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聲聲

鳳凰村和其他村莊一樣，過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時，才會鞭炮聲聲，不絕于耳。平日里，鳳凰村安靜地臥在龍盤山下，波瀾不驚。

文小毛家是鳳凰村的例外，并非過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他家也時常會有鞭炮聲孤獨而驕傲地響起，每每此時，鄉(xiāng)親們無論在田間地里，還是屋里屋外，都會豎起耳朵，朝著鞭炮的方向，思索、嫉妒、艷羨，復雜的心緒蔓延開來。

因為那鞭炮聲在宣布：在縣城上初中的文小毛又拿了獎了，不是班上第一，就是年級第一，不是這賽的冠軍，就是那賽的亞軍。他爹媽在給兒子慶功呢。文小毛是文家的驕傲，聽那鞭炮聲響得多了，鄉(xiāng)親們不得不對文家刮目相看，畢竟，文小毛很可能是村里將來的大人物啊。

村里在縣城上學的就只我和文小毛兩個，他初一我初二。文小毛家就在我家附近，他家的鞭炮一響，我渾身不是滋味，爹戳著我的腦門說，你啥時有人家半點出息，我砸鍋賣鐵，也要買比文家大十倍的鞭炮炸給你，我咋養(yǎng)個兒子就這么不爭氣呢！

我的冤屈無處訴說，文小毛是厲害，他的成績老排在班上前三名，可文小毛家也用不著這么囂張吧。

初二期中考試，我的數(shù)理化又考砸了，在校園里看著文小毛一臉得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考得不錯。憤怒的血液涌上我的腦門，走到街上的文具店，一個主意竄上心頭，哼，文小毛，我看你家的鞭炮響得兇，我也響一個給你看看。

我省出了一頓飯錢，買了一張質(zhì)量上乘的獎狀，用毛筆寫下自己的名字：賈大山——榮獲高二（五）班期中考試第一名。

爹看了獎狀，高興得都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娘把他們的結(jié)婚照從相框里取出來，把獎狀小心地裝進去，穩(wěn)穩(wěn)的掛在堂屋的墻上，爹和娘又趕去城里賣了家里僅有的一只蘆花母雞，買了兩串大號鞭炮，回來，搬出樓梯，把鞭炮掛到樹枝上去，爹虔誠地對著鞭炮默念了幾句，莊重地點起了火，“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娘說，這鞭炮不假，真響，爹的臉笑得像一朵炸開的紙花，記憶中他是第一次摸著我的頭，說，我兒子開始懂事了，會出息的！

田間地里、道路上、屋里屋外的鄉(xiāng)親們都朝我家探過頭來，驚詫，羨慕，文小毛家再不是唯一有資格給兒子放鞭炮的人家了，一種莫名的快感在我的身心漂蕩。

“嘟嘟”兩聲，摩托車在我家院子邊的路上停下，呀，是肖老師，我的班主任，他怎么會來？

我正想往屋子里躲，肖老師已經(jīng)看見我了，同時，爹也認出了肖老師，他跑上去握住肖老師的手，拉他到屋里坐，肖老師說，不麻煩你了，我到鄉(xiāng)上探親，正巧路過你家門口，停下來看看賈大山。你們家放鞭炮，有事要辦了？

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可還是只能木在那里，腦子一片空白，看見父親感恩戴德地緊握肖老師的手，“多虧您的教導，我們家大山這回總算考了個第一，肖老師您辛苦了，我們家也就指望大山了，您進屋坐坐……”

我分明看見了肖老師的愕然——什么第一，他都快倒數(shù)了，這是怎么回事啊！

我從未感到如此恐怖和絕望過，只等肖老師一開口，我立刻原形畢露，而且將徹底喪失了最后的自尊，更嚴重的是我將如何面對我的爹娘，這對他們，將是多大的打擊和失望啊，鄉(xiāng)親們要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出多大的笑話呢。

我緊張又絕望地等待著，卻察覺到肖老師臉上的愕然悄然無聲地放下了，他對爹說，你兒子聰明著呢，他是個好孩子，有上進心，所以你放心吧，他會越來越出息的。

爹娘笑得嘴都合不上地送走了肖老師。我沒有勇氣，也沒有來得及走上去跟老師告別，他的摩托車在土路上漸行漸遠，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眼里盈滿了淚水，更沒人知道此時我的心里，長起了一個決絕的誓言。

我翻找出了以前學過的所有的課本，回到學校，我把語外數(shù)理化課本一摞摞放好，想著先攻下哪一摞然后再是另一門……結(jié)果，從初三到高中，我的成績幾乎沒出過前四名，高考，我又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名牌學校。

考上大學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十串大號鞭炮，到肖老師的墳上點燃，鞭炮聲經(jīng)久不息，我想這是我給肖老師說的所有心里話。

肖老師是在兩年前離開人世的，他用身軀擋住了卡車，擋住了另一個死神朝另一個同學的逼近。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