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告別

5#8226;12特大地震在所有人的心口上撕開了一條寬闊的血口子，整個中華大地都在痛苦地痙攣。震后的都江堰市被死難者的鮮血浸泡，正經歷著大災難里所不能承受的悲傷和徹骨的疼痛。那個因李冰治水而聞名遐邇的美麗城市如今滿目瘡痍，曾經的秀美河山、漪麗風光和功著千秋的古跡文明連同整個城市在瞬間一一傾覆，一個個生命被倒塌的房屋掩埋，一個個家園頃刻間化為烏有，一個個家庭生死離別，遭遇破碎之痛。徹夜不眠的城市廢墟里全是熬紅了雙眼的人，他們竭盡全力地呼喊，尋找，刨挖，拯救哪怕是一分生還的希望……

5月15日傍晚，奮戰了三晝夜的鄧強從一座確信已沒有生存者的廢墟上撤下來，極度疲憊的他沒有片刻休息，他穿過夕陽中殘破不堪的城市，悄悄來到了一座垮塌的樓房前。看到他家所在的六層樓房碎成一堆齏粉，他的心一下抽緊了：齏粉狀的倒塌物說明這里遭受了巨烈的震動，掩埋在其中的人沒有一點生存的空間，在遇難的第一時間就已停止了呼吸。五個小時前，從這一堆細碎的瓦礫里挖出的父親經受了怎樣的撞擊和痛苦？三天來，他在家門口救災，每一天都從廢墟里挖出數十具遺體，那些在猛烈的撞擊下變形殘破的肢體一下子都涌到他的眼前，猜想到父親可能也像那些受難者一樣被擠壓變形，要是他當時趕回來也不知是否能辨認得出。

鄧強把雙手插入瓦礫中，捧起一把細碎的建筑渣子，看著它從手縫間漏下，他的心仿佛也被強力擠壓了一樣，一種既尖銳又沉悶的疼痛從心底發散開來，讓他有些站立不穩。他走上這一堆細碎的建筑物，判斷他家倒塌后的位置，想到父親被挖出的地方。但一切細節都不在，一切標志都被抹平。半小時過后，他只找到了他家的沙發——其實是一塊連著沙發腿的布，浸滿暗色的血跡和塵土，已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據說父親就是躺在沙發上午睡時遇難的，挖到遺體時他還和這張殘破的沙發緊挨在一起。布下面有一張照片，原來是全家福，鄧強和他的父母一個月前過生日時的合影，父親的笑就這樣定格在歷史的瞬間，印上了沙發上的血跡，粘滿了泥土。鄧強顫抖的手撫摸過沙發上的血跡，再也抑制不住疼痛與悲傷，他跪倒在廢墟上，深深地磕了個頭，“爸爸——”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開閘的淚水奔涌而出……這個成都軍區某通信團的副連長在距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抗震救災，卻沒能來送父親最后一程——他在廢墟上告別了父親，又轉身回到了救災一線。

5月12日下午，鄧強剛剛吹響午休的起床哨。突然，宿舍樓劇烈晃動，窗戶哐哐作響。不好，地震了！危急時刻，他再次吹響緊急撤離哨，與連長一道迅速組織連隊官兵撤到樓下。清點完人數，他們隨即發現通信中斷。鄧強帶著連隊官兵開始全力搶修通訊線路，不久，又馬不停蹄地趕赴軍區大院，保障軍區指揮部和首長通訊。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家鄉都江堰已在地震中遭受重創，他家所在的居民樓已夷為平地。他曾多次和家人聯系，都沒有音訊，直到當晚23時，才接到姑媽的電話，得知他家的樓房塌了，父母還沒有聯系上。姑媽的話如晴天霹靂，鄧強拿著電話愣了半天，他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他默默在心里祈禱，但愿父母都能平安無事。

13日下午15時，鄧強接到地震后母親打來的第一個電話，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問到父親和家中的情況，母親遲疑了一下說：“他去救災去了。”隔了一會母親說，整個都江堰受災的不止他們一家，再三囑托他要好好工作。鄧強想父親是一名老兵，一向對他要求嚴格，如果有可能，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去抗震救災的。但姑媽不是說，父親當天中午可能在家午睡嗎？鄧強雖然對母親的話有些疑惑，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后來，他才知道，母親那時已經知道父親遇難，但為了不影響他的工作，堅強的母親含淚隱瞞了事實。

青城山告急！虹口告急！一個個熟悉的家鄉地名，變成了全國甚至全球關注的重災區。鄧強壓抑住心中說不出的不祥預感，將身心全力投入到部隊通信設備快速裝車轉運中。僅13日下午，他們連隊就裝卸運至災區的通信設備近百部上百噸。晚上，當得知通信團要組建救援分隊奔赴災區一線時，鄧強沖進團部第一個報了名。

14日上午，鄧強隨救援小分隊向災區急進。他沒想到的是，這次救援的目的地正是他的家鄉都江堰。

部隊第一個救援點是都江堰的老君廟。這是鄧強年少時經常和同伴來游玩的地方，昔日趕廟會的熱鬧場景已不復存在，眼前只剩下無數的瓦礫和碎石。這里，距離鄧強的家不足一公里。下車時，鄧強抬頭望了望家的方向，咬咬牙一揮手，帶著小分隊的人用鐵鍬、十字鍬和鋼釬進行先期挖掘。由于怕傷到廢墟下的幸存者，他叫戰士們一定要小心，沒有工具的戰士用手挖起來。每搬起一塊石磚，刨出一堆灰土，鄧強都在祈禱，希望廢墟下還有生命！看到瓦礫泥土中就像挖土豆似的漸漸顯露出一具具死難者，他的心里受到了強烈的震動，生命和泥土何曾有過如此近的距離？！生命怎么能夠和泥土有這樣近的距離，他所看到的生命從來都是站在泥土之上，何曾有過深埋于泥土之中？第一具遺體被挖出時，年僅24歲的鄧強遲疑了一下，他的手剛一碰到死者冰冷生硬的肌膚就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生命的脆弱使他更珍愛生命，營救廢墟下生命的心情更加緊急。

他突然想到父親，他在心里喃喃地說：“父親，父親，你在哪里？無論你在哪里，只是千萬不要在這樣的瓦礫泥土里——”

小分隊轉戰到第二個救援點木機廠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這時，鄧強和他的小分隊已連續作戰38個多小時，連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所有人的念頭都只有一個：救人！這里，離鄧強的家，只有兩個街區。家中情況怎樣？父親到底在哪里？家鄉受災的慘烈景象讓鄧強對母親的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姑媽推測的話再次在心頭響起：中午，看門的大爺看見你父親回家去，卻沒有看到他下樓來——不祥的感覺越來越重，越來越濃，他甚至覺得父親也許就在他親手救援的哪一片廢墟之下，在他最不愿意相信的地方。時間就是生命，鄧強想，也許我能親手救出自己的父親！這一想法讓他一下充滿了力量，每一片廢墟下都可能埋著他的父親，石塊和泥土阻攔著父親微弱的喘息，他怎么能夠讓他已是血跡斑斑的手慢下來？！怎么能夠讓他沉重的腳步慢下來？！

“這里還有人！”鄧強聞聲沖了過去。廢墟下，一塊預制板下壓著一個人。鄧強的心咯噔一下，是父親嗎？天呵，你一定要活著。“救救我，我的小孩才兩歲，不能沒有父親。”男子的聲音已經相當虛弱。父親，鄧強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蹲下身，取下自己隨身攜帶的水壺，用手指輕輕地在男子干裂的嘴唇上抹了抹，說：“好，堅持下去，我們一定把你平安送回到孩子身邊。”接著，鄧強迅速指揮分隊人員用千斤頂頂起預制板，用鐵鍬慢慢挖開周圍的磚石，先給幸存者騰出一定的空間。再用吊車將壓在男子身上的預制板一點點移開，僅半個小時，這名男子就獲救了。一個父親得救了，自己的父親是否也得到了救助？“父親，你一定要堅持，一定要挺住！”鄧強默默念叨著，揉揉紅腫的眼，轉身拿起鐵鍬 又開始了搜救。他能救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他的父親，他以救父親的心情救著每一個廢墟的人。

15日10時，鄧強接到姑媽的電話，哽咽著確認了父親已遇難的消息，他父親的遺體被上海消防支隊的官兵挖掘出來。鄧強所有的幻想在那一瞬間破滅，心猛地一沉，腳步踉蹌，差點摔倒。在他心中，父親是那么地可親、可敬，他們像兄弟那樣相互揪臉扯耳朵，一起暢談人生理想。是父親，要求他參軍，希望他在軍營中鍛煉成才；是父親，聽說他入黨后，興奮得像個小孩，還特意自己在家中喝酒慶祝；是父親，常說作為軍人要敢擔當，要有更強的責任感。如今，父親突然就這樣走了，叫做兒子的如何面對？他還有好多話要和他說，可說與誰聽？沒來得及報答他的養育之恩又將存于何處？

此時的鄧強正帶領小分隊在清理廢墟中，看著忙碌而疲憊的官兵和焦急等候的鄉親，他想，我已經沒有了父親，不能再讓別人也失掉父親，多一個人就多了份力量，也許就能多搶救一位父親，于是他婉拒了領導安排他回家送送父親的好意。當清理工作完成，鄧強跑回自己的曾經的家時，父親的遺體因毀損嚴重已被送去火化了。

本欄目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