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備忘錄

驚 悚

我曾經無數次地回憶5月12日地震襲來時的情形，回憶不安、恐懼、無望和希望，回憶那些恐怕永遠都不會再有的情感體驗，直到經歷熬煎的疲憊心靈得到稍稍地喘息，漸漸可以坐在桌子旁邊寫字和敲鍵盤。今天剛好是6月12日，這一個月時間我好像度過了整整一生！

我實在想不起來那一天的下午2點28分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和妻子還在睡午覺，總之那是非常忙碌的一段時間，作息制度也就無章可循。還沒有睡著的時候，我感到妻子在亂動，動得把床都搖晃了，正要說出口的“你亂動什么？”卻從妻子口中說了出來——她在同一時間感到我在亂動。話音剛落，不光是床，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大概只有一秒鐘的發愣，我馬上意識到是地震，也就是一秒鐘的時間，搖晃開始加劇，房子像搖頭娃娃一樣動開了，同時發出轟隆隆的響聲。我感到房子在瞬間就要倒塌，來不及多想，拉著妻子沖進衛生間。衛生間有一個小木椅子，我坐在椅子上把妻子抱在懷中。那時我的腿發軟，心跳加快，那時妻子才知道了害怕，她對地震毫無了解，完全是我的害怕引發了她的恐懼。

當房子搖而不倒的時候，我覺得還有沖出去的時間，于是拉起妻子再次跑進臥室，勉強穿了一條長褲，把一雙襪子揣進口袋，拿了手機奪門而出！我知道手機很重要，它是與外界聯系的重要工具，唐山地震的時候如果手機普及，或許不會死傷那么多人。穿過樓群逼仄的院落，我們幾步就到了大門口，大門外的街面上已經有眾多逃出來的人，他們神色慌張，手足無措，好多人都在拼命打電話，邊打邊搖頭說打不通，邊打邊觀察著旁邊樓房的動態，判斷著樓房倒塌時自己能躲開建筑碎屑的距離。一個小孩口齒不清地喊道：“地在跳舞！地在跳舞！”一個女人坐在馬路邊穿高跟鞋，一個老人抱著一床毛巾被，還有一個人手中拿了一疊存折——妻子被晃得在一棵樹前干嘔了幾聲，臉色鐵青。人們在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交流著地震最初的感受，有的人看到門和窗在晃動，有的人看到洗衣機和冰箱在位移，有的人注意到吊燈在打秋千。我站在靠近馬路中央的地方，感覺地的“跳舞”，時斷時續時強時弱的晃動持續了十幾分鐘。

此時弟弟從遠方發來短信，說震中在四川汶川。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從此以后川西北這個不為人所知的小縣城和我們每一個人息息相關。

當天晚上，我和妻子、妻弟三人在車內度過。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看著明晃晃的路燈，遲遲難以入眠。地震發生時，妻弟在一棟剛剛建好的34層高的樓上，他在17層，強烈的震感使他無法站穩，他聽到整個大樓嘎巴巴地響個不停，像是鋼筋水泥斷裂的聲音。當他瘋了一樣從樓梯跑下去的時候，院子中的一個業主在罵：“這個樓什么建筑質量？剛建好就晃得這么厲害，開發商怎么這么心黑！”叫罵的業主此時還不知道地震的發生！驚魂未定的妻弟在車內嘆息道：這個樓還能住人嗎？這一晚，車里住的，鋪了涼席睡在馬路邊的，還有直接坐著等天亮的人有不少，他們沒有一個能睡踏實，他們議論著，驚嘆著，等待著，他們不知道晚上或者明天會發生什么。他們知道，7.8級的地震（后來才確定為8.0級）不會很快消停，隨時都有余震的可能。

我蜷曲在車的后座上，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著，不知什么時候翻了個身，又處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在意識里希望盡快睡著。突然我們的車好像被誰推動了，三個人同時醒來，也同時聽到有人大聲喊叫，很快，好多人的聲音嘈雜起來，人們紛紛從家里跑了出來。那個時候大約是凌晨4點15分，和白天的地震相比，這次余震要小一些，而且家家都有了準備，有的吊了風鈴，有的立了酒瓶，有的家庭實行值班制度，但是畢竟發生在半夜，人們驚恐的程度不亞于白天。有人沮喪地感嘆道：這日子還怎么過呀！于是又是議論、分析，在議論分析中，地仍然在震，路邊用來作為車輛分界線的那根繩子不停地晃動，人們普遍處在輕微的眩暈狀態。這時候，沒有睡覺看了新聞的人說，總理溫家寶第一時間趕到四川災區，可見事情嚴重到什么程度！

傷 痛

我最初知道的災區的死亡數字就接近兩萬了，汶川、北川、青川、綿陽、綿竹、什邡、理縣——天府之國的四川有多少地方都變得滿目瘡痍，生靈涂炭！絕大多數的房子倒塌了，損壞了，多少人埋在廢墟底下。不是地震使人發暈，而是這毫無準備的巨大災難使所有的人一下子發蒙了。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哪一年甚至哪一月都在發生著不同的災難，但是多少年來又有哪一次災難能讓人如此地揪心？從5月13日開始，有多少人整天守候在電視機前關注災情，有多少次我們熱淚盈眶，我們在心中為那些逝去的靈魂祈禱，為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傷殘者祈福，我們將地震災區的蒙難者看做自己的親人。

幾十年了，中國人很少齊心地傷痛過，齊心地傷痛比齊心地欣喜能使人的心靈貼得更近，因為悲劇永遠比喜劇更有震撼的力量。汶川大地震給人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和四川災區相比，我們各個城市所經歷的恐慌簡直不值一提，幾乎可以說，人們甚至有點小題大做，過于敏感了！西安有什么大不了的震感，不過是因為地震帶來的意外事故造成了十來個人的死亡，除了好多房屋的裂縫以外，市區內幾乎沒有房屋倒塌，至少我沒有看到這方面的報道。

死亡的人數急劇上升，“汶川”兩個陌生的字幾乎浸泡在淚水之中，它成為家喻戶曉的災難的代名詞！是啊，上帝在一夜之間可以改變一個地方的命運，蕓蕓眾生在瞬間就要灰飛煙滅，這讓活著的人如何面對？一時間舉國同悲，以客觀和冷靜著稱的新聞再也無法板起矜持的面孔，新聞主持人悲音四起，四川電視臺、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他們再也無法保持紋絲不變的播音腔，他們同普通的億萬民眾一樣哽咽難語。是的，他們的一顆溫熱的心已經難以平靜面對那一樁樁一件件血淋淋的令人不忍目睹的“真實”。但是沒有一個專業人士對他們的“失態”說三道四，我要說，他們好久沒有“失態”過了，按照良心的人性的規則，他們應該“失態”一回了。當新聞變為冰冷的代名詞，當無數的災難報道成為主持人嘴邊輕輕劃過的哨聲，我不知道新聞的意義何在？一個連人文關懷都不敢明確提倡的媒體，它的新聞對于受眾僅僅是一些互不相干可有可無的信息碎片。

我在新聞單位工作多年，對于某些新聞的無聊、虛偽和冷酷領略得也不少了，總之，我對于新聞的心理是復雜的。但這一回，我是第一次對新聞這么依賴，感到它這么親近。對于新聞傷感的守候成為我每天生活的主題。多少天來，除了關注新聞我幾乎無所事事。其實就在地震之前，我收到一個報紙編輯朋友的急切稿約，我答應盡快趕出稿子來。但是本來準備好的心緒被地震徹底擊碎了，我坐臥不寧，傷痛難耐，實在難以違心地去應付一件和心靈密切相關的事情。我只能向朋友說對不起了，這是我第一次違約，但愿永遠不會再有。

災區最初的救援實際上是自救，是那些逃生者以無畏的精神重返廢墟實施的愛心行動。震后災區五萬多公里的公路受損，通往災區各縣的公路幾乎全部中斷，救援人員和設備通過公路根本無法運送到現場。縱然反應迅速，縱然有強大的救援力量，但英雄無用武之地。然而那些危在旦夕的生命怎么能耗得起稍許等待？此時修路反倒成為第一要務，多少次我坐在電視機前心急如焚，我在默念，快點，快點，再快點！每一條路，哪怕再粗糙，再窄小，都是通往生命的道路，道路修到哪里，希望就會出現在那里。我第一次意識到道路能重要到這種程度！我最先關注的一條路是從馬爾康經理縣到汶川的路，這條路剛剛修好就被余震造成的塌方所掩埋，再修好，再被埋，我相信上億人的心都像我的心一樣被這條折磨人的路所揪痛。不知道因為交通的原因，多死了多少不該死的生命！

我注意到，一個學校的操場上堆滿了廢墟中刨出的小學生的尸體，他們永遠失去了體溫，躺在自己曾經開心玩耍的冰冷的土地上。有幾個幸存的父母心急如焚地在尸體群中尋找自己的孩子，找了多次都不能找到，他們血紅的眼睛發出幾乎瘋癲的目光。有一個母親在廢墟前堅守著希望，那些尸體她一個都不看，她只關注那些被活著救出來的孩子，但一個也不是，一個也不是，她就那樣不吃不喝等待著。后來她等到了一個更加駭人的場景——兩個死難的孩子被刨出來的時候，一個孩子的頭位移到另一個孩子的頭上，而另一個孩子的胳膊卻長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那個母親終于不能忍受了，她跪倒在地要求救援人員別再從廢墟中刨尸體了，她再也沒有勇氣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這就是災難，這種場景在偌大的災區不知有多少。

生 命

人的生命在自然面前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這種脆弱再次震動了我們。帕斯卡爾把人比作脆弱的蘆葦，那是非常準確的。巨大的災難面前人就是蘆葦，地震尤其容易草菅人命。血肉之軀如何能和磚塊、樓板、巖石、山體對抗呢？

如果沒有災難，也許更多的人認識不到生命的短暫，當然也不會體會活著的美好。

誰都不能未卜先知，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知道自己無法躲避最快到來的劫難，知道生命將會在指定的那個瞬間消逝，又會怎么樣呢？哪怕是提前一小時知道死神的來臨，那又會怎么樣呢？這個時候肉體對于人其實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了，這是一個事實，只是好多人都不愿承認罷了。所以好多人愿意去滿足生前肉體未能得到滿足的種種欲望，以此告慰將逝的靈魂。雖然這種選擇不能賦予心靈以終極的意義，但是對于普通人的心智來說，也是合乎情理的。合乎情理的事情是人都得為滿足自己的需要而生活。

明知死亡，無畏地或者詩意地去死，那是一種境界。但是在生死兩可之間，仍然想到滿足別人的需要，想著關心他人的生命和健康，關心他人的自由和權利，那更是一種境界。

在汶川災區大災之中的種種義薄云天的大愛無不使人感喟，使人的心靈得到洗禮和凈化。看過《泰坦尼克號》的人，往往贊嘆那些人在災難中的勇氣和面對死亡時所體現的人性的光輝和尊嚴。我要說，中國汶川災區的當地人和救援人員的作為和這個半虛構的沉船故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無數的老師為了把生的希望讓給學生，他們倒下了，無數的孩子為了搶救其他的孩子而被砸死砸傷，無數素不相識的人為了拯救別人的生命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母愛在災難中再次閃現它永久的光輝，好幾位母親為了懷中的嬰孩而承受了千鈞的重壓。一個母親在廢墟中被發現的時候跪在地上，蜷曲著身子，護著懷中的嬰孩，孩子還在嚶嚶啼哭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僵硬了，在孩子的身上救援人員找到一個手機，手機的屏幕上是母親臨死前留給孩子的話：“親愛的孩子，如果你能活著，你一定要記住，媽媽愛你！”這是一個母親情懷的最后的最酣暢淋漓的抒寫！這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場景，但我每一次想到那個母親我就忍不住滿眼熱淚。有時候我想，等到余震徹底結束了，這個母親的最后姿態應該被塑成一座雕像，讓她永遠昭示著愛，永遠呼喚著人間摯情！還有一個女警察，她是放下了自己6個月大的孩子投入了繁忙而艱巨的救援中，她用自己飽含乳汁的乳房喂養了好多失去母親的嬰兒，而自己的孩子卻在家中等待她的愛撫。我看到了她解開制服喂養嬰兒的照片，背景是慌亂和災難。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我承認自己第一次被穿制服的人打動了。我相信，那個女警察的乳房是2008年中國最美的乳房，她養育了眾多嬰兒，也在瞬間養育了溫暖的人性的根苗！

還有那些為了救別人而無法救自己家人的人，還有那些連續救人而暈倒的人，還有那些救自己的仇人的人，這個世界上因為有你們而充滿了精彩！為了修通救援道路而死亡的人們，為了救援受災者而機毀人亡的機組成員們，這個世界上有良知的人都在為你們祈禱，希望你們的靈魂得到安息！生命是可貴的，為了生命而失去生命尤其難能可貴，愿所有死去的不再孤單，所有活著的能夠堅強，因為有時候生存比死亡更加難熬！

沉重的災難最容易使人想到虛無——既然在瞬間什么都會消失，我們還拼命地苛求自己有什么意義？為了理想我們孜孜以求有什么意義？如果連生命都不存在了，剩下的一堆意義又有什么意義？這就很容易推出一個可怕的結論，好像無數過往的歲月中，意義把人給騙了，它賺取了人的兢兢業業，賺取了人的智慧、道德、夢想和追求，甚至賺取了整個人類的文化。這種推論可以徹底否定人生的意義，即使有限度的保留，好像也是基于這樣的法則——意義的大小與毀滅的時間的長短成正比，也就是說距離毀滅的時間越長，意義就越大，距離毀滅的時間越短，意義就越小。但是一個難題是，漫長的歷史和浩渺的宇宙中間，多長才算長？多短才算短？按照宇宙生成和終究毀滅的時間來算，人的一生，甚至人類的整個發展進程難道不都是短暫的一瞬間嗎？

不為災難所嚇倒，很關鍵的一點是要堅持，房子可以坍塌，人類基本的價值體系不能坍塌。人活一口氣，什么是氣？它就是價值和意義。如果我們都能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秒而不動搖，我們的靈魂就有被拯救的可能性。在救災過程中，“不拋棄，不放棄”這種普遍實用的精神食糧就是一種意義的體現。救援的人員未嘗不知道在每天一百多次的余震中隨時都有喪身的可能，但是他們沒有忘記用心守護著意義，堅持用幾十個小時營救一個生命，十幾個小時急行軍冒死趕赴一線實施救援。這些人當中有俄國人，有日本人，有新加坡人——他們這些人擁有生命探測儀，擁有激光切割機，擁有液壓千斤頂，但是真正起作用的是他們所擁有的大愛和大無畏啊！

對于災難也有無所謂的，對于生命也有蔑視的。美國影星莎朗#8226;斯通就幸災樂禍地說，中國的地震是個報應。報應的觀念不是她的原創，中國自古就有善惡果報的說法，可惜這個說法是毫無依據的附會。難道突然間死去的六七萬人都是惡人不成？難道那些蒙難的無知的孩子們都是惡人不成？難道出于良善之心為救人而蒙難的人們都是惡人不成？但是在我們指責莎朗#8226;斯通言論的同時是不是也該好好自我反省一下，想一想美國“9#8226;11”災難發生的時候我們一些人的嘴臉，那時候我們不少人不是也歡欣鼓舞嗎？《圣經》說得好，不要自己眼中有梁木，卻要去挑別人眼中的刺。

對生命的蔑視永遠不會抬高一個人，正如對生命的尊重永遠不會貶低一個人。只要我們承認生活中還有意義存在，這就是不謬的真理。

人 心

抗震救災的信息現在是最有用的信息，打開電視機或者電腦，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瞄向了災區。火熱的電視連續劇退出了人們的視野，明星們的緋聞再也無人窺探，人們關心著在什么地方去輸血，在什么地方去捐錢，在什么地方去報名當志愿者趕赴災區。上百萬的傷員需要救治，超過一個國家的災民需要安置。

西安的街頭和其他地方一樣，人們自發掛起橫幅，表達救災的決心和祈福的渴望。陜西緊鄰四川，而且也是災區，但是和四川相比，當然要輕微很多，正如輕傷員要搶救重傷員，陜西當然要盡力而為。大量物資，包括國家戰備糧庫的糧食都要從西安運往四川。寶成鐵路中斷以后，去年竣工的西漢高速公路發揮了巨大作用。由西安到漢中，再由漢中到四川廣元，這條路到處可見救災的車輛。

一段時間以來西安也在經受著考驗。人們在余震中從房間里逃出來已經五六次了，經常是剛剛平穩一點的心態又要重起波瀾。一個手機短信傳來：汶川人無家可歸，在余震中等待吃喝；西安人有家不歸，在吃喝中等待余震。青川地震過后，一個同事對我說，去買帳篷吧！要錢干什么！言下之意是命都不能保住還舍不得花錢。我說不買，我不相信余震會超過主震的影響。那些天每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搭了帳篷在馬路上、廣場上過夜，帳篷一個緊挨一個，天還亮著的時候人們就開始搶占離樓群最遠的有利地位。恐慌的情緒在城市里蔓延著，大雁塔、鐘樓、兵馬俑這些最具象征性的文物古跡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壞，這不能不使人們為恐懼情緒找到根據。一個謠傳說，余震逐漸朝東北移動，下一步會移到西安來。也有人自我安慰說，不會的，長安自古帝王都，是長治久安的安全之地。

我雖然不相信800萬人口的城市會遭遇巨大劫難，但是不等于我的心理是健康的。我和好多人一樣，得了“地震病”，常常會突然感到頭暈，感到地的搖晃。最緊張的時候，我雖然沒有搭帳篷，但是晚上不敢脫衣服睡覺，甚至有時候眼鏡都不敢摘掉，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手邊，以便萬一余震襲來，隨時可以逃離。有時候我在想，這一次的抗震救災能夠達到萬眾一心的程度，和震感的普遍有很大關系。絕大多數地區都有震感，也就是說絕大多數地區的人們都感受到了災難，至少在模擬中蒙受了災難的洗禮。雖然距離遙遠，但是震感就在身邊，恐慌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發生在親人朋友身上。這不僅僅是感同身受，而是沒有多少風險的親身經歷。全國人和四川人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災難中的“難友”，就像共同上過戰場的士兵，雖然自己僥幸擺脫了死神的追擊，但是對于同伴的倒下必定倍感傷心。

所以三天的哀悼日其實是全國人民共同的愿望，政府首次為普通百姓設立哀悼日意義重大，它意味著普通人的生命尊嚴得到肯定，它預示著決策階層的公民平等意識的增強。對于那些地下有知的死者而言，國家形式的哀悼大概算是稍稍的一點欣慰吧。哀悼日的三天是令人難忘的，所有新聞好像預先商量好的，全部換成黑白色，甚至連電視臺的臺標也不例外。恰當的形式是表達心情的最好選擇，我們見到的花里胡哨太多了，現在該素面朝天一次了。

從哀悼日開始，新聞報道的重點不在于救人，而在于如何救治傷員、安置受災群眾和防止地震的次生災害了。人們心里明白，生命的奇跡不會反復出現了。生命的葦草真的要折斷于廢墟之下了。人的良好愿望終究不能對抗客觀規律。電視上，北川縣城附近的山崗上兩個互不相識的男人在各自哭泣，一個哭泣母親，一個哭泣妻子。那個做兒子的說，自己要好好工作，不會辜負母親的期望。我想這一定也是死者對生者的普遍祝愿。只有有意義地活著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告慰。

幅員遼闊，人口眾多，以前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種沉重的負擔，災后我發現這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因為當災難可以分擔給13億人，分擔到960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區域，災難就會大大減輕。當我在含光路郵局將幾十件衣物裝箱運往汶川紅十字會的時候，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像我這樣出一點微薄之力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這種微薄之力一絲絲匯合起來就有可能產生強大的力量。

多少天以來，關于賑災捐助的事情在網上議論不斷，誰捐得多，誰捐得少，誰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好像有專門的人在做著系統的統計。這種議論形成了強大的輿論壓力，應該說一些名流和企業是在壓力下捐助或者追加捐助的。我想只要是發自內心的捐助，無論多少都是彌足珍貴。強迫性地捐助其實是一種明目張膽地掠奪，這種捐助的負面作用和災難性的結果是巨大的。如果一個人或一個企業連自己的財產和金錢都無法控制，這個社會發展的動力從何而來？如果勤苦經營的所得一夜之間就要因為被迫捐款而囊空如洗，什么人還會恪盡職守地工作，誠實賣力地勞動呢？如果說貧富懸殊是一種不公正，那么無理地掠奪則不僅是不公正，而是可恥和不人道了。我們不能以罪惡改變社會的缺陷，只要以科學的態度去對待一個個社會問題，我們雖然不能很快找到方便法門，但是必會逐步向合理靠近。

力所能及的捐助是一種美德，竭盡全力的捐助則是一種境界。一個乞丐捐了一百元和一個富人捐了一個億，作用不一樣，本質意義卻是相同的。非洲國家莫桑比克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國家，國民每天的收入連三分之一聽可樂都買不起，他們的總統出國訪問都要捉襟見肘地考慮經費問題，但是他們也為中國的災區捐助了4萬元人民幣。中國人不缺少這點錢，但這份真情怎能不讓人感動？就像那個捐助了一百多元的乞丐一樣，就像那個捐出所有養老金的老人一樣，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盡心盡力了。這樣的事情總讓人感動，但是客觀的分析是，超出負荷的捐助其實是不值得提倡的。它將斷送每個人的可持續發展的某些基本條件。而個人的可持續發展本身就是對于社會長久的貢獻。

地震雖然還沒有結束，捐款也還沒有結束，但我注意到傷痛和恐慌的心情在慢慢平息。自從端午節以后，手機再沒有收到省地震局和應急辦每天數次發來的地震短信情報，這是一個分水嶺。也許是這個節日給人們一種提醒，生活終將繼續，社會終將要朝前行進，無論好日子還是壞日子我們都得過，而且要過得有滋味，有意義。生命難道不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嗎？生命的長度難道不就是要以為生活填補的意義的多少來確定嗎？那天從西安到咸陽的路上，透過車窗，我看到了空中飛來一只和平鴿，那是一個風箏，不遠處極高的天空上似乎是一架飛機，但留神一看，仍然是一只風箏，而且也是和平鴿！久違了，風箏，我緊繃的心一下輕松了許多。還是在前一段時間，這條路上的加油站受余震的影響，居然有不少停業等待安全檢查，汽車竟無處加油。現在這風箏成了一個信號，它預示著人們的信心開始恢復，正常的生活就要開始了。是的，這是一種期盼，我們需要和平和安寧，地震無異于一場大規模的戰爭，傷害和裂痕應該慢慢彌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