的速度非常緩慢,似乎像電影中的慢鏡頭,無聲無息地一點一點地倒塌著,最后,轟地一聲,夷為了平地。

我猛地一怔,心里像有針刺,疼痛無比。

11

我想離開這個酒店了,我不想看到它垮塌的那一天,我可以到一個私營的酒店去,或是到一個有人承包的酒店,我想,那些老板,絕對不會允許這種內部的偷竊行為的。我抽時間悄悄地問過幾個酒店,只是人家不需要人手了,這使我感到十分失望。我一時走不了,如果我馬上離開這個酒店,每月哪里還有幾百塊錢呢?那么,我又會像以前那樣,坐在屋門口默默地抽煙了,而我那個討厭的老婆,又會滔滔不絕地說我了,我可不愿意聽她那樣說我。

有一天,我值夜班(準確地說,是我自愿上夜班的,而且沒有工資),那天晚上的天氣很好,星星在空中閃爍,靜靜地俯視著大地,它們也像我銳利的眼睛。一彎月亮,悄悄地行進著,似乎生怕發出了一絲響聲,驚醒了人們的美夢。

此時,我站在一個拐角上,密切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希望不要發生什么事情,希望每個夜晚平安無事。不過,我的希望又算什么呢?該發生的照樣還會發生。

突然,我看見有個女人正往門外偷偷摸摸地走去。她走得很不自然,好像心里有什么鬼。

從我的這個角度看去,雖然燈光黯淡,卻還是我不由生疑,哎呀,這個女人走路的姿勢怎么這樣熟悉呀,這么晚了,她還去做什么呢?

我悄悄地走過去一看,竟然是仇海棠,她見我走過來了,很是慌張,嚇得輕輕地叫了一聲。

我關心地說,是我呢,你害怕什么呢?你這么晚了去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她手里提著一個很大的袋子,鼓鼓囊囊的,她的目光卻躲躲閃閃。我頓時起了疑心,便問,袋子里裝了什么東西?

她趕緊把袋子放在身后不給我看,這當然更是引起了我的懷疑。我伸手將袋子搶過來,打開一看,哎呀,原來是一堆555煙八寶粥開心果酒礦泉水,等等等等。不用說,這肯定是從客房里偷來的。我不明白,客房里的東西哪里這么容易偷呢?是不是她與服務員之間有什么默契呢?這個我就管不著了。不過,誰想把酒店的東西從我眼皮底下偷走,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我死死地盯著她,嚴厲地說,仇海棠,你也干起這個來了?

仇海棠不回答我的話,突然搶過袋子,想繞過我,往門外走去,我哪里會讓她輕而易舉地走掉呢?我沖上去,擋住了她的去路。

說,你不能走。

仇海棠滿不在乎地說,我這算什么?那么多的人拿了更大更多的東西,你為什么不管?她說的話,竟然跟王進安以前所說的一樣。

我理直氣壯地說,你怎么睜著眼睛說瞎話呢?我難道沒有管嗎?王進安他們,還有廚房里的人偷東西,只要我看見了,我就管了。他們為什么不準我上夜班你曉得嗎?他們還故意陷害我你也不是不曉得,難道說我不管嗎?

仇海棠卻不聽我的,說,姜如山,你腦殼里如果沒有進水,你就權當沒有看見,如果你要把它當成一回事,你可不要怪我翻臉。

我耐著性子說,仇海棠,你怎么這樣說話呀?你如果要翻臉我也不怕,我這張老臉是經過多年的爐火考驗過的,所以說,一碼事歸一碼事,你不要把它們糾纏在一起了,你如果還讓我給你一點面子,你就悄悄地送回去,我裝著沒看見好嗎?

那個晚上,仇海棠的態度似乎讓我認不出來了,她居然十分的固執,硬是不聽我的,與我僵持了許久,還是要執意地往外面走。這時,我就不客氣了,一把緊緊地抓著她——她并沒有叫喊——我以為她會讓步的,心里暗暗地生出了一絲得意,卻不料,她突然反過頭來,像母虎似地在我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哎喲地叫了一聲。

不過,我仍然沒有放手,我絕對不能讓她走掉,不管她是曾經跟我有過一段感情的女人。我憤怒起來了,狠狠地將袋子奪過來,就往酒店走去。借著燈光,我發現手上留下了一個很深的牙齒印,皮被咬破了,血也滲了出來。她這狠心的一口,其實是咬在了我的心上。她沒有來追我,不地,我聽見了她低沉的哭泣聲和叫罵聲。

我把東西交給了客房部,我沒說是仇海棠拿的,只說是在外面的墻角落撿到的,我還說你們也要負點責任,把東西看緊一些。客房部那個妹子的臉上飛快地紅了,眼睛迅速地白我一眼,好像怪我多管閑事。我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是怎么啦,怎么連一點羞恥心也沒有了。

從此之后,仇海棠不理睬我了,見到我,便憤憤地盯我一眼,像要吃了我。我不曉得,她看到了我手上深深的牙印了嗎?她是否明白,這一口咬到了我的心上了嗎?有時,我從她的跟前走過,有意識地抬起手上的牙印,想讓她看看,不過,她卻對我視而不見。

有時,冷靜一想,我也有些后悔,覺得仇海棠也夠可憐的了,那些人是大偷大拿的,她拿那么一點東西,又算什么呢?不過,說來說去,拿酒店的東西又怎么可以呢?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她手中拿著掃帚,站在廚房外面的地坪上發呆,看見我來了,她也不走開。這時,四周沒有人,我以為她終于想通了,一定會有什么話對我說的,我也想趁這個機會向她道個歉,我至少可以說,我當時做得的確過火了一些,一定要請她原諒。

誰知我剛走近時,只見她從口袋摸出了那面橢圓形的鏡子,一咬牙,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鏡子砰地粉碎一地,像銀子般閃閃發光。

她咬牙切齒地說,沒有用的家伙。

然后,便憤憤地走開了。

我的眼睛,似乎被地上那些銀色碎片的反光蒙住了,一時沒有清醒過來。我呆住了。我明白,隨著這面鏡子砰地一聲,我與她的關系徹底地完結了,就像這碎裂的鏡片再也無法粘合了。我心里很痛苦,也很酸楚,連她也說我是個沒用的家伙了。其實,她哪怕就是狠狠地打我一個耳光,也不要把鏡子摔爛啊,也不要說我是個沒用的家伙啊。

以前,我至少還有仇海棠說說貼心話,現在呢,我連說真心話的人也沒有了(錢寶寶當然除外,他還是一個小后生么)。

所以,我想離開酒店的念頭,又一次強烈起來。

12

我雖然管不了什么大事,不過,管管這些小事也算是盡職盡責了。就像前面所說的,王進安不安排我上晚班,我卻越是要上。上晚班沒有錢,我算是做貢獻。錢寶寶也曾經勸過我,說姜叔你這是何苦呢?你可以堵住一個洞,你卻堵不了這么多的洞啊。現在,錢寶寶也懂事多了。我說,錢寶寶,我們堵一個洞,算一個洞吧,盡力而為吧。

我以前是看不起錢寶寶的,認為他是曾總的親戚才進來的,更何況,長得像一根豆芽菜,做不得什么事情。后來,王進安想栽贓于我,錢寶寶卻主動地將內幕告訴了我,并且認了錯。所以,我認為錢寶寶還是不錯的,至少他從來也不拿酒店的東西。我覺得,這個后生身上有一股子正氣,是一塊晶瑩剔透的完整的玉。

不過,像我這樣的連軸轉,時間一久,身體也吃不消了,一到晚上,就想打瞌睡。我甚至懷疑,是否有人在我的飯菜里放了安眠藥,讓我到晚上就打瞌睡,然后,他們就可以毫無顧及地偷東西了。不過,我也有辦法,準備了風油精,如果眼睛想打架了,便趕緊往眼睛上涂涂,風油精非常刺激,效果還不錯。

錢寶寶見我幾乎是連軸轉,很不忍心,便勸我,姜叔,你千萬不要把身體搞垮了。我對此很感激他,我也曉得自己近來消瘦多了,有時候,走起路來,居然頭重腳輕,一飄一飄的。我也明白,有些人在暗暗地看我的笑話,看我到底還能夠熬它幾天。不過,我并沒有放棄,我要堅持熬下去,熬到我不能再熬的那一天為止。我警惕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一切可疑的人,任何蛛絲馬跡,也逃不脫我的視線。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個非常合格的警察。

錢寶寶實在是看不過眼了,有時,便來跟著我上晚班,我勸他回去睡覺,我說,你是一個后生,正是睡覺的年紀,耽誤了睡覺,可不行啊。錢寶寶卻堅持要和我一起轉轉,我們從酒店的前面轉到后面,又從后面轉到前面。那時候,我感到特別的溫暖,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是跟我的崽在一起巡邏,密切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我崽跟他的年紀差不多,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而錢寶寶,卻出來打工了。

這家酒店也是奇怪,內賊多,外賊也多。你想想,哪里會不多呢?保安形同虛設,單單靠我和錢寶寶怎么行呢?不過,我也不是自我吹噓,經我之手抓到的外賊就不下十個,其中竟然還有一個女賊。說來你們也許不會相信,那個女賊裝得很富有,穿戴珠光寶氣的,像這種人的欺騙性很強,誰會懷疑到她的頭上呢?不過,我偏偏就懷疑她,我發現她是一個高級賊,專門偷客人的貴重物品。有一天,我終于在客房里將她抓住了。那個女賊垂頭喪氣地說,警察都沒有抓著我呢,沒想到,卻讓你一個臭保安抓住了。她的意思是,我比警察還要厲害,不過,這個夸獎我可不敢當。我謙虛地說,嘿嘿,我只是一個業余警察。

賊抓了不少,曾總卻從來也沒有獎勵過我,不然,我的收入將會大大地提高。他好像已經忘記曾經說過的話了,所以,每當我抓住一個賊時,他只是淡淡地說,好嘛,好嘛,掛上一筆嘛。我曉得,他是在開空頭支票,而且,開了許多的空頭支票,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了。按說,他嚴重地挫傷了我的積極性,如果這種事放在別人的身上,早就灰心喪氣了。不過,我也不指望他的什么獎勵了,像這樣的人,根本就值不得我對他抱以任何的希望。我只不過是在盡自己的本分而已。唉,算了算了,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我就不多說了,說多了,就會有表功的嫌疑。

只是有件事情不說,就無法跳過去。

有一天,我上完了白班,又上晚班,錢寶寶見我去了,要跟我上晚班,我堅決地把他勸回去了,他的身子骨還太嫩了,經不起熬的。

像往常一樣,我在酒店的四周走來走去。這時,街上幾乎沒有人了,只有的士還在鬼鬼祟祟地溜動。值班的保安,沒見一個人出來,他們肯定都躲在屋里打牌。現在,我已經不生氣了,我明白,生氣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我只有潔身自好,盡到自己的一份職責。

值班的保安有時也出來溜一圈,然后,又去打牌了,他們看見有我在場,好像很放心了,好像是我在值夜班,向我打個招呼,姜師傅,你辛苦了啊。然后,便立即走開了。

凌晨三點多鐘的時候,瞌睡便像猛虎般地向我撲來了,我連連地打起了哈欠,趕緊把風油精涂在眼皮上。這時,我突然發現三個人影子悄悄地溜進了酒店,我想喊,一想,喊還不是時候,等到他們偷了東西溜出來再喊不遲。我的精神振作起來了,十分興奮。他娘的腳,這些家伙,也不看看是誰在此守著,竟然這么大膽地闖進來了,你們以為酒店的東西是你們家里的嗎?

為了防身,我握著一根木棒,躲藏在酒店一側的拐角,那里光線黯淡,那些家伙不容易發現我。沒過多久,他們就鬼頭鬼腦地溜出來了,看樣子,他們已經得手了,得意的腳步輕得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等他們走近了,我猛地一跳,從拐角閃出來擋住了他們,手里舉著長長的木棒大吼一聲,給我們站住。

三個家伙嚇了一大跳,怔了怔,看見我只有一個人,便迅速地冷靜了下來,看來他們都是老手了,不然,就沒有這樣的鎮靜,肯定會嚇得撒腿逃跑的。他們慢慢地朝我走攏來,有個人還拿出了一張票子,低聲地對我說,大哥,我們都是在外面混飯吃的人,你也不容易,連個覺也睡不成,這一百塊錢,大哥如果不嫌少,就拿去抽煙吧,我們以后還會感謝你的。

這些家伙居然也想拉攏我,而我姜如山是什么樣的人?王進安和仇海棠我都不放過,我還會放過你們這些小混混嗎?我意識到自己是單槍匹馬,所以,我說,喂,你們如果懂事的話,就把東西放下,我也不報警了,如果不聽我的,那你們就倒霉了,誰讓你們碰上了我呢?

其中有個人嘀咕說,這個家伙的腦殼肯定進了水。

我最聽不得這樣的話了,我氣壯山河地說,算你說對了,我腦殼就是進了水,怎么樣?

他娘的腳,在家里,我老婆這樣說過我,在廠里,有人也這樣說過我,在酒店,王進安和仇海棠他們也這樣說過我,想不到,這些家伙又這樣說我。

不過,我認了。

我以為他們會向我投降的,乖乖地放下贓物走人。誰知我今晚碰上了一伙亡命之徒,他們突然一齊沖了上來,我根本來不及揮動木棒,就被他們猛地扳倒在地上了,我使出渾身的力氣,也無法掙脫。那一刻,我想,我是不是老了?怎么連三個小混混也奈何不了?我打鐵的那幾斤力氣跑到哪里去了?

這三個家伙還真有點狗力氣,手腳也十分迅速,他們害怕我叫喊,所以,在撲向我的那一瞬間,就將我的嘴巴死死地捂上了,還塞了一只臭襪子,然后,迅速地用繩子將我綁了起來,狠狠地用腳踢我。

有個家伙——就是那個企圖拿錢收買我的人——竟然抄起木棒拼命地抽打我,我無法叫喊,也無力反抗。就像我當年打鐵一樣,把燒紅的鐵塊打得火星迸綻。我痛得無法忍受,有一股腥咸的液體流進了嘴里,我明白,這不是我的眼淚,我沒有哭,我又怎么會哭呢?

三個歹毒的家伙一邊打我,一邊低聲地罵道,你娘的腳,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讓你躺到醫院里去。

此時,我多么希望值班的保安出來,如果他們這時出來了,我也就不會吃這個苦頭了,我們一定會把這些家伙捉拿歸案的。當時,我絕望極了,我想,如果他們把我打成了殘廢,我這輩子又怎么過呀?

他們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頓,然后,把我抬起來,像甩麻袋一樣,將我丟到我先躲藏的那個黑暗的拐角,就迅速地逃跑了。

13

那些家伙真沒說錯,他們終于讓我躺在了醫院里。

那幾天,都是由錢寶寶招呼我的。錢寶寶說要告訴我老婆,我堅決不答應,我說我的崽要讀書,老婆要煮飯菜,千萬不要影響他們。

錢寶寶這個后生就是愛哭,跟我說著說著,淚水就撲撲地掉下來了。錢寶寶非常后悔地說,姜叔,我如果跟你在一起就好了,我要跟你一起出來看看的,你硬是不答應,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

我故意輕松地笑了笑,說,你姜叔是打鐵出身的,一身結實的筋骨,他們就是想把我打成個殘廢,還沒有那么容易。

在醫院,我還給錢寶寶說了一個故事。

我說,從前,有個鄉下人,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這人就沒有了家教,從小養成了好吃懶做的習慣,沒有吃的穿的怎么辦呢?就做了三只手——偷。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僅偷外村的,連自己村子的也偷。偷雞偷鴨偷魚偷米,只要能偷走的什么都偷。如果被發現了,人家就狠狠地打他,打得一身傷痛,卻也不改。后來,他好不容易成了個家,仍然是個懶漢,什么正經的事情也不做,他老婆不知勸過了他多少回,他也不聽。有幾年,天災人禍的,大家已經窮得無米下鍋,一天,他又出去偷東西,發現有戶人家的廚房擺著一碗稀飯,他就溜了進去,悄悄地將那碗稀飯偷走了,他不曉得,這戶人家的小崽快餓死了,就等著這碗稀飯救命的。他回到家里,跟老婆痛痛快快地把稀飯吃掉了。不多久,就傳來了消息,說那戶人家的小崽活活地餓死了,那碗救命的稀飯,不曉得被誰偷走了。為娘的一氣之下就上吊了。三只手的老婆聽到之后,回來就罵他,打他,說他沒良心,硬要跟他離婚。那天,這個男人也很奇怪,讓老婆狠狠地打罵,居然也不回手。半夜時,等到老婆睡了,他就起床了,拿起菜刀,一刀斫斷了三根手指頭。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偷過東西了。這個人的命不長,就在他快要斷氣時,他把崽叫到了床前,說,崽啊,我就要走了,我只對你說一句話,你長大之后,哪怕再苦再窮,也不能偷人家的東西。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錢寶寶聽得非常入迷。

我說,錢寶寶,你曉得這個斫手指頭的人是誰嗎?

錢寶寶搖搖頭。

我說,那就是我父親。說罷,我流淚了。

錢寶寶目瞪口呆,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緊緊地抓著錢寶寶的手,說,錢寶寶,你說說吧,姜叔的腦殼是不是進了水?

錢寶寶搖搖頭。

我又說,錢寶寶,你說姜叔是不是沒用的男人?

錢寶寶還是搖搖頭。

保安部的人也都來看過我,嘴巴上問寒問暖的,不過,我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們多多少少還有些幸災樂禍的,并沒有多少真正的同情和關心,他們甚至希望我的手腳被打斷,他們甚至在議論我,說我是沒有用的男人,被人打成了這個鬼樣子——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也許,他們并沒有這么想過。不過,他們像一陣風飄來,又像一陣風飄走了。王進安也來了,他沒有說話,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愧疚。不過,在我心里,并沒有因此激起一絲感動的波浪。

這個時候,你說我最盼望誰來看我嗎?我最盼望的是仇海棠,只是她沒有來,她不可能不曉得我被挨打,何況,酒店又不像一個國家,哪里發生了一點事情,別的地方是有可能不曉得的。我也不曉得她是怎么想的,她難道也會像別人那樣幸災樂禍嗎?或者說,她在深深地為我感到傷心?抑或是,為她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悔恨?

我沒有想到,曾總居然也來看我了,還帶來了鮮花和禮品。此時,病房里只有我和他,其他的病人到外面散步去了,錢寶寶也幫我買東西去了。我很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地跟曾總談談,說說我的心里話,說說酒店里的事情,不過,還沒有等到我開口,曾總就迫不及待地說要走了,他好像猜測得到,我會對他說一些事情的——而這些事情,是他最不愿意聽的——便急忙推脫說他實在太忙了,叫我安心治傷,與我握了握手,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挨打的那天夜晚,我以為我這輩子完蛋了,手腳斷了,落下個殘廢,那就無法向生活和家庭交待了。后來,酒店里的人終于發現了我,趕緊把鮮血淋漓的我送到了醫院,一照片,真是萬幸啊,筋骨沒有問題,只是受了一點皮肉之苦。

我完全可以在醫院躺上一段時間的,我實在是太累了,我可以趁機休息休息,以恢復我疲憊不堪的身心。不過,我僅僅住了五天就出院了,醫生不準我出院的,說你的傷還沒有好呢,錢寶寶也不同意我走。我就苦口婆心地說服了醫生,又對錢寶寶說,錢寶寶,你一定要聽姜叔的話,我沒有斷筋骨,皮肉之傷擔心什么呢?

錢寶寶畢竟拗不過我,只好陪著我出院了。

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腦殼上胳膊上都纏著紗布的,走路一拐一拐的。當我走進酒店,許多員工和客人驚訝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從深山老林里走出來的怪物。

曾總在走廊里碰見了我,驚訝地問我怎么就出院了。我說我呆不住,我說我還是回來上上班舒服一些。

曾總聽罷,沉吟一陣,然后,面含難色地說,哎呀,你也不是不曉得,酒店的效益不好,人也太多了,我看你還是先回家休息吧,等到酒店需要人了,我再通知你好不?他裝模作樣地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不過,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臟,他是借故炒了我的魷魚。

我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就走。

曾總松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肩膀,說,看來,還是老革命通情達理啊,你快去財會那里把這個月的工資領了吧。然后,又假心假意地從拿出兩百塊錢,塞到我的手里,十分抱歉地說,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真是拿不出手啊。又說,你要常來玩啊。然后,就匆忙地走了。

當時,我真想當著他的面,把錢憤憤地甩到地上,你娘的腳,搓麻將幾萬幾萬地輸了出去,一餐飯就是幾千幾千的,我為酒店的利益挨了打,受了傷,你不僅不表揚我,獎勵我,居然還把我炒掉了,居然還像打發叫化子一樣地給我這點錢。

當時,我還想沖上去,揪住這個死胖子,當眾狠狠地打他一頓,出一口惡氣,我絕對要拿出我打鐵的力氣,打得他七竅來血,然后,把他送到公安局或別的什么部門,叫他老老實實地交待自己的問題,然后,判他幾年牢,叫他嘗嘗鐵窗的滋味。

當時,我心里的怒火呼呼地燃燒起來了,像鍛工車間的爐火耀眼出灼人的火舌,兇猛而瘋狂地往外面一舔一舔的。我真的想發作了,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過,當我看到身上纏著的白紗布時,感覺到渾身的疼痛時,就迅速地控制了那種沖動,把錢塞進了口袋。

然后,我去財會手里拿了工資,又去宿舍清理行李,我本來想去跟仇海棠告別的,不管怎么說吧,我和她畢竟還是有一段情緣吧。我想,她肯定也不會有好臉色給我看的,不過,臉色不好看就不好看吧,說不定,我和她此世此生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一拐一拐地走向她的宿舍,其實,我明明曉得她此時不在,她肯定打掃衛生去了,不過,我還是往她的宿舍走去。她現在是在廚房后面的坪里打掃呢?還是在大廳打掃?抑或是在辦公室打掃?我仿佛聽到了她手中的掃帚聲,那種聲音輕輕的,十分悅耳。她的腰身微微地弓著,腳步碎碎地朝前移動。

她的宿舍里,只有一個叫王嫂的女人在,我把那兩百塊錢遞給了王嫂,說,王嫂,請你把這錢交給仇海棠,這是我借她的。

王嫂疑惑地說,你不直接給她嗎?

我說,我沒有找到她,再說,我馬上就要回家了。

然后,我去向錢寶寶告別,他是我唯一可以告別的人,他在醫院招呼我這么多天,真是辛苦他了。

而對于其他人,我一律不想見了,即使是王進安,我也不想見到他了,我明白,他已經是一塊摔碎的沾滿了污泥的玉,我不想跟一塊破碎的玉告別了。

錢寶寶不在宿舍,正在洗衣房洗衣服,我說,錢寶寶……姜叔要回家了。

錢寶寶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淚水一聳,就流下來了。他濕淋淋的手緊緊地抱著我,哭著說,姜叔,我舍不得你走……

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背,說,姜叔也舍不得你,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我們是無可奈何的,姜叔只對你說一句話,你在一天,就要做一天稱職的保安。

錢寶寶唏噓地點點頭。

這時,我還希望見到一個女人,那就是曾總的妹妹。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會來到這個酒店,就不會經歷這么多的刻骨銘心的事情,最終也不會挨一頓臭打,以至于打得遍身鱗傷。

我不曉得,到底是感謝她,還是不感謝她。如果此時見到了她,我該說些什么才好呢?我會說,你哥哥是一個十足的敗家子嗎?我會說,金字塔酒店早晚會被他搞垮嗎?我可能什么也不會說,只是希望她的病能夠早日治愈。

回家的那天,天氣很不錯,陽光像金子一樣地輻射下來,就像我在鐵砧上敲打出來的流光溢彩,就像我剛來城里的那天一樣。

責任編輯 衣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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