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嘢瑣談
“嘩”字一出現,腦海馬上跳出香港丑星莫文蔚在《食神》那很夸張的臉,大眼、高顴、黃齙牙,“嘩哇”不停。這個“嘩”字八十年代初隨南風勁吹,曾風靡一時,電視劇、廣告牌、大降價的市招,“嘩”字如海,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嘩”(hua)形聲字,象聲詞,其義為人聲嘈雜,喧鬧以及形容聲響,較之“嘢”字出現更早。唐柳宗元《捕蛇者說》:“有輒嘩笑之”,《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無敢嘩者”,成語“嘩眾取寵”的“嘩”皆取其本義?!都t樓夢》第一百零一回:“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則取其象聲義。八十年代初出現的“嘩”字除取其象聲外,還有令人驚喜、驚訝、出乎預料的味道。不過,沒過多久,“嘩”漸漸從人們的視野消失。原因何在?人大體是趨利的動物,追捧得風氣之先的廣東,乃至香港服飾、歌曲,說話腔調屬情理之中。只是,讓以北京人為主的北方主流文化漸漸不舒服了,于是利用政治和傳媒強勢,各種批評譏諷廣東腔普通話的言辭便紛至沓來,鋪天蓋地,尤其是諷刺此類現象的相聲與小品,在春晚亮相,往往引來很強烈的喜劇效果。在大家哈哈大笑的歡樂中,大概不會去理會廣東香港人的感覺吧。廣東人知道普通話是中國人的標準語言,同時他們還知道,如果不是孫中山在民國之初苦口婆心竭盡全力地勸阻國會議員不要把廣東話確立為國語,廣東話就是中國人的標準語言了,北佬牛逼個啥?同褔客棧女老板佟湘玉一口西安腔曾經作為官話流行帝國十幾朝,風靡數千年,人家何時喋喋不休過?不好爭辯的廣東人只是嘀咕了一聲,起身把央視換掉,看香港臺或本地臺去了。至今依然。
“嘢”屬粵語方言,此字《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辭海》、《辭源》等工具書未收,只見于《漢語大字典》、《廣東話字典》。極品五筆打不出來,全拼卻能,真是怪了。我看這個字出現的時間不會太早,至多清代。清曼殊室主人《班定遠平西域#8226;軍談》:“我又冇事,何不唱幾枝嘢,助嚇酒興呢?!痹偻险覅s找不出文字記載,我猜想,嘢字只存在人們的話語中?!皣S”字既然出現了,到了當代更應該派上大用場。九十年代以來,好萊塢大片一波又一波逐浪國人眼球,片中時有美國大兵在擊潰敵人的時候,兩人或多人對擊手掌或曲臂側身緊握掌頭,嘴里“yèyè”不停。沒過多久,國人也“yè”聲不斷。前天看電視劇《家有兒女》小胖墩夏雨和機靈鬼劉星也“yèyè”不停。“ye”音《新華字典》列有30個字,作為象聲詞,只有“噎”“咽”兩字,但字義相去甚遠,音調又不對,更何況“咽”字還是多音字,容易給人造成誤會?!耙病薄耙庇悬c靠譜,但聲調不對,字形也不行。在“yè”音下列有13個字:“業、鄴、葉、咽、頁、曳、夜、掖、液、夜、燁、謁、靨”,我實在看不出哪個字能與美國大兵的“yè”相對應。相比之下,只有“嘢”字,更能表現說這個字時的興奮與張狂。
語言交流思想,也泄露情感?;蜈呇壮缪蟆缘廓M隘,或平等亮節、剛正寬容,嘩嘢哇噻之間,意識潛意識之處,你的思想情感便乍泄一地,躲都躲不脫。近幾年本單位三三兩兩來了不少外地人,有說普通話的,也有說周邊縣市話的,如果聽到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是否有人會高看他幾眼?假以時日,有老外來單位工作,我們的標準是否定為帶倫敦或紐約腔?
草木凋零何處蔭
一天,編輯部的同事照例將一篇文章“寂靜無人的林蔭道”中的“蔭”字改為“陰”。他做得對,這讓我想起曾寫過一篇游記刊發在一家專業刊物上,游記里面也有“河內掩映在一片綠蔭叢中”。大編輯也把“蔭”改為“陰”,讓我郁悶了好一陣。
無疑,他們都是按規定行事的。國家語委在1985年12月公布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明確規定“蔭”統讀yìn,“樹蔭”“林蔭道”等應寫作“樹陰”“林陰道”等?!冬F代漢語詞典》第3、4版只收“綠陰”“樹陰”“樹陰涼兒”“林陰道”而不收“綠蔭”“樹蔭涼兒”“林蔭道”。
但是,將“蔭”變為“陰”,在特定語境中卻失去草木郁郁一片清涼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陰”總是讓我自然聯想起陰霾、陰險、陰冷、陰風、陰雨、陰凄、陰毒、陰曹地府、陰謀詭計,以及我們四川一家企業打選的“難言之隱一洗了之”的產品廣告。雖然古人也有“鳴鶴在陰”“陰池幽流、玄泉洌清”“樹林陰翳”之類的詞句,但現代漢語中“陰”字與現代人生活聯系的指向多為負面。漢字系表意文字,“望文生義”是漢字一大特點,引申、轉化,乃至“將錯就錯”是語言發展的普遍現象,也是語言活力之所在。因此,即使不規范,我也想棄“陰”用“蔭”,本報編輯部不愿意讓林蔭道失去草字頭,草木凋零的街道,還有清涼的味道嗎?
其實有我這種想法的人看來還不少。我市郊三圣鄉紅砂村有一條長廊,垂柳成蔭如蓋,名稱“柳蔭路”,人可在樹下聽和風聞鳥語沁花香,成都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命名的新街“林蔭街”“林蔭中街”頭上也都戴了草帽。人民日報更牛,幾乎從未見他們在類似的詞語中用“陰”見報,一律用“蔭”面世,不愧為中國第一大報。國家語委曾規定:“1980年不能簡寫為80年”。而看各大報小報“08奧運”、“80后”“70末”等詞語在標題行文中滿天飛,看來,國家語委也要“語時俱進”,只要不發生歧義,要允許人家靈活處理。
錯音別趣
十二屆青歌賽熱點之一,是余秋雨教授將“仁者樂山,知(智)者樂水”的“樂”字讀成(lè)而非(yuè),惹來一片批評聲。據說打電話發短信者逾十萬,弄得余教授不得不在媒體上回應。他笑著說我沒錯呀,古音今讀為什么不可以?像“葉公好龍”的“葉”、“車水馬龍”的“車”,“說客”的“說”字、“暴露”的“暴”字等等,允許古今音并存。他還介紹魯迅先生曾說過:“要么讓古字隨著古音一起死去,要么改變古音讓它們活在當代人耳邊?!豹?/p>
我感興趣的不是余教授讀音對與錯。想想看,柔燈之下,曼歌聲中,逾十萬之眾,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小學生中學生說不定還有專家教授,幾乎在同一時間刷刷地翻字典查根據,文字的義趣文化的普及在這一過程得到充分的展示。其場面何等壯觀。
余教授說得有理,允許古今音并存。指出余教授讀音有誤的觀眾也沒錯,因為學校老師根據課本的注音就該這么讀,如果不這么讀,學生考重點學校就懸了。
中國文字之繁雜,從一個“樂”字可見一斑。《新華字典》收lè與yuè,不見有yào音,如果要弄清“樂”的全部讀音還須翻檢更大更全的字典。有的即使字典注音有也不一定對,例如大學者陳寅恪的“恪”字。
陳寅?。?890—1969年),江西修水人,舉世公認的大學者,著有《柳如是別傳》、《隋唐制度淵源論稿》、《元白詩箋證稿》等。他的名字“恪”,《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只注kè一個音。如果你在清華北大或學術界將陳寅恪名中的“恪”讀為kè音,他的家人或學校的老師便會告訴你應該讀què,說不定還會轉過身來輕聲補充道:只有在這里讀què音。這是因為陳寅恪祖籍是福建上杭,屬客家系統。其六世祖始由閩入贛,落戶上寧。客家人習慣“恪”讀“qu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辭源》(1915年),其“恪”字條下注音是“可赫切”(即kè),亦讀如卻(即què)。1979年上海辭書版《辭海》注音為?。ǎ毹ㄕn,舊讀què卻)?!镀胀ㄔ挳愖x詞審音表初稿》明確規定“恪”音kè,那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了。學人們將陳寅恪的“恪”依舊讀為què,以示尊重,是完全可以理解并且應當那么做。大學者陳寅恪,配。
讀錯了作者原來想表達的音,作者也不會生氣,例如魯迅先生。魯迅先生的名篇《阿Q正傳》,其中“Q”字的讀音,國人皆讀英語字母Q音。但魯迅先生想表達的卻是:“我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們都叫他阿Quei”。后文又說,弄不清楚他是阿貴還是阿桂;所以“照英國流行的拼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據詩人學者流沙河先生回憶,魯迅先生的好友馮雪峰在給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第三期講課時,親口將《阿Q正傳》的“Q”讀為ɡui(貴、桂二字的讀音),讓他記憶猶新。沙河老先生認為以Quei表示貴、桂二字的讀音,乃以前西洋人的譯法,并不準確,若照原文辦,就應該讀kui音,豈不成了阿潰或阿愧,馮雪峰讀ɡuǐ音才準確。
一個“Q”字被國人誤讀了幾十年,大概還會被誤讀下去。大先生地下有知,也許只會摸摸胡子,微微揚著頭,哈哈笑上幾聲。如此而已。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