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積雪已堆到了窗前,窗臺的高度正好等同于我。白蝴蝶一般漫天的雪花是蒼穹噴出的氣體,打在表情冷漠的樹枝上?;野档奶焓茄┗▉冞h的背景,深高莫測地被雪花攪動著劃出忽近忽遠的痕跡。
我趴在屋子里的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落雪禁錮人的行動,沒有人懷疑窗戶外的寒冷。其實,屋子里并沒有火,我把自己不斷地投進想象的火焰中,自己為自己取暖。而這個寂寞的窗口,許多年茂盛或殘敗的事物都被一一忽略和隱沒了。
我9歲的尖下巴的哥哥在這個時候獨自出門,到十里外小鎮(zhèn)的邊緣去。他必須去父親的單位領回他和我每月15元的生活撫養(yǎng)費。瘦小的哥哥扎進踉蹌的雪中,他的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干草一樣的響聲。雪花沾上了他的額頭,然后泅成水珠。水珠冰涼的感覺立即吸附了我的肌膚,它滲進血管,爬入心臟。我在窗前看見那個漸漸被雪吞沒的身影,心被一只粗暴的手忽地提起來,然后漫不經心地擰疼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懼怕雪花。雪花所漫動的新奇和喧嘩足以激活臉上熱騰騰的紅潤。我興奮地在雪地上踩著跑著,伸出舌頭接住針尖一樣垂直而落的雪花。雪花在倏忽一閃的麻和痛中消融了,它的熔爐是胸膛,它在靜謐而涌動的深處潛流著,最終匯聚成熱淚。
有一天,我也踏上了哥哥走過的路。
母親愁云密布地牽著我的手走在去父親單位的路上。母親一路不停地說:乖崽崽,叫你的爸爸回來好吧?叫你的爸爸回來好吧?我仰起臉,驚慌失措地接住雪花一樣落下的嘆息。在鋪天蓋地的茫然中,我睜大眼睛才發(fā)現,雪已停了,雪地上是寥無人跡的一片潔白,路邊的房屋像蜷縮的老人披掛著白發(fā)。母親和我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上,踩過的雪地渾沌不清立即改變了顏色,仿佛舊年月白的綢布淋漓著水漬的憂傷。
這個時候,我忽然聽見了鳥鳴,鳥兒清脆的聲音讓路邊一棵碩大的老樹枯枝發(fā)芽,在我眼里密布成苦綠的濃云。鳥兒在樹枝間跳動穿梭,然后倏地掠向遠空。最后又騰空落到我的肩上。
這只鳥兒是一只自行車的鈴當,放飛鳥兒的是爸爸單位的一位同事。
“這么小的孩子,能走這么遠的路?我?guī)欢温钒??!?/p>
老樹復活在媽媽的眼里,在她惶惶的喜悅中,我的手從母親溫熱的手中剝離出來。我被抱起放在硌人的自行車的鋼管上,雙手抓緊了锃亮刺骨的龍頭。我僵硬地偎在好心的陌生人懷中,眼睛緊緊盯著前方。路——不知所來又不知所終,世界就這樣一直向前伸延著。
很多年,鳥兒的鳴叫在空寂中響起而且奇異地一定與冬天有關。在車輪的輾轉中,我聽到雪的頭顱和身軀被碾碎的響聲。沽沽的水流充塞了我的耳鼓,地上哪有那么多的淌不完的淚水呵!
我最后被安置在父親工作的學校大門旁,等著一步一步往我這里追趕的母親。怯懦的等待望眼欲穿,這使我寧愿從此一輩子徒步去遠行。
我長大后,再回到那條路上已不是飄雪的日子。被雪掩埋過的路露出了堅硬的筋骨,即使陷在往事的崇山峻嶺,在汽車的呼嘯中依然是轉瞬飛逝。所有的場景都無法辨認,唯有老樹仍在盛開著細碎的陽光支撐著默默的濃陰。
我同母親并沒有見到父親,母親領到了我和哥哥的生活費,然后帶著我在落暮中踏上歸程。
乖崽崽,叫你的爸爸回來好吧?叫你的爸爸回來好吧?
雪又開始落了。
這是黃昏,以后我在閱讀中看到黃昏充滿了寬容的語句時,我也從沒有忘記這個冬天暮色中的逼迫和窄仄。驟降的氣溫讓雪凝成冰,脆薄銳利的冰棱使記憶時時斷裂疼痛不已。
那天的月亮照著泛藍的雪地,照著母親和我一步一滑的歸程。我找不到家,辯不清來時的路。母親牽著我來到一扇我從沒有到過的門口。黑夜的浸噬中星月暗淡,蒼白的臺階讓我繃緊的腳底猶疑不定。
門猛地推開了。我看見了屋里親密依偎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母親尖利地叫著:崽崽,你看!你看!
我看見了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