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一辮

來人便是童林。

童林很年輕，性格內向，這從他臉上一看就知道。他臉上常常停留著遲疑和猶豫的神色，體現出愛想不愛干的性格特點。這種人冷不丁干出點什么事情來，卻常常會叫人大吃一驚。眼下，他又被局長傳喚到辦公室，一周之內，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趙樂天局長黑沉著臉，進門就沖他吼：“童林，怎么回事？”

童林心里虛，嘴上還是問：“啥……啥事？”

“為什么進了派出所？”

頭天晚上，童林被人揪到了派出所。

揪他的人力氣很大，還不止一個，當事人跟在后面走，進了派出所直奔值班的民警老王，氣憤難抑地陳述事情經過，圍在一旁看熱鬧的人聽得津津有味地。

童林只得把事情向局長說了一遍。

這一次，樂天局長的臉黑沉著，“你得再好好想想，認識深刻一點，作深刻的檢查，才能有個交代。”

坐在局長辦公室那張長沙發的角落里，童林努力地開動著腦筋，思維的運轉卻時常受到牽掛和磕絆——辦公室的墻壁上，掛著一本大年歷，年歷中央，是一個西洋女子的大圖片。圖片上，西洋女子朝里面坐著，亮露出一條赤裸而頎長的背脊。童林的目光只要一碰上它，立即就會跳開，就像那上面裝有彈簧，或者是燃著一片灼人的火焰。

目光總是要回去，又總是要跳開，總是感到心速的加快和火焰般的灼燙——圖片上，西洋女子赤裸而頎長的背脊中央，垂著一根又長又粗的發辮！

其實，這就是童林犯下的錯誤。

那晚電影散場的時候，童林覺得自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渾身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完全是因為剛看完的那部美國影片《亂世佳人》。他有了一種從未經歷過的輕松與躁動，就像很久沒有洗澡了，身上積滿了層層疊疊的汗膩與塵垢，猛然之間，一股灼熱的水流激蕩而來，將這一切沖滌得干干凈凈，人感到好不痛快！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呼吸，盡情盡興地呼吸——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碰上了一件東西：一根長長的女人的發辮。

發辮在人流中，更確切地說，是人海中。剛走出電影院的觀眾一下散開，寬闊泛漫地就像個人海。而發辮從一個端莊秀美的女人頭上飄垂而下，隨著一段同樣端莊秀美的軀體款款擺動。它怎么會那么長呢？會垂到腰以下去嗎？童林心跳著想，會不會一直垂到地面上？他探出頭想瞧個清楚，辦不到，因為前面還隔著好幾個人。控制不住心思，他往前趕了一下，發辮便漸漸地近了，近了，更近了，他不斷地往前擠，極力地靠近那個女子。在街燈的映照下，那根發辮閃著一層黑絲緞般的光澤，像條靈蛇，夜色中的小溪，烏金的泉流……忍不住了，童林想伸手去摸。終于，他就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

于是，便有了派出所的民警老王前來調查。

老王第一次來調查時，樂天局長盡力為自己的下屬開脫，對童林作了很詳細的介紹：大學畢業生，品學兼優。在學校是學生會干部，在單位是業務骨干。已經提了副科長，是黨組織培養的積極分子……誰知老王又來了，像是對上次的一番介紹有懷疑，不相信，要正式查閱檔案，還帶來了查閱檔案的手續，可見問題在進一步嚴重，便只好硬著頭皮應付。

老王認真仔細地翻看著童林的檔案材料，樂天局長心里面很不是滋味。他臉上起了些紅赧，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世道真是復雜，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王沒吭聲，只是埋頭看材料。這樣，局長就更沉不住氣：“失職，失職呀，教訓深刻，實在深刻！”

老王抬起了頭：“趙局長，沒那么嚴重，我只是看看檔案，就只是看看。”

民警輕松，而局長無論如何也輕松不起來。等老王一走，便立即讓人傳喚童林，非得讓他再深刻地挖挖思想根源。

童林已是后悔得不行了，那個晚上他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伸出手去摸了，又伸手，幾次之后，辮子終于有了知覺。女子回過了頭，滿臉詫異，你……你干什么？最后詫異就變成了一聲怒喝：流氓！流氓的結局就是被圍捉，被扭送派出所。

民警老王走后的第二天，局長的辦公室里又來了個中年婦人。

婦人頗有來頭，進門就拿出了一張單位介紹信，跟著就提出了自己要辦的公事：“我想見見童林。”

一星期之內，童林第三次被傳喚到了局長辦公室。

童林局促不安地走了進來，中年婦女滿臉的嚴峻：

“你就是童林？”

童林點了點頭，他感到，婦人的眼光將自己緊緊盯著，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就像法官在審視待審的犯人。

婦女又開了口：“我是制藥廠的，代表組織……別緊張，我只是來問問，那晚在電影院門前，發生那件事情的時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我……”童林心里發怵，他該說什么？眼光禁不住往局長身上掃，趙樂天局長穩坐著不動，眼下的事情好像跟他沒有關系。

“喲，你也別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她松弛了一下，又抱歉地一笑，“差點忘了，你看看這個。看了這個，你也許就能想起來，也能夠說出來。”

她拿出來一張照片，一個年輕姑娘的半身照。姑娘長相漂亮，微微低著頭，就更顯出耳畔一根又黑又粗又長的發辮，它燦然煥然，飄垂而下，在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優美地起伏著……

看見照片，童林就緊閉了雙眼，嘴角痙攣，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隨即沖出了辦公室。

這是中年婦女，還有趙樂天局長都沒有想到的。

童林病倒了。

童林病得不輕，發高燒，說胡話，住進了市里面一家醫院。趙樂天局長心中嘆息，好好的一個小伙子，為這么一件事情……但也沒多往心里去了。

沒想到半年后，趙樂天局長收到了童林的結婚請柬。更沒有想到，在童林的婚禮上，他看到的新娘——耳畔一根又黑又粗又長的發辮，它燦然煥然，飄垂而下，在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優美地起伏著……

趙樂天局長愣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這時候，卻又看見了兩個特別的來賓：民警老王和那個中年婦女。

三個人自然湊在一起說話。

中年婦女是新娘方廠工會的李大姐，“新娘真不容易！為了這個小伙子，大姑娘家，拉下一張臉皮來求我，求我好幾次呢。”

前來參加婚禮，老王沒穿警服，說話也風趣多了：“怎么搶起了頭功呢，是我去給你做的考察呀，趙局長你還記得吧，光是檔案我就看了兩次。”

趙樂天局長恍然大悟：“都有功，不容易，不是我配合得好，給你們作了那般詳盡的介紹，你們能了解童林？你們都不了解，能讓新娘子了解？肯定是聽了我的介紹她才放心嫁給我們童林的嘛！”

一番大笑后，三個人都產生了一個愿望，就是想讓童林說清楚，當初鬼使神差地，他為啥子要伸手去摸那根發辮。今天他是新郎倌，應該把這個問題說得清楚了吧。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