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的北川
北川將被“包餃子”,這個危言,已流傳數十年。
北川城很低洼,低洼得漂亮。路從高處來,突然進入山巒形成的“掌心”里,道路螺旋式盤旋而下,才能進入“掌心”。
大小地震,已成家常便飯,5級以下,不予預報,成了一種流行看法。
5月12日當天,縣城很詳和,很平靜,狗不叫、貓不鬧、鼠不逃。有一撥人帶著百只烏龜下河放生,烏龜拼命上岸,算是異象,但不足以產生災難聯想。
有人把當天的室內人群分為三個群體。第一人群是機關干部,70%都進了辦公室;第二人群是學生,學校已經打預備鈴,人坐進了教室;第三人群是生意人,中午是他們的黃金休息時間。太陽很大,蹬三輪車的人忙著將最后趕往辦公室和教室的人送往目的地。街道上人很少,也很有序。
地獄之門,就這樣悄然打開。
城西,多達200萬方的土石凌空而下,住半個老城區,驚抓抓的喊聲響起:“王家崖山垮了!啷門得了!”
城東,景家山垮方300多萬方,東半城面目全非。“景家山垮了!天要收人!”
政府樓前,凝視遠古的大禹銅像,轟然倒地,大樓向后仰翻。副縣長楊澤森被埋遇難,全縣約三分之一的縣、鄉級干部喪生瓦礫。
新老城區一片慘烈。一輛出租車被半間房子大的石頭壓成10厘米厚,里面3個人,男士的頭成了半截椰殼,殼底一層白腦膜。女士則被砸茸,只剩一團頭發。高樓頂上,有汽車在燃燒,那是從高處的公路震落下來的。
到處是遺體,到處是殘肢斷臂。縣城到任家坪北川中學,更是沿途尸橫,人走急了,就踩上死尸。沒有尸袋,也沒有力量處理,甚至連掩蓋一下都來不及。看不過去的人,找一些衣服布片蓋上,又被尋人者挨個地揭開看,是不是自己的兒子?或者熟人的孩子?董彬就是其中一位:“北川的尸體基本上我都看完了,兒子至今沒有見到。48人的一個班,只抬出來一個娃娃。”幾天之后,大氣腐敗,尸氣成了北川人的重大困擾。
更多的活人在呼號,看得見,摸得著,救不起。經過者搬不動重物,只能給些鼓勵和安慰,或者就近找到一根竹竿,拴上紅布,遞給廢墟中人:“你可以用來呼救。”然后帶著愧疚離開。柔弱而富有愛心的女士,多是陪伴在被埋者身邊,對著廢墟下那臟污不堪的臉,溫馨撫慰半天,最終,人還是死了。
室外的人,好像幸運得多。猛烈的震動將很多人晃倒。第一波,上下震動,將他們拋起一兩尺高,又夯下,磕壞了膝頭臂肘。第二波,來回晃動,地如巨篩,人如糠谷。一個瞬間停頓,又是大級別的搖晃。地下室里正準備發動車的司機,聽到了不亞于幾架噴氣式飛機當頭的巨響。
滕青峰當時摔倒在公園里,兩腿之間現出一道裂口,地嘯聲沉悶、壓抑,心口都震痛了。地拱起來,繼續裂。前面,如房大石,砸向小河灣,后面,大石如房,滾得讓人魂飛魄散、滿城黃煙。地陷了?不是地陷,是房塌。西區學校的教室向東北方向推出了150米左右,上面覆蓋著30米的滑坡土和建筑物。
滕青峰家住鐵索橋邊,媽是聾啞人,啷個都要去看看她老人家。灰霧中,跑得一臉塵灰,只有兩眼轉。摔一跤,更成泥豬。政協垮了,七O橋一段,山兩邊垮了。他家的房子傾斜了,沒倒,老媽骨折,下巴拉出一條大口子。一個小伙子從樓上摔下河壩,頭上好幾道半卡長的口子。小伙子的父親直喊:“快來救周黑兒!”周黑兒人重,至少190斤,背他翻到堡坎外,喘不過粗氣,啷門得了!再喊幾個幫忙,周黑兒已經斷氣。老爸哭了:“黑兒,爸爸想救你也沒法了!”好些人救出來是活的,抬到壩子里,就是死的。
滕青峰的姑媽在午睡,房子垮了。姑父說:“你能不能救救姑媽?”天哪!五樓一底的房子,垮為一層半高。滕青峰拼命喊:“軍孃!軍孃!”真想聽到她的聲音,喊破嗓子沒人答應。倒是一個老太太答應:“快來救我!”老太太被混凝土塊壓齊胸口,天哪,那么大的圈梁,啷門抱得起?只能摳磚,一匹匹地摳。老婆婆說:“我氣出不贏,小伙子你快些!”倒塌的墻壓住沙發,沙發又壓住她,滕青峰蹲在廢渣上,抱住人使勁提,手臂提斷都出不來。老婆婆哭,滕青峰也哭:“我啷門不想救你!”汗水,滴到她臉上。向外,喊救命,外面一片混亂。第二天早上,老婆婆死了。滕青峰說,這是一輩子都抹不去的遺憾和無奈。
董彬在部隊當過指導員,參加過98抗洪,現在是交通局干部。聽到周圍一片叫聲,就盡量讓自己靜下心來,目測出一處垮房砸不到的地方,然后發令:“朝我的說話聲處這邊靠過來。”當真身邊一下就聚攏幾十人。那時的人太需要一個主心骨了。不遠處,兩個娃娃喊:“董哥救命!”董彬自己離開那塊安全地,朝那樓房跑去,余震驟起,退下來,再上去,又是余震,沖了四五次。廢墟中卻看不見人,只好離開。恰遇滕青峰,都是交通局的。“正好,一起救人。”有傷者從廢墟爬出,被他們抬上門板,街上見到一個面熟的,就抓丁:“幫抬人。”邊走邊安慰傷者:“你們要相信,最多兩個小時,直升飛機就要來!”
一路上,活著的人都在四處找親人。董彬牽掛母親和兒子。“我媽一輩子善良,沒做過惡事,她不能有事,不然我要愧疚一輩子!”途中獲知老媽安全,便往西校區找兒子。路斷了,那就去東校區救學生,兒子由別人去救吧。
兩個學生娃,腳壓斷了,抬起預制塊,抱出來。救第三個時,發現這娃娃右腳掌被利器砸出十厘米多長的口子,貫通全腳掌,左腳中下部也被砸斷。用兩條廢墟中的紅領巾,把他大腿拴緊。抬到縣政府旁邊的空曠地方,這里無醫藥、無血漿、無器械,第二天凌晨1時,三個學生都死了,董彬那個心痛啊。
堂妹也在找女兒。董彬跑到她女兒的教室,全班都被埋了,只剩15厘米大小的一個洞。伸手進去,摸到一只手臂,握住小嫩手,手在發抖。估計里面有七八個學生。洞無法擴大,朝里面喊:“小朋友,你們堅持一下,會有部隊來救人。”走到另一個洞,稍大些。鉆進去,里面有聲音,但還遠。太黑了,想用打火機照明,又怕洞里有沼氣、甲烷之類引起燃燒。既然看不見,無法救,只得退出來。爬上樓,鉆進一個洞,里面開闊些了,有半間教室垮掉,里面一個學生娃娃,一塊預制板斜倒于墻上,下頭剛好砸在他腳上,右腳壓斷了。老董搬不動預制板,還是只能說:“堅持,很快就會來部隊。”
陸續,縣上展開工作,組織公安、消防的人,到學校救人,把學校旗桿鋸斷,用來撬預制板,也采用千斤頂頂洞口。為搶出頂呱呱超市的食物,七八十人組成傳送帶,傳遞餅干、礦泉水、牛奶,其余東西皆不動。
晚7點過,通往楊柳坪的道口,到了一部外來的新警車,車上下來一人,正是綿陽市左代富副市長,左問當地人:“北川災情怎么樣?”“非常慘重、慘烈,可以說一片廢墟。”
從楊柳坪下行,無路,只有一條踩痕,四肢著地,找著力點。陸續有災民向上攀登。行走一程,余震無數。到魏家溝物資局處,遭遇一次強烈余震。左代富跳下一個近兩米高的坎,落到魏家溝一塊平地上,兩手著地,趴下了,被人扶起。通過小河子灣一段,停步、慢步、跑步。平時5分鐘的路,走了35分鐘。周圍全塌,尸體很多,一不小心,又踩了尸體,驚出冷汗,無人不恐懼。
左代富決定,馬上派人回綿陽匯報:北川災情超乎想象,完全不在掌控之中,請市上火速組織力量救援。
在縣政府,左代富和宋明書記、經大忠縣長等,打著手電,在垮了樓的壩子邊,研究救援方案,編成8組。外援方面,按1.5萬人準備,救1人要2人的比例,請派兵員3萬。
13日凌晨00:30,有醫生從綿陽趕來,人來藥缺。而這里最需要的是醫藥。施救中,陸續有人死亡。
災民紛紛離開北川。為了安全有序,疏散組5人牽手組成人籬,每10分鐘放行一次,每次20人。人們急著離開,每批擁擠至40人、80人,想沖開人籬者,甚至放了粗口。每放一批人,疏散組指定強壯人員為頭:“人員交給你。”這些組長,都不知名字。
車載喇叭在喊:“黨員、干部站出來。”不少人站出來了,一些人卻低著頭,跟著疏散人員跑掉了。明眼人說,這時候衡量你是不是英雄,只有一個標準,是否逃跑?哪怕你留下來,救的是自己親人,也無愧于心。至下午,能步行的人差不多都走了。僅留下二三百號重傷員,等待部隊和志愿者來救援。
早上八點多,浩蕩的隊伍向城區開來,第一批部隊,3000兵員,由一位師長帶領,另一批是長虹志愿者,一兩百人。于是路上并行著兩列隊伍,一列是著迷彩服的軍人,帶著圓鍬鋼釬;一列是著長虹廠服的志愿者,肩扛干糧和水。像是一支特混編隊。和他們反方向走出的,是魚貫而出的災民,三路縱隊,兩個方向,在一個滑坡地段重疊,三列隊伍都被擠壓到坡面的一條懸崖小道,下面很險,僅單人能過。頓時“11號車隊”塞車。道可道,非常道。指揮官下令,從上面崖子過,不與民爭道。路可路,非常路。長虹隊伍也另辟蹊徑,向下披荊斬棘,仍是三列隊伍,同時行進,提速兩三倍。
通道還在全力打通中,受阻的救援車輛,排到幾公里之外。各路援軍,紛紛棄車徒步,迷彩色、紅色、白色、雜色的人員,在瘡痍大地上到處都是。
北中壯歌
一
北川中學處在城南的任家坪,離縣城約兩公里。
操場上,籃板有些破舊,卻無礙上體育課的學生歡快投籃。籃球拍擊聲和瑯瑯書聲,合成人皆熟知的“校聲”。
底層教室里,有“帥哥”之稱、身材魁梧的張家春老師正上初中二班的物理課,他的人很陽光,他的課很受聽。張家春拿出指北針,指北針不聽話,亂旋亂擺。壞了!不是指北針壞了,而是大勢不妙——地在劇抖!底樓,離門又近,張家春馬上可以出去,他可以在喊出“同學們快跑”的時候,先完成自救,再來他救,仍不失為好老師。他卻往講臺后一退,讓學生敞開地跑。乒乒乓乓地推開桌椅板凳,娃娃們擁向門口。感受著張老師一把一把的推力。磚開始掉,陳涵到了門邊,磚也到了他腳下,一仆,在最不該跌倒的時候被絆倒了。背后有大手一把抓起,又補了他一腳,這又是張家春干的。陳涵像獲得加速度,風一般顛出去了。女生傅麗穎不夠敏捷,“挨”了張家春一掌,也推出了門。
時間是金,不,是鉆石,多一秒,多一條命。也許,已經過了幾秒、十幾秒吧?誰知道呢,只知道承重墻在垮,大梁在斜,門框在歪。教室里還有人,急死個張家春!他還有最后逃離的機會,也確實急步跨向了變形之門,卻在門邊停下,他那魁梧身材,變為“門撐”。想托住的重量,是石頭,他只是雞蛋。他沒傻,他急煞了!他的心比他的人更帥更酷,學生周昱銘從肉制“門撐”邊通過了,悲愴之曲戛然而止,29歲的羌族漢子張家春躺倒于廢墟,躺倒于自己的血泊里,46個剛剛還在同一人間的學生的呼喚和“謝謝”聲,都聽不見。
新鮮的廢墟里,女老師李佳萍的頭和腿都被壓住了,一摸身上,滿手是血。旁邊,是6個一同壓住、可以觸摸和談話的學生。她的思想品德課剛剛開始,老天爺就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嬌小的體格,生出一股爆發力,三十多個學生連催帶搡地被李佳萍推出教室,然后教室就塌了,然后李佳萍就成了廢墟之囚,旁邊的學生就哭,李佳萍就繼續“講課”。在講堂上,她是師道之師;廢墟里,她是溫情之師。人被活埋了,信心價值連城,她想給學生以信心,她能給出的也只有信心。這一埋,就是三天三夜。廢墟太深了,呼救,不應!只有縫隙孔竅里的風聲回答。不是外面見死不救,而是實在難救。李佳萍講了故事,說了笑話,拉了家常。娃娃睡著了,她把人搖醒,不是睡的時候呀,孩子!這應該是她所教課程的最精彩版本!是她強打精神講述的“最后一課”。
垂危的人,能感知生命衰微。幾籮幾筐的故事、笑話已經講完,倘若天假以年,她還能講。李佳萍沉默了,僅存漂萍之力。倘若夫君在場,她會告之“我不行了”, 現在,只能弱息弱脈地打住。她摘下戴了二十多年的結婚首飾,交到一只塵灰小手里,托他交給自家先生。完成了最后囑咐,也完成了“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祝福你們”的祝福,她像紳士一般,走了。5個學生獲救。
接到遺物的先生,涕淚滿襟。
還有一家5口盡皆遇難的曾常友老師,還有,還有,還有……四十多名老師遇難,沒有誰成為不顧學生只顧自己逃命的“跑跑”老師。
在新教樓,地震嚇哭了高三的女生。女性的銳叫是遇險的警報聲,也平添災難的緊張氣氛。金鑫老師的聲音如一劑鎮定劑:“都不要慌!快撤!”他要男學生一下成為男人,各帶一個女生跑,他讓一鍋粥局面變為有序。本來在三樓的蒲樹宏老師,像是跑反了方向,沖上四樓。這人沒蒙,他是要在那里的拐角處維序,防止擠成一團。591名學生無一遇難,疏散成功。
校長劉亞春有一雙憂郁的眼睛,此刻,憂郁驟變成驚呆:學校5層高的兩棟教學樓,一棟全垮,一棟半垮,呼救和哭喊,像壓在他身上的磐石。第一反應,是派人向縣上報信。信沒貼雞毛,但比雞毛信急。外援未到前,自救,這是勿庸置疑的。妻子是教師,兒子是本校學生,都進了廢墟,劉亞春首先是校長,然后才是丈夫和父親,他帶人直奔垮得最厲害的教學樓。
副校長馬青平是從廢墟中鉆出來的。地震時,他在二樓叫學生疏散,怕三樓的學生沖下來攪到一起。腳下一空,樓板斷了,烏甕甕,黑黢黢,糟糕,被埋了!順著亮光往前爬,眼前一亮,是陽臺。樓坐下來了,從陽臺直接跳下來。陽臺上還有3個學生,抱著腿,連抱帶拽接下來。看見舊樓倒完,心中一沉:“肯定是大災!”也派出老師跑步去擂鼓鎮報案,路不通。趕緊自救。
辦公樓、教學樓怎么塌的,周福勇老師看得清清楚楚。地震把他甩到草坪上,另兩位老師也連滾帶爬地來到草坪。辦公樓的陽臺,磚塊開始掉,教學樓的人,有往中間跑的,有往連著的辦公樓跑的,見辦公樓在垮,又折返跑。兩樓約好了似的,幾乎同時垮。轟隆一聲,濃煙取代一切。視作逃生通道的二樓轉彎處,壓人最多。操場上有班級在上體育課,正是周福勇所教學生,喊了一聲:“男同學都去救人。”女生也一齊來了。從第一教學樓第一教室開始救起。
劉、馬二校長都趕過來,分了工,兩校長負責垮了的教學樓。教學樓的一間教室下面有消防通道,那里跑出來三十多名學生。其他幾間教室,救出來一半,還有一半,難救。周福勇負責初一年級,有4個班。教室是1997年竣工的老房子,地震前已被定為“危房”,恰恰這危房沒有倒,只是椽子和梁開裂,掉落物打死了少量學生,大部分跑了出來。有少數逃出的人,又被對面坍塌的辦公樓砸中。三百多名學生,建制基本完整。
教師李滎當時在舊樓,地震一來,丟下手上的水杯就跑,跑過三個教研室的門,到樓梯間時,已開始垮預制板。“這么快?”李滎到達二樓樓梯間,已了一身磚塊。“這輩子完了!”李滎很悲涼。動了一下,發現沒被大東西壓住,只是周圍一片黑暗。跑在前面的一名女教師,已喊不應,后面的老師,基本沒聲息。坍塌過程發生在七八秒之間。李滎現在是頭朝下,腳朝上。動動腿,兩塊磚掉了,透出些光線,洞太小了,無法出去。他試著摸煙,想抽一支穩定情緒,沒煙。喊人,無應答,只有自救了。李滎抖掉身上的磚頭,拿一塊磚砸敲對面,三十多分鐘后,敲出一個洞。他體胖,先放一只腳出去,看看有沒有人發現。對面三樓的杜老師發現了,快速趕來:“沒法,洞還要大些才行。”擴大到近三十公分。由杜老師指揮他往外倒爬。倒栽著,一寸一寸地出來了。幾步下到地面。看校園:哇!垮這么慘?
廢墟里,“老師救我”的聲音,太多了。大量教師、學生都在奮力刨人。李滎也想去救,全身無力,滿臉是血,衣服已成血衣。被兩個學生扶著,大操壩上找了一圈,想洗一下血臉,全校已無滴水。他所教的高三一個班,因為在新樓,均未傷亡,男生全部參加搶救,李滎想去,被學生壓住。李滎表情沉郁,坦誠地說,他沒救下一個人,他在地震現場僅是一個全身大面積擦傷的病員,是個撿回性命的人。
事后,劉亞春校長出語自豪:“我校老師沒有一個人先去搶救自己的親人,大家都堅守在現場。”
二百多人獲救!北中師生的自救成果令人嘆服!
二
廢墟里不止是呼救聲和哭喊聲,還有歌聲:“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高一學生晏鵬沒有逃出來,也成了“墟囚”。冥冥中,他只蒙了一會兒,就開始地下聯絡:“周圍有同學嗎?”“有!”“有。”聲音在近處回答。晏鵬說:不如一起呼救,聲音大些。于是,男聲小呼叫開始,打捆的男聲,幾許稚嫩、幾許悲越。
地震初期的救援最見成效,但也是救援力量最弱的時候,信號發了,回音都不給你反饋。晏鵬對“影子”同學說,我們要堅持,堅持,堅持。同學說對,要頑強,頑強,頑強。一人是單絲,幾人就搓成了細繩。此呼彼應,一晚上過去了。
第二天,晏鵬就被救出,太陽還是那個太陽,空氣還是那片空氣,但一切變得倍兒棒。一活動,全身是痛的。晏鵬想到了廢墟下,昨晚一起說話的“影子”同學,還在下面受罪。要掏,非掏不可。下面的聲音聽得到,洞穴也鉆得進去。晏鵬竟又重返廢墟,喚著人名,帶著飲水。大地又在顫,而且顫得兇。余震是王大娘的裹腳,余震是老顛東的嘮叨。大余震把晏鵬又埋了。為了找同學,他又成了“墟囚”,同一地方兩次跌倒,窩火!晏鵬昏迷過去,他只有16歲,還是弱冠男孩,不是鐵力士。
當他再次醒來時,廢墟不見,自己躺在病床,真的像夢!時間,已是15日。那就是說他又在廢墟下睡了兩晚上。右腿怎么也抬不起,一看,傻了:右腿發黑,壞死了。要高位截肢,意味著他從16歲起,就將用獨腿走完漫長的人生。這么重大的決定,當然要親屬簽字。手機像壞了的腿,死的。父母沒音訊,晏鵬拿起筆,簽下了名字,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男生王亮亦是出了廢墟,不離廢墟。世上最令人憎恨的就是廢墟。最不得不打交道的也是廢墟。下面,還有女生在呼喊哩!王亮看看預制板的分量,又看看自己的小體格,搬不動,扒住洞隙喊話:“你們是幾個?”“三個。”“別怕,馬上找人來救!”救兵搬來了,小洞扒出來了。虎臂熊腰的大人鉆不進去。王亮說我去,小體格有時還真管用。猿猱一般,他就進去了,扒開一堆磚頭,女生抖一抖灰,解脫了。王亮送出一個。能幫助同學,真來勁!王亮又去搬下兩位,咹?水泥板壓著的?小男生難倒了,只好退出來。救援人員再挖,第二位女生也出來了。就剩埋得最深的一個了。同伴救走了,留她一個人,最惱火了!王亮又像猿猱一樣,進了洞,女生躺在灰渣里,頭發像帚帕,王亮脫下衣服,墊在女生頭下。邊墊邊同她說話,“話療”一把:最多,咱們再堅持一晚上!第二天凌晨,女孩獲救。王亮尾隨而出,背上是血,腿上也是血。而王亮的父母至今杳無音訊。
小女生秦睿婷經歷了廢墟三晝夜,受盡磨難、精神恍惚地出來了,這半昏迷的人,不喊爹,不叫娘,而是使出力氣大喊:“里面還有我的老師和同學,他們還活著!”
另一塊廢墟下,狹小的空間,壓得一撥師生很憋悶。不意間,有了陽光,多了空氣。那是顏清丞干的,他用摸到的鋼管,撬起一塊封孔堵氣的水泥板。
憑一把鋤頭,高三學生楊進濤機器人似的、不倦地干了近一晝夜,救出8人,他不掩飾自己的壯舉:“我背了8個同學出來!”楊進濤成了叫得響的校園人物。
同樣了得的,是陳國超,他和一幫男生,像鐵木爾團隊一樣,救出15名高中生、7名初中生,最后出來的,竟是妹妹陳紅梅,陳國超開心極了。
三
“震驚——大喜——大悲。”周福勇這樣來形容他的精神三部曲。罕見的大災震驚之后,他開始擔心妻女。妻子在本校食堂工作,刨人的時候,他不時朝教工食堂望一眼,擔心妻子蒙難,再來一次“精神之震”。總算見到她了,活的,還在走!
現在,擔心的是女兒了。女兒在城內曲山小學讀書。一小時后,城內家長趕到北中,帶來了“整個縣城都完了”的噩耗。又過了一小時,曲山小學的學生也來了,不見女兒。
“我去找。”妻說。人如趙巧,一夜未回。第二天一大早,周福勇就在校門口臺階上等,風嗖嗖的,是寒透了的一種冷。9點,夫人獨自歸來,完了完了。兩人抱頭痛哭。“女子不在,喊不答應!”
16日,北川即將封城,全體人員必須離開,這是強制性的。周福勇偷偷去了曲山小學,“再怎樣我都要去找一下,看有沒有她的尸體。”在學校垮塌處,有5個娃娃的尸體,其中一個女孩,側臥,手指有點長,和女兒彈鋼琴的手像得很;頭發的長短、發式像得很。穿的鞋子像得很。他把她抱出來,放到學校操場邊。幾個消防隊員同他一起把娃娃抬到北川大酒店附近尸體簡易處理場,周福勇用礦泉水洗她的臉、手。娃娃頭刮破了,手砸斷了,還有筋連著。他把她用尸袋裝好,用三輪車推上,在螺旋式盤旋、幾百米落差的城中擇路而行,一路上,很多志愿者都來幫忙。推不動了,恰好來了輛拖拉機,幫他拖上來,誰問,周福勇都說“是我的女子”。大家就替他感到一點欣慰,雖然死了,總算見了最后一面。
妻子來了,抱起一看,快氣昏了:衣服不對。孩子已沒了眼珠,容易錯認,但娃娃沒這種衣服。鞋子倒是她有的、李寧牌運動鞋,但星期一上學的時候,沒穿這鞋。周福勇攙起老婆,尸體要編號寫名字,我們還是把她寫成女兒的名字,留下工作單位、聯系方式,編號是BE29號。“不是我女子,也要認成自己的女子。叫領骨灰,我也要去領。”
“我和女兒的感情,深得不得了。外頭累了,回來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一床薄被蓋在身上。‘老婆子不錯!’愛人說:哪是我,你女子蓋的!每雙皮鞋,都被女兒擦得干干凈凈,她把給我擦鞋當成了樂趣。每次到學校看她,她老遠張開雙臂,抱住我,相當溫馨!女兒最大愛好是看書,每次上書店,隨便怎樣都要攥住你,買幾十元的書。還專門給她一個書柜。買那么多書,看了嗎?她說:‘我哪本沒看,你考我!’女兒對我的感情,比對媽的感情還深。現在,這些情景,我永遠看不到了。老想著,她埋在下面,幾天幾夜,是否嚇呆了,是否在喊爸媽、喊舅爺?心里老想這些。”女兒的出生,家庭生活質量的提高,甚至改變了周福勇憂郁的性格,學生的畢業晚會上,他用二胡拉出一曲《二泉映月》,讓學生們吃驚:“從來不曉得周老師會拉二胡!”
悔恨,悔恨得近于偏執。周福勇說,曾經有三次機會,可以使女兒逃過此劫:一是她在毛壩小學讀幼兒園時,他把她轉到師資更強的曲山小學,這次毛壩小學無一人遇難;二是她讀二年級時,他想把她轉到離自己更近的任家坪小學,女兒不愿。如果他堅持轉到任家坪,也沒事;三是女兒萌生過到綿陽讀書,被他攔下了。于是,周福勇歸納為“女兒的死是我造成的”,連妻子都擔心起來:“天災,死了這么多人,又不是我們一家!”周福勇還是不原諒自己。
受訪時,已是6月,周福勇說,地震以來,他很少接受記者采訪,因為不愿回憶傷痛的往事。現在不涉及評優材料、先進事跡,就可以坐下來擺一擺。把積壓在心中的傷痛,以平靜的方式,徐徐釋放出來。他拿出手機,里面保存著女兒的幾張照片,一個扎“雙馬尾”的可愛女孩。事發時,周福勇是組織了救人的,但他不講這個,說是救人的場面都一樣,痛苦的情況各不一樣。現在,忙著死難學生的善后,還要上課,白天忙忙碌碌,晚上臨睡前就難受了,總會突然想,女兒從哪個醫院,用微弱聲音突然打一個電話來,或者熟人打來電話,告訴她在哪里。直到6#8226;1兒童節前,都還抱著這念頭。到6#8226;1這天,各家的娃娃都高高興興過節,他才徹底絕望,確信女兒已不在人世。升旗后,一個人跑到辦公室里,給女兒寫幾句詩,邊寫邊流淚,竟至號啕大哭。老師們回來了,他往桌上一趴,不讓人看見,同事只當他累了哩!
講述中,盡管周福勇想平靜地釋放,還是眼睛紅濕,讓人感到這個人非常動人,非常男人,非常父親。“現在我親身感受到了,失去親人是多么痛苦,讓人覺得活的比死的更痛苦。女兒的死法,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我對妻子說過,我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換回她的生命。”
危樓救人
一
盡管5月13日就有部隊和志愿者進入北川縣城,搜救效果卻不盡如人意。好救的,都已經救起,不好救的,因為重裝備進不來,還是不好救。“有那個心,沒那個力。”
道路塌方,阻斷了擂鼓鎮到北川3.5公里的通道。車輛裝備受阻,運送救災物資的大型車輛排起罕見的長隊。幾千上萬人堵在外面。人員只能步行,挖著一個傷員,七八個人才能抬出。三四個小時才能抬出一個。
二炮一支500多人的部隊,從三個方向往北川開進。頭一批,就有47臺全履帶式挖掘、裝載、推土機和吊車。這是一支裝備上好,卻從不擔負對外承包的部隊。履帶式機械都用大拖車拉,晝夜兼程,13日下午接到命令出發,14日上午就到了北川。
“客觀地講,已有兩家地方企業到了,機械設備也不差。心態都是一樣,趕快打通!但是難度太大。人家有難處,我們有猶豫。最大的擔心,是戰斗減員!”該部政委馬力說。原有通道在半山腰,上有百十米的崖,下有幾十米的坡,山酥了,一余震,就滾石。路上布了巨石陣,最大的,半個網球場大。路面的凸凹,落差達六七米,你說這道咋清?兩家企業采取迂回路線,重修一條便道。
炭圓,燒得通紅的炭圓!二炮接下了——不燙手,咋交給你?定位為“生命通道”。
“至少要半個月,才能打通。”這是一種估計。如此說來,搶通了,也失去了意義,壓在廢墟下的人都死光了。
指揮部要求:24小時打通。
先出動推、挖、裝機各數臺,使用了日產卡特。先清小石頭,推出了砸壞的中巴車,推出了尸體。大石推不動,3臺推土機同時上。幾十噸重的石頭,幾輛推土機聯合推,不行。從石頭一側挖坑,讓它自翻倒在坑里,聯機一推,石頭翻倒,位置出來了。一個球場大的石王動不了,爆破?搞不好誘發垮山。從旁邊加寬,哪怕能過一輛救護車也行。北川方面的兩臺挖機,接管了,統一指揮。從那頭對挖。
石頭擺哪里,挖機如何動作,都有老師傅把脈,老師傅是“二炮十大利箭尖兵”,名郭中定,是團長。郭團長手里端著一碗方便面,睡著了。士兵前來報告,參謀長李湘說:“讓他打個盹。”這是火線,光表決心不行,火線就講一個干字!士兵給老師傅一瓶水,老師傅一拋,水到了挖掘機駕駛員手里。士兵再給團長一瓶。
推進到離縣城只有一公里了,遇上了斷裂帶。近百米的路面,一下拱起五六米高,下面,都斷空了,看得到翹起的水泥板下的泥土。先把鋼釬打進低端一方,這叫錨桿。石渣塞死錨桿,填起路面,對接上面懸空的水泥板。“這不是難點!”二炮的兵們說,比起陣地施工,算“小菜”。
12小時后,“生命通道”打通,北川縣對二炮刮目相看。縣領導說,早打通一天,就是好多條命。
堵了多日,早已急不可待的車隊一窩蜂開進。
二
時間已是15日,地震三天之后了。救人已經很難。往往為救一人,耗時一兩天。馬力政委很實在的說:“我們只救出活人14個。”
至此,遺體尚未掩埋。到16日,已是滿城尸氣。到北川公出的地質專家蘇春江說:“戴了雙層口罩,聞都聞不得,要吐。”現場確實有很多部隊,似無從下手。喊得答應的,就刨。搜救犬聞到了有人,就刨。有人還試圖向到達北川的日本搜救隊借用搜救犬。后來,搜救犬也聞不到了,臭味把啥都掩蓋了。
北川淘金公司一位副總,被埋多日。那處廢墟經過了幾撥救援隊,有的還帶著搜救犬,搜救犬超凡的嗅覺,在這太特殊的環境中也遲鈍了。那位副總的弟弟很頑強:“我哥還活著!”他把二炮部隊帶到靠河邊的廢墟,說人就在下面,他知道哥哥的辦公地點。果然,剝開兩層預制板后,露出了兩只腳,扒掉周圍掩埋物,人救出來了,臉上血色全無,人沒負傷,一出來就想自己翻越欄桿,被軍醫叫住:“別翻,還沒給你檢查呢!快躺到擔架上!”
國稅局大樓廢墟里,紀檢組長王興華已埋了三天。
5#8226;12當天,她在4樓辦公室時,房子倒塌,她至少聽到十多人在廢墟里哭喊,外面,也有人在喊,包括自己的先生。她答應了,又被外面的嘈雜掩蓋了。
救得著的一個女同胞,救走了。13、14日兩天,好像很沉寂,無人施救。王興華很清醒:國家肯定要管,過程可能是漫長的,應盡量保存體力,不亂喊。13號,別的呼救聲弱了,第三天更少,第四天,沒人喊了。她敲敲地面,是木地板。房子裝修過,很多燈具,尤其是玻璃吊燈,她現在是睡在玻璃渣上,成15度的傾斜度。腳像是被夾住了,用腳撞,可以動。自己剛好壓縮在一個體位的空間里,稍胖些的人,也活不出來。人快窒息了。想排尿,仰面朝天,排不出,后來自然排出了。
她很困,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三天不合眼,平常她做不到,現在她想做到。不敢睡著,睡著了體溫下降,就睡死了,醒不過來了;睡著了也不能在適當的時候發出求救信號。狹小空間的壓迫,讓人耳朵發脹,嗡嗡作響,很像高山反應。她就用對付高山反應的辦法,吞口水,深呼吸。三天里,她有點絕望:自己又沒受傷,就這樣活埋了?
驀然,外面一個人在呼叫自己兄弟和弟媳的名字。廢墟里,不知誰的手機,每隔一整點,就會報時。外面喧嘩,那就是白天,沉寂,就是夜晚。憑著這種晝夜交替和手機報時,她判斷,這時候是清晨5:00左右,一天的大規模搜救尚未開始,這種寂靜中,王興華的應聲,那人聽到了:“你是誰?幾個人?”當其明白了被埋者的情況,反應很快:“別急,馬上救援部隊就要來了!”王興華那份欣喜喲:“有救了!”上面找人的,是一位公安干部,屬國稅局的家屬。
上面喧鬧起來,都是些說普通話的二炮官兵。他們的普通話,王興華聽得吃力,有點著急,于是由局領導的侄子鄧洪飛做“翻譯”。國稅局領導也在現場盯著。
“你在哪里?”部隊的人問。王興華的回答在廢墟的孔竅中彌散,找不到準確的點。這樣“對話”,很浪費她的體力,部隊的人又到處打電筒,如果電筒光的位置對了,王興華就敲磚,但是,磚聲,一次也沒有響。光照到的地方,都不對。
“那就先確認你在哪一層。我們說對了層數,你就敲磚。”他們開始數層:“2層。”
磚沒敲。
“3層。”
磚沒敲。
數到4層,王興華敲了。
馬上行動,只聽見抬東西的聲音,喊著一二三的口號。“非常敬業!”王興華感嘆。但是,撬開三塊板,沒人,搞錯方向了,白干了。
穿紅裝的江蘇消防,也聞訊趕來。江蘇消防很專業,配備有搜救犬和生命探測儀。生命探測儀很起作用,但也很受質疑。經常的說法是:在喧鬧環境里,探測儀根本測不準。
這里,探測儀卻準確地找到了王興華所在的點。八角形的5層樓,只塌剩了一層半,王興華掩埋之深!
二炮部隊采取以切割機層層打洞,鋼絲鉗鉸斷鋼筋,層層清渣的辦法。洞約1米見方,爬下去人,繼續作業。當最后只有一層吊頂的板時,鋼釬一捅,斜躺在洞下的王興華就見了光。空隙不大,但能和救她的人說話了。班長王元和她對話,王興華說,想喝水,要吃東西。王元問過在場的醫生,醫生說可以,于是,遞下去半瓶水,沒接穩,礦泉水滑落到廢墟里,他們又遞下去一個面包、一袋牛奶。樓板留給她的空隙,只二三厘米,僅容一只左手移動。她用嘴咬開牛奶袋,嘴里全是泥沙,王興華用最初喝的一點奶漱漱口,把那袋牛奶喝了,王元一邊作業,一邊和她說話:先少吃一點,穩定情緒,不著急。王興華于是只吃了一半面包。她問他的姓名,她要記住這個名字。王元不說,她堅持要問,他只好說了。
午后3點半,搜救部隊接到通知:連續操作的部隊,換下來休息。王元要走了,二炮另一個團的人接著救。王興華著急了,擔心施救難度大,他們放棄:“不要放棄我,一定要救我出來!”王元說:“不會,正在和接替部隊的連長交待營救方案和進展哩!”
當晚,王興華被解救出來。
嗣后,她制作了錦旗到二炮部隊感謝,并一定要見戰士王元。部隊領導回答:沒有這個人。
龔天秀傳奇
農業銀行的廢墟里,躺著46歲的龔天秀,身旁是緊緊護著她、已經僵硬了的丈夫王懷俊。他的身子弓著,一只手還護在她頭上,一背濕漉漉的血,已經干涸。地震時,他的第一念頭是護住她,抓了一件衣服給她罩頭,再往衛生間拖。龔天秀很痛心,要是他不取衣服,會多出那么一兩秒時間,情況或許又不同。
晚了,他們站立的地方斷裂了,坐升降梯一樣,人就下去了,是墜向地獄的感覺。墜落過程兩人都始終擁抱在一起,真正的共赴死生。當強烈的粉塵雨猛灌鼻腔時,他們已經從三層砸到了一層。上面,還壓著三層。她的頭,還在丈夫懷里,她的腿,還貼著他的背。預制板沒有壓死,撐出一個小空間。而這黑暗空間里,居然透進來一絲光亮,有一個孔隙,可以透進空氣,猶如地獄中留下一扇窗口。有了這么一丁點生存空間,只要堅持,就可以待援,再壞,也到底了。
就在此時,先生卻溫存地叫了一聲“龔老二”——這是她的昵稱。她有一個孿生姐姐龔天瓊,龔天秀自然就是老二了。“我不行了!”先生說出的話讓人魂飛天外,你能走嗎?你敢走嗎?青春做伴,老來相依,能讓你走嗎?王懷俊氣息更弱,他說他真的不能陪她了,但是她必須堅強,一定要活出去,“把我們的娃培養成人,要他走正道。”完成了瓦礫托孤,生命就在懷中眼睜睜枯萎。
肝腸寸斷,龔天秀仿佛又經受了第二次垮塌,靈與肉雙重災難,兩座大山一齊壓下,讓她這個1.55米高、90多斤的小女人,咋扛得住。她需要丈夫,他是精神支柱,他這個科協主席,家里噓寒問暖,做飯理家,她是個受寵的妻子,已經習慣了靠著他寬闊的肩膀,甚至晚上睡覺,也不敢獨自而眠,必須有他在身邊。這根柔弱神經,也許少小時代就埋下了,上山游玩,也要持棍打草,怕蛇。
轟隆一聲,這個柱子就倒了?她抱住先生,聲聲地喚,先生嗯嗯地應,他用彌留的游絲般的氣息,最后伴她。龔天秀兀自呼喚,相信只要她呼喚,他就會應答。他的應答卻停止了。
現在,只有獨自面對了。她不是強人,還患有風濕性心臟病。她柔弱,因為她是妻子。她堅強,因為她是母親。丈夫廢墟托孤、分量如山;大學剛畢業的兒子,還在外面某個地方等著,他不能等來一個父母雙亡的結果。深藏在骨子里、不顯山不露水的韌性,在龔天秀身上迸發。1992年,龔天秀碰上了來銀行打劫的劫匪,一個眼色,自己手下的小伙子甩出一團石灰,龔天秀趁機躍向后門,劫匪扣動扳機,不中。龔天秀顯出了她性格中隱藏的硬朗。
喉嚨干得快起火,她開始飲自己的尿。
廢墟里好像亮一點了,那是小孔透進來的光線,意味著新的一天開始,這給龔天秀帶來了希望,她要把自己被埋的信息傳達出去,很多被埋者的第一選擇是喊叫,而不管是不是浪費體力。龔天秀也喊了,朝著那個孔洞,大聲喊,不懈地喊。不管外面世界有多嘈雜、多忙亂,只要有一雙耳朵聽見、一只搜救犬發現就行。此時的北川城還處在救援第一時間中,部隊尚未到達,大量掩埋于淺表的人都還顧不過來。在一片喊聲的汪洋中,她那發自瓦礫深處的蚊蚋之聲,沒人聽見。
“別喊了,不要浪費體力!”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不是地面的救援者在說話,而是同她一樣埋在廢墟里的銀行女同事劉華清,埋得不遠,相互聽得見。劉華清已經嘗到白白喊叫的滋味,給出一個忠告。龔天秀還是喊,除了聲音,還有別的求援方式嗎?喊出去,是希望,無應答,是失望。無數的失望,也許就是希望。這是空前浩劫的空前抗爭。
靠尿液支撐的嗓子,不堪重負,龔天秀差不多成啞嗓了,人沉寂了,迷茫了。擁在懷里的丈夫,冷卻得那樣冷靜,他失去了生命,魂魄還在,龔天秀還能和他的魂魄對話:老王,你要幫我!你不幫我,我扛不住,扛不住了,啷門完成你的囑托?
她的右腳被壓住了,像是被廢墟銬住的一個人質。壓住的腳肯定已經壞了。
龔天秀拿起一個磚頭,開始砸這腳,要把它從預制板中解脫出來。
曾經有一位西方女性,獨自攀崖時被巖石壓住了腳,空曠的山谷中,她選擇了自救,用一把小刀對自己進行了截肢,成為震驚一方的事件。如今,東方的女性,竟然使用了磚頭這樣的鈍器砸肢,堪稱震驚之震驚。即便剛烈之士,也未必下得了手!龔天秀是真砸,狠砸,人被命運逼到這一步,只有和命運叫板了。腳被砸出了血,沒有一本教科書教過人喝自己的血,龔天秀喝了。痛得鉆心的腳,淌下了流汁,她把腿抬高,頂住丈夫的背,血就流下來,也顧不得血順肢體流來是不是沾灰帶塵,她喝了。自己的尿能喝,血為什么不能喝?飲血不是飲鴆。地獄般的廢墟中,不可思議的事只能是對生命可貴的最高理解。
砸肢使人痛不欲生,飲血卻延續人的生命體征,她又可以堅持了,又能向外呼救了。當嗓子空前干渴時,她又舉起了磚……
多少腳步聲從外面經過,像是越來越近,應該是來救人的。慢慢慢慢,腳步聲又遠去,好像落水的人剛剛看到一根稻草,稻草又漂走了。希望,絕望,再希望,再絕望,龔天秀很想放棄。放棄比堅持簡單,讓極度疲憊、發澀發粘的眼睛合上,一覺就睡過去了,和丈夫一樣安詳。但是,她能走嗎?老王用生命掩護她,讓她活下來,帶著剛剛大學畢業的兒子,走好人生,她能這么不負責任地撒手人寰?堅持,勝利往往就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江山在黃昏時分來到了廢墟上,他是農行北川支行行長,他不是來憑吊逝者的,他是來尋找生者的。樓房垮了,北川農行失蹤了一百多名職工和家屬,許多人一定在廢墟下。突然,他聽到了夢幻般的地下聲音,顯然使出了吃奶力氣,聽起來那般微弱,而且這聲音直呼其名:“江山,快救我!”這是龔天秀,農行的信貸員。
搬不動預制板,江山急得團團轉,只能在那小小的洞窟口,和龔天秀對話,他讓她堅持,他會去搬兵。龔天秀要喝水,他遞給她兩半瓶礦泉水。龔天秀一飲而盡。
江山去了。洞口暗下來,這個夜晚,龔天秀呆在廢墟的黑暗中,心里亮了許多。仿佛一葉苦海小舟,看到了陸地。雖然砸壞的腳一股一股地辣痛,她已經相信自己能躲過這一劫。
早上,陜西消防總隊渭南中隊的救援隊來了。堆積物太多,沒有大型機具休想搬動。北川城區整體垮塌,道路壅塞,人尚且難于插足,何況機械開動。渭南中隊的人先清除一些小的堆積物,鋸斷阻擋的木頭。
龔天秀看見洞窟在擴大,擴大到有一個隊員能探進頭來,看到龔天秀頭朝外地困著,手能夠互相摸到,話能夠相互說到,但人進不來,進來就相當于一個瓶塞,把龔天秀取不出去,因為她的腳被房梁壓住了。至此,救援已進行了半天。時間,忽然停頓。
“給我一把鋸子。”龔天秀突然要求。
兒子王濤已經來到現場,人們不讓母子見面,怕母親精神失控。王濤跑出去,找來一根鋸條,以為母親衣褲被壓住了,要分開。
軍醫也來到了現場,教她止血方法,龔天秀甚至沒有要求注射麻醉藥,就拿起鋸條,摸到那條砸過的右腳,開始鋸起來。即使庸醫,也不會是這種鋸法。壞死的肌肉,沒有痛感,鋸到好肉,痛徹骨髓,痛得渾身顫抖。
“給我一把剪刀。”龔天秀鋸斷了肉、骨,但鋸不斷筋腱。
消防官兵遞上剪刀,龔天秀幾剪刀就剪斷筋腱。半小時光景,龔天秀就把自己和壓她的大梁分離,順著官兵開辟的那條通道,爬了出來,被人接住。
救援人員和王濤倒抽一口涼氣:龔天秀右腳沒有了。戰士說:“咋這么蠻干!”王濤說:“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知道媽媽是這么勇敢的人。”
現在,躺在重慶大坪醫院的龔天秀,經過二次截肢到右膝,已脫離危險,又變回女人本色,醫生冒了句話:左腳怕也要截除,她一下就暈了過去。
中國新聞網記者前往采訪時,這位傳奇般的人物,只承認她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我是為了娃,我只要能出去,只要有一雙眼睛能看住娃,我還有思維能管著娃就行了,把娃兒培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是我倆一輩子的希望。”
她的災難贈言是: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勇敢。
她已經是殘疾人,卻打算收養兩個地震孤兒。
震中映秀
地震后,很多人用四個字描繪映秀:“人間地獄”。
映秀是震中,震中的感覺是什么?沒有人在那一時刻,事先準備攝像機,拍下這一千載巨災,只能以目睹方式見證。
阿壩州旅游執法局局長杜驍,就是一位見證人。12號當日,杜驍一行13人,經茂縣、汶川,于午后2時到達映秀,開展旅游沿線環境整治。同汶川副縣長張云安、映秀蔣鎮長用過工作餐,20分鐘后,正要話別,突然左側一聲巨響,甚為恐怖。所有的人都以為是修路,炸藥裝多了。
又是一陣悶響,地面隨之發生劇震,地聲漸漸變小,并不消失。突然間響聲又增大,部位在變,地下發出轟轟轟之聲,冒出一種帶硫磺味的焦臭。地面開始上下震,幾秒鐘后,增大到站不穩程度。人趕快分頭向兩邊跑,離開建筑,七八人沿街喊:“房屋里的人快出來!”跌跌撞撞站不穩,就近四人手拉手,跑出一段,就和其他人失去聯絡。路邊,有人下跪,車上,有人跳下,玻璃,在碎響。
三四分鐘,好漫長!就像一兩個鐘頭、一兩天。接著,地晃蕩,打擺子一般,幾秒之間,房屋開始倒塌,旁邊一棟三層樓房瞬間消失,灰塵撲面而來,全鎮從視野消失,只剩灰塵和空氣。手拉手的兩人互相看不見。強睜雙眼,看有沒有黑影朝面前移動,移動了,就意味著房子倒過來了,趕緊要跑。灰在慢慢散,霧在慢慢消,能見度增加到二三十米,四個手拉手的人看得清了,個個慘不忍睹,人是土黃的,睫毛是上了厚粉的,嘴里是沙漬漬的,衣服是不分色彩的——都成兵馬俑了。
岷江邊上,房梁、柱頭、椽子,和巖石一起嘩啦啦掉進江水,從中,忽然冒出幾個人頭,撲騰劃水,順江而下。
“哎喲喲”的呻喚,滿街都是。東邊的人往西跑,西邊人往東跑,亂成一鍋粥,不曉得哪里是安全的。大余震連連發生,街上民眾、游客,全都不知所措。
映電賓館里,國電系統的老總們正在開會,賓館垮塌,老總們被掩埋……
杜驍同樣驚恐,要說自己一開始就鎮定自若,就有點假了。他呼叫同伴,一個一個,都從灰霧中現身,13人都在。肖四飯店已被夷為平地,倒成了安全地方。張副縣長、蔣鎮長,都在此碰面了。幾位一商量,這里沒有其他領導,必須行動,“不然要犯嚴重錯誤!”
杜、張、蔣,州、縣、鎮三方的人都有了,可以成立臨時指揮組,杜驍“官最大”,任組長,另二位為副。派人向三個方向報信,道路塌方,信使無功而返。只有自救了。首先是找到幾個安全點,把慌亂無序的人群疏散到那里。一是二臺地,二是漁子溪村,三是福堂壩,都有大平地。見到鎮上認得的人,就“哄”他們:“省上、州上已經曉得了,正在派救援部隊。”以穩定人心。
搶險救援也開始組織,把鎮上幸存的干部找來,僅6人,其余不知去向。搜救組由蒲洪負責,召集鎮上的年輕小伙子:“你們都是福大命大的,躲過了災難,要積極搶救被埋的人。”于是沿街找,凡有呼救的又能救的,趕快救。
駐守映秀的一支武警小部隊,垮下的山,砸壞了他們的營房,幾名戰士被打下岷江,其中一個沖下來一公里多,游上了岸。那里是映秀鎮北端的中灘堡村,幾個村民正在挖掘一戶倒塌人家,用補胎的撬棍,罩上鋼管套筒加力,撬開預制板,救出手已被砸壞了的老漢王成烈。自己剛脫離危險上岸來的渾身濕透的武警戰士,一聽說里面還埋著王老漢的兒子王強,立刻參加進來。王強埋得深,一匹匹搬開瓦桷子,取掉密匝匝的板子拼成的房梁,花費兩小時,掏出臉色慘白的王強,被救出后小伙子當場昏迷,被那戰士背了出來。又去救別的人去了。有村民用手機拍下了戰士背人的場面。事后王強、拍照者和村人,都說不清楚那戰士姓甚名誰。
一個女孩被救出,腿壓壞了,知道要鋸,哭了:“媽媽,干脆死了算了!”
鎮醫院崔院長趕到了臨指,醫務人員傷亡小,很快被集中到三個疏散點,沒有藥物,叫人去鎮上藥鋪,用大紙箱把能裝的都裝出來。肖四飯店對面的一家藥鋪,半邊屋垮了,弄出來兩箱。往汶川方向的幾家藥鋪,也成了藥物來源。
疏散點成了戰地壩壩醫院。斷腿的、斷手的、額上一塊肉沒了的、腦漿出來的、大動脈斷了的,太多了。窗簾扯下來包扎,工作證帶子扯下來止血,找得到的繩索都用來捆扎,顧不得干不干凈。當天簡單包扎處理的,便有七八百人之多。嚴重的,掛上輸液瓶,缺消炎藥,也掛起瓶子,權當安慰性心理治療,不能讓傷員認為不救他。
生活保障上,下死命令,大超市由公安管起來,統一調配,不準哄搶。富貴榮華超市,卷簾門拉了下來,老板主動交出鑰匙:“東西你們安排就是了。”又提供線索,哪里哪里庫房有大米,哪里哪里有干糧。晚11時,向傷員、小孩發放了一次食品,余皆不發。部分食物裝上貨車,雨布遮住,拉到肖四飯店坡上,派人值守。
有人搶劫店家和小賣部的東西。銀行一個自動取款機外殼被砸。公安方面僅幸存幾人,于是由當地武警的趙隊長負責守衛,警告確實不聽話的,予以管束。
剛安排完,接到映秀小學譚校長報信:學校四百多人,大部被埋。杜驍、張云安等驚呆了:“趕快!趕快!”
一齊到映小,場景的確令人痛絕:現場已擺了十幾具尸體,家長們在廢墟上猛刨,幸存的孩子,或者哭天抹地,或者驚恐發呆。和譚校長一商量,趕快把幸存學生集中到另一邊,不能讓幼小的孩子目擊同學遇難。又安排幾人,翻過廢墟,循著哭聲,從后墻開挖,那里有七八個娃娃被大人們組成的人梯,挨個傳遞,娃娃身上的血,沾滿營救者的白襯衣。學校已經垮完,蓬起的預制板下蹲得有學生,一下救出十多人。有的娃娃完全呆了,哭都哭不出來了。有家長見有他的娃娃出來,發瘋般來接著,感謝的話大筐大簍。
漩口中學也派人求援。“多少人?”“一千多學生。”這么嚴重,杜驍、張云安頭都大了:“趕快!趕快!”
漩口中學現場已經有臺挖掘機在挖,水泥磚中有一只穿絲襪的斷腿。有人喊:“不能這樣挖,看清楚地方!”中學的一層樓已經坐下去,埋得深,要專業器材和人員。當前的力量,只能先救容易的。老師們則一片哭聲:“要派醫生來呀!看到看到就又死了幾個學生!”杜驍說:“我們只有這條件,醫生通宵都在搶救,大家應冷靜、理解、堅強。老師帶頭哭不太好。”周校長也去做安撫工作。繼續挖掘,天一直下著小雨。。
張云安說,第一天,救出三百多人。效果非常好,第二天,難度大多了。
二臺上,缺醫少藥,傷員在慢慢死去,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走了。臨指幾個人商量,好人、傷員、死人都在一起,不好。崔院長也同意,塔起一個大棚,集中傷員,將死者搬至福堂壩,另一部分放到二臺下、映秀賓館坎邊。
鎮上有人發現,岷江河水突然少得可憐,流量起碼減少了五分之四,看石頭上水的印漬,確實少了很多。西邊流來、匯入岷江的臥龍河水也同樣銳減。肯定兩邊的上游河道都被堰塞,糟糕!萬一堰塞體潰決,河邊敞地上安排的人群……驚起,“蔣鎮長,趕快把人送上二臺,不然,你、我、張縣都要負責。”二臺地方有限,漁子溪坡上,可分流一部分。
漁子溪村處在山坡上,大塊平地上栽種著洋芋、蔬菜。一千五百多號人擁到坡上,地上大片蔬菜被踩踏,地里的洋芋被饑者挖食一空。
根據科普知識,大震后必有大雨。咋辦?派人去雜貨鋪,二樓上有塑料彩條布,冒著余震危險,從上面窗戶里掀出若干件。二臺上的人,機關的、鎮上的、過路的,團結起來,拱身在彩條布下,在身體上展開,達三四十米長,一共5幅,都繃在樹上,全場遮完。
漩中周校長來了,千多學生,也需要彩條布。有一戶人家,正好有一捆,向他征用,那人有點猶豫。“那邊是一千多中學生,你不愛惜娃娃?”于是放手。
傍晚,雨果然來了
都江堰到映秀的312國道,只能通到紫坪鋪。簇新的百花大橋,斷成幾截。連接都汶高速的一座過江大橋,中部斷出一個缺口,有人認為,那是地震時紫坪鋪水庫震起的高高涌浪擊斷的。
13日白天,駐渝某集團軍的許勇軍長率21名勇士,率先抵達映秀救援。
從都江堰方向趕來的阿壩州州委書記侍俊,被阻擋在紫坪鋪,到不了映秀,自謂“像熱鍋上的螞蟻”。
能否先開辟紫坪鋪水上通道?侍俊的想法和武警成都指揮學院院長余成不謀而合。情況急報武警總隊,沖鋒舟迅速調往紫坪鋪。此前,消防總隊的一艘1.2噸的橡皮艇已先期到達,水庫大壩離水面還有幾十米高。
抬!人員接力。一百多武警戰士,耗時3小時,將橡皮艇抬至水上。中午12時許,侍俊和3名武警戰士登舟。十多公里水路,兩邊山嶺的滑坡還在持續,石頭頻頻砸起巨浪,此起彼伏。漂浮物、水草到處都是,纏住槳就會中途熄火。皮艇只敢走湖面中間,而且控制速度。侍俊被送至阿壩鋁廠,步行約五公里,到達映秀。
武警的幾艘沖鋒舟很快到了,肩膀乘起,眼睛鼓起,肌肉硬起,牙巴咬起,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膀膀隊”又來起了,沖鋒舟像蟻運大蟲,搬至水邊。多批武警官兵乘舟趕至映秀。
水上通道繼續擴大。地方上組織的沖鋒舟也源源調來,達二三十艘之多。頭一條船剛出發,第二條馬上啟錨,第三條已經發動……不閃板,不打縢,水面上的“拉練”,就沒有消失過。
對于待運的數千部隊官兵,仍然嫌船少。滿打滿算,一條船能載兵員十幾人,來回一趟兩小時,就這運量?惱火呀惱火!從集結到出發,各部隊搶出的時間,就在這里白白浪費
14日,駐渝某集團軍工兵團架設起4艘80噸的漕渡門橋,門橋浮在水上,像一艘方形“蠻舟”,船沿,七八個工兵拿起撐船的篙竿助力。每艘門橋一次運兵百人以人,再從映秀運出同樣數量的災民,重型車輛、機械得以登舟,水上通道是真的打開了。
靡敗的映秀,沒有帳篷,廢棄的玻纖瓦搭成簡易棚,下鋪篾席,生起火。這地兒就是“上八位”了。侍俊、13軍許勇軍長、武警成都指揮學院院長余成等,在火塘邊成立了聯合指揮部,身邊有多部衛星電話,溝通和成都的聯絡。凌晨4:30,侍俊要休息了,臥榻,就是杜驍他們的車,頂蓬已經砸壞,玻璃已經沒了,但尚能遮雨。5:30,天麻麻亮,雨慢慢停了。車門打開,侍俊結束了長達1小時的夜間睡眠,到重災點看去了。
災情是嚴重的:映秀常住加流動人口上萬人,生還者2300人,其中1000人傷勢嚴重,這是侍俊的初步調查。映秀小學被埋三百多人,映秀灣電廠賓館,當時正召開國家電力會議,住店者140多人被埋。
陸航團的兩架直升機很快送來了食品和水。侍俊親自到飛機邊抱水和食品。曾幾何時,州委書記變得這么微觀?大震給每個官員分配了新崗位。帳篷里有一個坐位,前沿還有一個身位。也許,屁股決定腦袋的官風,要調一調順序,這是災情下的命令!
飛機卸空,繼續下一站,飛汶川、茂縣。侍俊登機,那邊還沒有消息,要去看看。起飛前,他指著杜驍說:“你要把水、食品看好,等我回來分配。”
生命奇跡
垮塌的映秀電廠辦公大樓,是一個實施連環救援、創造生命奇跡的地方。
總工程師牟玉雷夫妻同時被埋。妻子黃莉先獲救,站在廢墟邊為丈夫唱歌,講述兩人一路走來的故事。80小時后,牟玉雷獲救,發出“妻贊”:“她的歌聲將是我一生最好的記憶!”
102小時之后,電廠職工董鳳強獲救。“我一直相信我不會36歲就死掉,不然太可惜了,我的女兒還在等我。”董鳳強說。
小屋被困的李科,右腳趾被樓板壓住,遂以此為圓心,以左腳跳動,在屋里取得一瓶水、4塊面包自保,直至獲救。
到5月16日凌晨,隨著黃金救援時間遠去,救人的希望開始渺茫。兩支救援隊的生命探測儀都沒有“逮住”垮樓深處的信息。但是,電廠的人不放棄,他們聽到了一個呼叫的女聲,這是虞錦華。
當虞錦華從三樓會議室奔向二樓時,已有人成功逃出,她卻悲哀地隨大樓自由落體,7層大樓塌下,她的位置,只能是廢墟深處。
落難了!這難落大了!很少有人能在這種時刻,記住感官的多種感受,虞錦華塵埃落定后,只有冥冥一念:我一定能夠出去!一定有人救我出去!盡管她上邊就有一具尸體,活出去的念頭仍回環縈繞,好像在反芻一種信念,信念使人鎮定。而她很快失去了時間概念。人要是數著時間度日,那很漫長。時間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不同的心理場上,時間要么一瀉千里,要么度日如年。在廢墟里,也許過糊涂了,更好。
山東消防總隊副總隊長陸長春來了,消防隊青島支隊副大隊長馬剛來了。幾位志愿者也來了。一時救援者達到上百人。到了現場,就知棘手,虞錦華周邊全是腐尸,生存環境惡劣。而從廢墟現場看,垮塌的樓板的間距,不會超過40厘米。研究了5個方案,試探了4個方位,均不成功。到下午,好不容易從側面開了個通道,還給虞錦華遞進了水,片刻之間,余震又將通道震塌。殘樓框架,還在繼續傾斜,戰士經過,放木條測位,出來,木條卡死,抽不動了。
“從上面打洞,一層層剝開。”救援者放棄側面迂回,改為正面突破,此法費事,卻可行。為防再塌,大電鉆棄用,使用鑿子,純手工活。
時間對虞錦華太慢,對救援者太快。鑿子的敲擊中,時間大把過去。洞一點點加深,終于將一米見方的洞,鑿深到5米。洞并不像豎井,而是因勢下鑿,曲曲拐拐,形同盜寶洞。青島消防支隊參謀長陳愛新說:“下面有三個隊員,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余震造成了垮塌,誰都跑不出來。馬剛爬上爬下指揮,腐臭味愈來愈沖鼻,一具遇難者遺體漸漸露出。罹難者使一名隊員不禁哭出來。遺體下面,才是虞錦華。而逝者已經成為支撐物的一部分,如何搬開遺體,不導致新的垮塌,又是難題。
虞錦華已經能看到透進來的亮光,還能接到上面用繩子吊下來的水。
她的弟弟眼淚嘩嘩地下來了,長時間的救援讓他顯出迷茫:“姐,很難救!”一言既出,虞錦華如同當頭一棒,很悲情地說:“出不出去沒什么,你幫我照顧好小孩!”
時間,已是5月18日清晨。一個瘦小的男子站出來:“我去!”他說他人瘦小,下洞子打得了轉轉。
這是志愿者尹春龍,人稱“小猴子”,1.6米的個子,頭發長長,前面過額,兩邊包耳,早該洗理了。細眼睛,大鼻頭,鼻下已長出絨須,穿一件普通白布衫。一個不容易被打上眼的民工形象。當這位20歲的資陽雁江區農村小伙子,地震發生后,放下手中采蘑菇的活兒,獨自翻山越嶺10小時到映秀當志愿者時,很容易被人懷疑成震后前來“打啟發”的“小賊”。尹春龍知道自己樣子有點“僂”,他不管,哪怕誤解到“讓人揍了,我也要救人。”在映秀,遇見了兩位同樣只身前來的志愿者宮志華和另一位,于是三人組合,尹春龍才算有了“組織”。
他依然使用鑿子。遺體的腰卡死了洞口,他靠著逝者,在體臭的污濁空氣里,揮動著錘子,把卡住的預制塊一點點敲掉,叮叮當當的鑿聲,像一種眾目睽睽的不朽之事,又像是一種“娘娘事”,從早上敲起,一直敲到下午。邊敲,邊和虞錦華說話。虞錦華說下面1米深的地方,還有個活人。要把她救上來,那個人才活得成。尹春龍說,要救,再深都要把他弄出來。他認為已經擴寬得足夠了,繩子綁住尸體,腳蹬洞壁,鑿子撬住,一用力,尸體就脫開了。虞錦華整個亮了出來。
頭戴一盞燈,深圳市二醫院的骨科醫生楊欣建下到洞子里,一平米的地方,使人僅能做“旮旯活”,他只能和虞錦華貼住,如此糟糕的環境,使他差點想退出來。
一種攫人的光芒,似有不棄不離之力,那是虞錦華的眼神,驚悚絕望,哀切期盼,非常陌生,他不曾見過這樣的眼睛,這是一把抓住不松手的眼神。她的雙腿,同她的眼神一樣令人心悸——房梁重壓之下,膝蓋以下發暗發黑,已經壞死。你不得不陷入保命還是保腿的痛苦選擇中。
楊欣建爬上洞口,和陸長春副總隊長等討論方案,截肢,是肯定的,而且還是高位截肢。關鍵是,如何避免截肢致死,只能下手快,少失血。
帶著麻醉針,楊欣建醫生再下洞窟。虞錦華自己摸過,下邊像是沒腿了,但做夢也沒想過會截肢,一聽要鋸雙腿,她哭了。前半生走過來,后半生坐過去?醫生,能不能不鋸?我求求你,我還想走路。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生命與腿,孰輕孰重?楊欣建話鋒一轉,問起虞錦華哪一年出生。“1964年?啊,我大你一歲,你是妹子了。”灰沙震落,廢墟晃動,余震了。隊友在上面急叫:楊醫生快出來!楊欣建不為所動,握住虞錦華,一把重重的握力,傳遞給她,肢體語言對受難者常常起作用,她們需要護著,哄著。“妹子,你是好樣的,哥要向你學習,你也要聽哥一句話,咱們堅持了這么久,就是為了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走路啊!”虞錦華還沒糊涂,舍不得腿,不等于不通情理。她問,痛不?楊欣建說是有些痛,哥會給你打麻藥。但是不能全麻,只能局麻。全麻對一個被埋這么久的人,有風險。
地底一個聲音,也在安慰虞錦華,那是馬元江,31歲的電廠發電部副主任——原來下面還埋了一個馬元江!若不救虞,焉知有馬?這場持久戰,還得繼續。你不放棄,我不拋棄,將營救進行到底。
矮檐之下,這頭得低。情理之中,這事得辦。虞錦華閉上眼,不忍看。麻醉針尖銳地刺入,之后,局部開始有木楚楚的感覺。突然,她感到了銳器切割的撕心裂肺的痛,發出尖叫。她女性的敏感受不了這么大創面的切割。“我覺得會痛死過去。”遞止血鉗的,遞手術刀和鋸子的,跑上跑下。這不是地方的地方,楊欣建站在遺體曾呆過的位置上,蹲不蹲,站不站,半跪著,在虞錦華的大聲尖叫中,下刀,施鋸。他那職業醫生的耳朵,恍惚能屏閉。他應該盡快結束手術,他又不愿蘿卜快拔,盡量切得合理,讓虞錦華今后好安假肢。楊欣建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平生經歷過的最難的手術。將近兩小時,雙腿截肢完畢。
出得洞窟,楊欣建癱坐于地。
當晚8時,虞錦華獲救,刷新了當時的紀錄:被埋150小時,營救時間長達56小時。她被抬出時,全場歡呼雀躍,立刻成為平面非平面媒體的焦點。
直升機將她送至成都軍區總醫院,虞錦華一條腿截至盆骨,一條腿截去三分之一。
救援虞錦華的結束,宣告救援馬元江的開始。如果他能救出,虞錦華的被埋廢墟紀錄馬上就會打破。
盡管已是晚上,臨時發電機的燈光照亮著現場。“小猴”尹春龍沒有歇工的意思,他歇得起,下面的被埋者耽誤不起!他那瘦小的身體,發條是上緊的。虞錦華說馬元江在下面1米的地方,豈止1米?他們斜向相隔8米之遠。尹春龍對方位的判斷較準確,又舍得下死力,一個通宵,他挖出了長度可觀的隧道。
消防隊員們也沒閑著,他們在另一方向夤夜打洞。
馬元江的頭被卡著,左臂也被樓板壓住,動彈不得,后來,他通過調整,讓自己睡得舒服些了。說話,更沒有障礙。現在,對話者由虞錦華變成了一位陌生小伙子。瓦礫“聊天”是他熬時間的生存方式之一。和虞錦華的聊天,哪怕只是相互鼓勵,也比六天六夜一聲不吭強。人已經到這份上,就要接受這個“份”。廢墟下,當然不爽。老是不爽不爽,就在煎熬自己。熬得了多久?他要讓自己喜歡上廢墟,這是活法。你在你喜歡的地方呆著哩!時間不是就好混了?當然人不能自騙,但調整受難的心態,難道不好?
馬元江問:“你是哪里的?”
尹春龍說:“消防隊的。”這是謊言,出于善意。他怕說自己是志愿者,馬元江不信任他。尹春龍一路行來,已經有過不信任的記錄。他的形象和農民身份,與他千里迢迢趕來、并在救援中的賣命態度,反差太大,的確容易令人生疑。宮志華把3個志愿者捏攏的時候,就是發現尹春龍在漩口中學不知疲倦地奔忙,專往危險地方去,才相信這人是真正干事的。
尹春龍是個耐咀嚼的小伙子,這種人的境界只有慢慢咀嚼。
尹春龍問:“你感覺咋樣?”
“我看見燈光了,我覺得松活一些了。”馬元江說。“好久把我救得出去?”
“24小時內,”尹春龍說,“虞錦華已經救出去了。”
馬元江說:“24小時我能堅持。虞錦華救得出去,我也能被救出去。”
三醫大的徐建鋮醫生遠程消毒,讓人將一瓶酒精從廢墟上向馬元江淋去,酒精滲下。“好香!”久聞尸臭的馬元江鼻翼一振,嗅到了難得的香氣,“啥東西?酒精?師傅,你給我再來一下。”
馬元江嗓音洪亮,思維清晰,說明他未受重創,更增加了尹春龍救人成功的信心。馬元江想喝水,尹春龍看不見他,只能用帶導管的軟裝葡萄糖水朝發音的孔隙里試探。
馬元江能聽到水聲,卻飲不到水。導管偏得遠!
志愿者宮志華也下到洞窟,幫助挖,還用6瓶礦泉水向下澆,哪怕能潤他的臉、唇也好。“知道不知道,你是我黨最長的地下工作者。”宮志華和馬元江開起玩笑。“所以你更要堅持。只要你堅持,就是挖6層樓也一定把你挖出來。”
這話聽得,馬元江欣慰之極。
隧道往前掘進到7.5米時,馬元江伸手可觸,喝到了葡萄糖水。
夜以繼日,到19日晚,尹春龍打出了8米長的隧道。至此,他已干了24小時,尹春龍的表現,電廠職工、消防隊員和眾多圍觀者有目共睹。
小伙子不能再這么干下去了!總不能被救者還沒出來,又倒下一個。尹春龍被消防隊員替換出來。
5月20日,馬元江獲救。創造了被埋179小時的紀錄。而且生命體征不錯。救援隊成功了,獲救者也成功了。馬元江的“心態勝利法”被認為是創造奇跡的主因。
現場觀者達數百人之多。映秀電廠黨委書記吳耕對尹春龍連聲道謝。消防官兵送給他頭盔和橘紅的消防服。尹春龍這才想到借別人的衛星電話,報告家人,他被地震震到了映秀。
人群散了,發電機熄了,“小猴”尹春龍發覺自己還沒吃東西,映秀之夜,岷江不舍晝夜,各個帳篷有臨時發電的燈光,他依然是一個到處擠帳篷的、生活上有點邊緣化的角色。
他并沒有什么不平。記者找他時,他晃晃兩個拳頭,表示他就是靠兩個銅錘干事。
死亡峽谷
從映秀向西,是耿達、臥龍、巴郎山、四姑娘山、小金一線,原本是多好的一條黃金旅游線啊。
5月12日中午,在映秀吃完午飯后進入這條線的車輛非常多。地震后,消息傳出:映秀至臥龍三四十公里路段,路基嚴重損壞,被砸車輛有好幾十輛。更震驚的消息是,耿達地區有五六百人困在瀑布山莊,耿達二級電站內,還有12名技術人員受困,亟待解救。從5月16日至19日,接連有4支人馬被派往耿達,都因道路損毀,原路返回。
“這任務,還得執行。”武警成都指揮學院院長余成對學員二隊隊長謝明舜、教導員劉格平下令。“你倆帶20個人的突擊隊進去,要打得響,過得硬。”之前,進去的命令已經下過兩次,均被擱置,這是第三次,死命令!
在映秀采訪的鳳凰衛視記者認為是很好的戰地采訪機會,要求隨行,被勸阻。
劉格平一看就是國防身體,比瘦子壯,比胖子瘦,面龐緊扎,身板硬朗,一臉“折騰得起”的靜氣。謝明舜,典型的武相,洪聲闊臉,黑掌掌的,放在戲班行里,那就是架子花臉。這兩人搭檔,加上20名精選的隊員,還真有點“田橫壯士”之風。
越飛石、穿險道,22人到達瀑布山莊。碰見了一支隊伍,聽說他們要去耿達,勸阻道:“不要去了,相當危險。我們進去3次,都返回了。”
“我們試一試。”劉格平說。前行,地勢果真險要,幾乎無可攀爬。堰塞湖水位升高,殘道上的汽車、附近的民居,都已沒頂。走到盤龍山隧道,又遇見一支40人的隊伍:“耿達?不要去了!都是懸崖。”“我們是學攀爬專業的。”“真的不要去,去也是做無用工。”
一行人穿越隧道,發現了4名重傷員,其中一人正是電站技術人員。問他:“這里離耿達電站多遠?”“不遠,翻過一道300米的滑坡就到了耿達二級站。”那人還告知:“你們武警的一位少將,剛剛來過。”
“是不是王總隊長?”劉格平猜測。
到達二級站,果然見著王總隊,總隊鄧秘書也在,他是劉格平的同學。電站的洞口,已被垮下來的半座山封了,派出兩名隊員從尾水洞進去,洞外有水閘,炸開,進到機房內,機房內干凈整潔,堆積的礦泉水無人飲用。洞口,有一雙顯然是奔跑中丟棄的鞋子。
總隊長是乘直升機來救援專家的,他判斷:很可能12名專家跑出去就被山體滑坡埋了。——不跑還好了!
劉格平說:“隧道里還有4名傷員。”鄧秘書用海事衛星電話聯系直升飛機,等待飛機的過程中,突擊隊將4名傷員從隧道抬出,陪侍的一位尚姓大爺,是傷員親屬,千恩萬謝地說:“我們已經在這里困了9天,解放軍來了,有救了!”王總說,尚大爺也上飛機,能走的都走。掏出地圖交代:“再給你們一個任務,這不是我下的命令,是省聯指、中央下的命令。從這里到耿達鄉,沿途搜救一輛載著17名大學生的依維可中巴車,并盡量轉移災民。”
“我們只有兩三天的給養。”劉格平說。
“食品都給你們。”王總隊和登機人員紛紛解囊。那位尚大爺也堅決要把一袋干糧留下,誰要謝絕,他就跪下,跪了三次,才送出手。王總隊長留下總隊醫院的兩名醫師給小分隊,升空而去。
突擊隊繼續向耿達前進,行路越來越難,幾乎全是攀崖。到大小鷹溝,不時有飛石滾落到臥龍河里,濺起幾米高的水花。小分隊研究:沿小鷹溝走,絕壁上打帳篷釘,拴繩攀緣而上。
公路,原來在懸崖上,下面這段河,俗稱二河,水淹至絕壁下,成了海子。有兩支隊伍,就是從這里返回的。
斜坡上,意外發現兩個村民,走到這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經困了兩天,人餓得快要昏了,衣服被荊棘撕爛。兩村民說:“如果你們要過,只有翻牛二杠山。但我們不敢走。”給點食物后,小分隊叫他們跟著走。
到達牛二杠山脊,倒抽一口涼氣:沒見過這么險的!山脊像刀片一般:兩面滑坡,植被梭走,下望,比高約700米,只見霧,不見河。山脊背上,約一米寬,而這山脊正中,還擱著一個幾噸重的大石,石頭兩邊向外懸出。余震一來,石頭就搖晃。很多老鄉試圖從耿達電站沿這條路逃出,有的摔死,有的退回。于是稱之為“死亡之路”。山脊上,有兩具尸體,用被單裹著,綁以繩索。旁邊燒有黃色紙錢,是就近祭祀死者之習。不遠處,有人丟棄一只手套,上面寫有“此路不通”四字。此情此景,加重了壓抑氣氛。
劉格平從那塊攔路的“風動石”正中,蛇一樣慢慢梭過。到那邊一觸地,就對謝明舜說:“這樣過,非常非常危險,稍有閃失,連人帶石滾下崖,尸體都找不到。”最好的辦法是在石頭下邊的峭壁上打帳篷釘,然后從大石頭和旁邊蓬著的一塊石頭中的小洞穴穿過。就算人懸空,還有繩子吊著。崖上有凹的小縫隙,可以摳手,腳下,打一個帳篷釘,走一步,再打一釘。一共打了四五根釘子。山脊土質疏松,二十多人,不敢一齊踩,怕把山脊踩崩了。乍驚乍寒過了,發現山上裂縫已近一尺寬,擔心半邊山垮下去,趕快走!
負責攝像的,是新聞干事田華。事后回放錄像,沒這一段。田華很真實地說:“那么危險,為了保命,沒拍!”
看山下,河水已漫到半山腰,有一段路基。要下到那路基上,只有4公里距離,直接去,須跨越幾十道滑坡,只有再次爬上山頭,繞過滑坡。
從高高山上往下看,有直升飛機在腳下二三百米的地方飛行。靠著指北針,他們在山上把握著西去臥龍的方向。一路上不時發現熊貓屎。全天,行進了17小時,宿營一夜。
總想從山上下來,滑坡段不讓人下來,這些泥石流,很多是細沙的,直插江底,足以把一個沒穩住的人,滑板似的送下江。其中一處滑坡,全隊剛剛通過20分鐘,踩踏過的路,全部垮完。為了繞過危險的滑坡,又得上山。山不是小丘崗,一爬,就是上千米的山巒。
很少有人用反復爬山的方式,走完一段不算遠的距離。如果每一處大滑坡都這樣,他們前面還有幾十座大小山頭等待。有的泥石流還是得穿越。
謝明舜較為魁肥,經過一處黃泥滑坡段時,幾天大太陽曬硬了的土坡,一踩,就滑下去,自己好像成了個慣性墜落體,突然停下,原來一塊石頭塞了他的“輪胎”,謝明舜的手一下就軟了,一點勁都沒了。看下方,江水黑甕甕,頭就發昏。踩在那里,他至少停頓了10分鐘。有學員喊:隊長,加油!一個學員返回,拿走了他的背包,謝明舜緩過來,過了那黃坡。攝像師、醫師就更惱火了,隊員們給他們敲帳篷釘,只剩兩根了,敲了走,走了拔。
一天之內,橫穿11座山,跨越幾十處滑坡。沒有一人的衣服是完好的。
前面,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斜坡上,田華不知踩著了哪道梭滑機關,突然啟動,向下梭,被劉格平一把抓住腰帶,拉上來。讓小田走自己前面。有這一出,田華后來見著劉,就叫:“恩人哪!”
看時間,已是晚上8:40,天黑了,選一處不會滑坡的地方宿營,結果選中一條橫著的小路,升起三堆火,剛落腳,下雨了,裹上雨衣,橫路上坐一夜。肚子提醒:餓了,這才曉得今天沒吃東西。全隊只剩下幾袋餅干,沒水,田華用舌頭舔竹葉上淋濕的雨水。野草莓也可食,謝明舜發現竹筍,掰了,動點熊貓的糧草,慢慢地嚼。
第二天早上,視線好了,才發現三堆火中的一堆,竟然是在懸崖邊,離峭壁不足一米。下面是磯頭,即壽星頭。這一覺睡得好懸!趕快走。
再度上山,重新回到千米山巔之上。
終于,到了一個離地面僅50米高的地方。50米不算高,但下面是懸崖。像是給點絕望,又給點希望。你望我,我望你之后,劉格平、謝明舜商量:“必須下,否則不曉得還要爬多少匹山。小分隊是自我保障的隊伍,已經斷糧。再晚兩天,弄不好有人餓死。這50米,就算是生命的‘最后一跳’!”
總共有7根背包繩,每根七八米長,但要折成雙股才能受力。水流的沖溝里,找到一根樹樁系上,繩子放下,離地面還有十八九米。劉格平說:“我先下。”他那說健壯也健壯,說輕靈也輕靈的體格,慢慢縋到繩子盡頭,估算一下,起碼下面還有五六層樓的高度。
上面的人手心捏汗,劉格平舉了舉手:沒事!手指摳著石頭,一步一步下,到一塊巖石處,沒摳的了,將手擱在石縫里,滑!離地還有三四米時,劉格平縱身一跳,立足不穩,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手一撐,起來了。向崖上比了個勝利手勢。上面人全都鼓掌。“大家膽大心細些,一個一個下!”劉格平喊。謝明舜發現一根十幾米的長春藤,接在背包繩上,這樣離地只有5米了。仍有一位學員下地時打橫,大腿被石頭劃了一刀,血水長流。
全體人員下地,已近中午。大家靠在一塊大石頭下暢述驚險。謝明舜、田華都眼含絕處逢生的淚花。劉格平對田華說:“我們這么辛苦,你要把驚險的地段攝下來”。田華說:“我拍的都是次驚險的。驚險的,保命都來不及。”學員薛瑋坦白:“教導員不下,我還真不敢下。不瞞你們兩位領導,我背著哭了兩次。害怕見不到爹媽了。”軍醫說:“小鷹溝我就不想走了,打死都不走了!結果,還是過來了。”兩位隨行的老鄉,也跟著“受罪”,幾處懸崖,差不多是用繩子捆牽過來的。
這里離耿達約6公里,下午2時半,穿過長1000米的耿達隧道,第一次看見人家戶。前有一橋,有4輛汽車被埋,其中一輛是高級轎車。大家往回走了1公里,搜救那輛依維可車,沒有蹤影。
時間,已是23日。耿達這一帶,受損不算很重,死傷各四十多人。四十多傷員,已被直升機運走。
隧道附近,住著王婆婆一家。見這么一隊衣衫襤褸、背包整齊的隊伍,從那個方向走來,吃驚萬分:“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映秀來的。”“天哪!都說大鷹溝、小鷹溝是死亡之路,你們出來了,就是出了鬼門關。我們很多人去報信,都死在這條路上。你們是今天我們見到的唯一的隊伍。”
下午3時,見著武警森林總隊的張總隊長。張總隊是坐直升機進來的,問小分隊:“你們怎么過的峽谷?”“走過的。”張總隊甚感驚訝。雙方一湊情況,斷定那輛依維可,不是掉進海子,就是巨石埋了。
小分隊接到命令,向臥龍開進。這次,帶著十七八位要疏散出去的人,有汶川教育局的老師,有當地群眾。一路上,兩邊是加緊路面施工的人機,中間穿越一段4公里的滑坡,算最艱辛的,但對小分隊來說,簡直就是馬路!僅用3小時,就穿過此段。到離臥龍10公里處時,道路已打通,40余人乘車去臥龍,后租車經夾金山、寶興、雅安,輾轉800公里回到成都。
“可能,這是我一生中走過的最艱辛的路!別的都不值一提。”謝明舜說。
“我現在一點功名利祿都沒有了,活著真好!”一位學員說。
鳳凰衛視記者得知歷險經過后,很是慶幸:“幸好沒有去,去了我會當逃兵。”
汶川:高地大轉移
汶川是5#8226;12大地震的冠名地,負載著地震震中的盛名,成了兵家爭赴之地。
西線,從成都至雅安、寶興夾金山、小金、四姑娘山、馬爾康、理縣,繞行800公里到汶川。一時夾金山、巴郎山車流滾滾,上坡,滿山牛吼;下山,剎出糊臭……理縣至汶川不通,西線受阻。
北線,經江油、平武、松潘、茂縣到汶川。茂、汶之間路斷,北線受阻。
南線,經都江堰、映秀、銀杏、草坡至汶川,道路損毀,嚴重至極。地震一個半月以后,映秀至汶川的道路尚未打通。南線受阻。
中線,派出直升機空降汶川。13日天氣惡劣,飛機返航。準備傘降的一個傘兵偵察連也無功而返。中線受阻。
汶川成了孤島。
徒步,反而成了最快捷的方式。救災部隊從幾個方向徒步突破。
武警某部參謀長王毅率200官兵,13日從理縣強行軍90公里進入汶川,被縣上確認為第一支抵汶的部隊。
四川省軍區司令員夏國富率300多官兵,亦于13日進入汶川城。
14日,陸航團的直升機在城外一個山頂平壩,首次降落。……
汶川縣城房屋受損嚴重,但倒塌之少,讓人意外。
當時,潘樹軍正在房屋里,地震時,他并不十分驚恐。之前,他經歷過1981年甘孜州道孚地震,經歷過1997年巴塘地震,都是七點幾級。這次顛簸得超乎尋常,“好像爆炸似的”,潘樹軍還是沒有從家里跑出來,他甚至還看了時間,長達3分多鐘,接近4分鐘, “真的搖兇了跑也跑不贏。”等搖完了跑出去,他又看了時間,已經過了6分鐘。天一下就黑了,不由得心中一暗:遭了,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是不是地下沉了?很快回過神來:那是房子倒塌的灰塵。
他是負責安全的,馬上出去看,房子背后就是商品中學,教室沒倒。立刻又跑威州中學,房子沒倒,大家都在操場上。因為房屋倒塌較少,縣城僅死亡二十多人。
2000年以后,汶川新建房屋較多,當時就要求防7級以上地震。這里本身處于地震帶,過去就要求修房子不能超過5層樓,這幾年設計要求提高了,六七層、甚至電梯公寓也能修了,但要求抗七級地震,前提是修房子要有地勘報告。這種城建要求,對此次汶川很少死人起了決定性作用。潘樹軍對當時設計把關的經辦人楊威很稱道:“楊威那小伙子相當負責!”
地震之后,岷江斷流。肯定是上游形成了堰塞湖,全縣的神經一下緊張,潰堤形成大洪水,將是雪上加霜!縣城3.4萬人,加上流動人口,計4萬人,全部緊急疏散!上姜維城。那是山坡上的古鎮,《舊唐書》曾說,蜀主劉禪時,姜維曾兵伐汶川,此地因之成為姜維故壘,唐代設為維州。宋代更名威州。
全縣人民往山坡上攆。姜維城離縣城一兩百米。地盤不是很大,三四萬人遍山布滿。潘樹軍帶著一撥老弱病殘走到威師附小,老人們不肯再爬山了,一個領導問潘樹軍:“咋個做,老潘?老婆婆些不肯走了。”老潘說這壩子還是比較安全的,就是洪水來了,這里已經是制高點,我在這兒留下,管住他們。當晚,壩上聚集了五六百人。
縣城上去一百多米,是威師校壩子,威師校和附小緊挨著。壩子較大,在姜維城山腳下,水淹不到,可容一兩千人,所有醫院帳篷、傷員都搬到那地方。
更多的人,往高處爬。山上農田、地里,能插得下腳的,都有人。往茂縣方向的青土山上,也聚集了三四千人。
上山避險者,大部分只能站著,站累了,偶爾坐一下,很難睡得下去。幾分鐘余震一次,一晚上都在搖,人呆得很無奈、很枯燥。“那天水也喝不上一口,飯也吃不上一口,”老潘說。后來分發一點干糧,餅干一人一片或兩片,有點吃的,吊住命。
很快,岷江水就通了。為防止高山災害,又把人疏散下來。在城里大一點的安全平壩,安營扎帳。
13號一早,縣上通知,凡是有關部門領導在家的,全部分赴農村救災。進入汶川的部隊,也大部被分散到鄉鎮,每個村至少有20個兵,高山農民房子95%倒塌,但人員傷亡不重,因為白天基本在田間勞動。死亡者更多是途中人員,路上塌方太多,一些外來打工的急于返鄉,結果死于途中。至今全縣還有7000多人下落不明。
混亂,但高效
“混亂而高效。”宣傳部副部長曾正伢用這五個字來形容地震之初的都江堰。“不混亂而有秩序了,很多官僚程序就來了,難以高效。混亂而高效之后,才逐漸轉為有序而高效。”
都江堰離震中映秀鎮直線距離僅10公里,曲線距離約20公里。虹口鄉大部分房屋已不存在,向峨鄉基本夷為平地,泰安古鎮的古建筑面目全非了。城區近幾年修的房子,看起好,實際是“立體豆腐渣”,“站著的廢墟”,70%損毀嚴重,僅6%基本完好。
很多沒站穩而摔倒的人,再也沒有爬起來。城內一片嘈雜,到處是垮了、裂了的房子。冒險進辦公室拿電話本充電器等的人,發現熱水器倒了,電腦倒了,書柜倒了,所有能倒的都倒了。
消防車、救護車、公安車的嘯叫,此起彼伏,連續幾晚,都是這種尖叫。讓人一夜睡不著覺。應急狀態下,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大有人在,卻不困,無眠了。街上的車速,比平時快三分之一,剎車聲很多,車禍很少。車越來越多,機械車、救護車、公安車、拉糧車開始挪著走。第三天實行管制,與救援有關的才能進出。都江堰有好幾所大學,幾萬大學生要回家,家里來車接,學生們拉著行李包朝成都方向走,接人的車開來,像打仗一樣,汽笛聲此起彼伏,造成大混亂。于是禁止這樣的車輛。
武警成都指揮學院里,還有十多天,學員就要進行畢業答辯了。地震突然發生,全院人員避到操場上。
站在草坪上的院長余成,腦筋急轉。
“肯定,在成都附近一二百公里的地方,發生了大地震。肯定,會動用武警部隊。”而他這里正好有成建制的兩千多名官兵。
3:02,“草坪院黨委會”召開。議題很明確:做好突然出發的準備,人員分成4個梯隊,所有車輛加滿油,全部開到操場環形跑道上停好,學員都帶上迷彩服、雨衣、干糧、水壺、挎包、撬鎬和一件大衣。等待總隊命令。
總隊一開始也不知道哪里發生地震。20分鐘后,命令來了:汶川地震,立即出發。
3:40,車隊出門,上了繞城高速,直插成灌高速。此時車輛不多,開進順利。4點過到達都江堰,看見滿城狼籍。但全隊的目標是震中,車隊上了317國道,馳向汶川。行進8公里,山體坐了下來。堵車了,雙向車輛都排成長隊,很多人在駕駛室坐不住,下車等候。正是這一舉動,使他們幸免于難。山體大垮,很多受堵車一下被埋,車下的人拔腿逃跑,沒被砸死在車上。
學院車隊到達時,慘劇已經發生,道路嚴重堵塞。
余成告知總隊,總隊指示,都江堰埋了幾千人,可折返施救。于是,車輛原地掉頭,揮師南下。
進了城,我的天!到處垮塌,四面哭叫。一去,老百姓就攔車,搬兵救人。前車過了,后車又堵。余成下令,凡有人攔車,先去一輛搶救,其余的都按當地指揮部的通知,到幸福大道集結。
隊伍在幸福大道上屯齊,市上的人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十多分鐘就過去了。那就不等了,自己干!只要群眾報告,就是搶救點。學院干部都贊成。把當地人叫住:“哪里埋的人最多?”都說是新建小學、中醫院、聚源中學。好!兵分三路,都救!
余成讓老百姓上自己的指揮車帶路,開到新建小學。
這里街面不大,群眾擁堵,現場慘烈。家長呼天搶地。眾多樓房中,唯獨它垮成一堆廢墟。門面很小,上面還有住戶。地方一臺小型吊車已經到達。家長一窩蜂在廢墟上刨。一看來了部隊,如見救星,一把扯住衣服:“不得了哇!抓緊時間救娃娃!”
問明哪里埋人最多,馬上投入一百多人,分出二三十人維持秩序,其余都上,一部分配合那輛小型吊車,將預制板吊向空地,一部分抬、撬、刨。作業速度很快,但出來時忽略了帶手套。“很多人整出了血”,余成看這樣不行,和一位當地負責人商量:“務必幫我們找幾百副手套。”
那位負責人帶人滿街找勞保用品商店。“沒辦法,我們采取了非常規手段,把店門撬開,拿手套,拿鋼筋、鋼釬、鋼繩、雨衣,然后留下紙條,電話,讓他們以后來找。”多日以后,沒人來找。“有些商家,平時可以為一個子跟你較勁,現在主動送鋼繩等。有人把機械開到路邊上,已經睡了,敲他車門,哪里要救人,馬上投入。”
第一個娃娃刨出來了,嘿!活的!大家鼓掌。家長一擁而上,看是誰家的。其中一個刨開眾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眼淚長淌。
這一成功,非常振奮精神。“上啊!”肩扛、手推、人抬。以至有人提醒:“注意踩,不要把下面的小孩壓著了!
每救出一個活的,全場掌聲;每搬出一個死的,滿場哭聲。
“非常感人。”曾正伢說。“光哭不起作用,還得盡力救。第三天開始,很多老百姓自發煮了稀飯饅頭給救援人員吃,很多還是農村來的。問姓名,頂多告訴你他是哪個鄉鎮的。這不在少數。”
到13號,小學內已刨出了十多個。14號,就基本無收獲了。
在都江堰中醫院投入250人的兵力。這里高6層的住院部老樓倒了,預制板太大太重,搬不動,只能撿上面碎塊,開始救起的人,不如新建小學多。
成都消防的人用吊車吊預制板,12日當天,即救出六七人,都是6樓埋得不深的。
晚上7點過,中醫院廢墟下一個小孔隙里,又發現人。人是指院的學員龍亮耳朵聽出來的,消防隊員趕來,合力將小孔變小洞,小洞變粗洞,電筒一照,當真有一位老人。埋在那里,好像只有一顆人頭,一條單臂。老先生是67歲的退休教師王德翔。龍亮和成都消防的人爬進去,先掏空右側,老先生右腿亮出來了,安全帽,先給老人扣上。地龍一般,龍亮爬進爬出,送水送葡萄糖。10時許,來了國家地震局的溫增平教授,得知施救辦法后,溫教授大加贊賞:“一定要把他救出來!”
他們開始動左側的堆積物,那是最難的。
殊不知,溫家寶總理也來了,是從新建小學看過后趕來的。總理湊到洞口說:“老人家,不要怕,黨和國家不會忘記你們,一定會把你們救出來。”王德翔還作出了回應。溫總理旋即對官兵囑托再三,一定盡全力把人救出。
王德翔最后是被綁上安全帶,撬棍撐住上面預制板,由兩名學員托住,取出來的。
另一位,能對話、能喝水,就是取不出來。院方說,左手不行了,考慮截肢。麻醉師已用針管抽入麻醉藥,舉著手臂,等待發話。卻在最后關頭被叫停。“我們開始也同意,”余成說。“給他本人做工作,保命!他基本同意。想到人家出來缺胳膊少腿,又覺得要慎重。”現場的國家地震局專家也不主張截肢。方案擱置,改為一塊一塊搬掉廢墟山。“費時就費時!”余成說。
往下,進展就慢了。只聽見廢墟里“呃呃”之聲,敲打之聲。消防人員掌吊,武警學員捆繩。一塊塊拿掉水泥板。人,見了天日。
終于,沒動這一刀。
索道遇險
都江堰青城前山,最高的老君閣傾斜了,上清宮屋面受損了,二王廟毀壞了。
前山索道上,也出情況了!
5月份正值旺季。尤其下午,游客特別多。12日下午,上行索道不僅坐滿了人,候車室里還排了一百多米長隊。當雷鳴聲從地下傳出,索道管理所的人還以為機器出了故障。待反應過來是地震時,游客山崩般地逃跑。郭向陽副所長按下緊急剎車,索道停了。科長陳寧和電器工程師切斷了電源。
索道上,160人掛在空中,最厲害時,索道左右擺幅達3米,形同高空秋千。一位游客不知是地震,在上面質問:“你們索道咋回事?吊在中間左右甩?”獲知是地震后,一些人在空中發出尖叫,情況甚是危急!第二波強震隨時可能到來,纜車是敞式靠背,心理脆弱的游客,很可能跳下來。
工會的劉昌齡拿上喇叭,帶人沿線路喊話:大家坐好,不要慌,更不要跳,正在采取措施。候車室的人被疏散到壩子里,遠離建筑,由陳波負責拉起警戒線,男女職工都出來不停地安撫人,并開始退票。
劉寧等人搬出云梯,云梯是可伸縮的,最高可達8米。梯前有兩個鉤子,可掛于客人乘坐的吊椅上。沿線有樹枝阻擋,砍掉!云梯才擺得正。剛出站不久的一個吊籃,離地四米多高,先救他們:“慢慢轉身,對正梯子,抓緊,退下來!”一對男女下來,站穩了,腳還打顫。再救第二把椅子,稍高,約五六米,又成功了。一直到6號梯,都還夠得著。上行線的游客,救下12人。再高,就不行了。最高處,離地14米。即便夠高,靠云梯救,救到什么時候去了?余震接踵而來,天曉得會出什么情況?用云梯不是辦法!游客在吊椅上坐的時間一長,甚至讓他過夜,肯定有人要跳!
緊急預案是有的。但光有預案,應變能力差,也不行!云梯救人,和一年一度的常規救護演習,沒什么兩樣。全國的同行,還來參觀過演習。所長劉佳玲是全國勞模,每年全國索道會上,都要上會交流,全國408條索道中,青城前山索道排名第二,是說得起話的。
但是,千載不遇的地震,你演習過嗎?
能否啟動輔機?首先要看地震中是否跳繩。一旦跳了,索道啟動,就會拉倒塔架,釀成大禍。于是,有人從下站跑到12號塔架,有人從上站跑到14號塔,未跳繩,對講機喊話:全線路沒有跳繩。機電師傅戴上安全帽,進到柴油機房,看兩臺備用柴油機能否發動。機房房頂已垮塌,謝天謝地,柴油機是好的。機電員發動了電機,陳宇、陳希武啟動了輔機,輔機以每分鐘0.7米的速度,緩緩恢復運行,所有吊椅上的人分別踏上了上下架的硬地。一塊石頭落地!
上站有個露天茶園,由老職工王澤虎承包。有兩名外國人光顧茶園。地震發生時,震感太強,王澤虎夫婦將兩老外一把抱住,蹬緊八字步。4人一起晃。毫發未損的老外向他們豎大姆指。
下行吊椅上的160人,加上正在排隊的二三百人,一時下站共集中了四百多游客。沒有安全送出山門,整個過程就不算完成。按平常走法,下站游客應從月沉湖坐船到對岸。地震后,沒人敢開船了。
那就走非游山道。一條廢了的羊腸小道,從丈人峰下走,萬幸!沒有塌下石頭堵塞道路。相繼,又來了十幾位住在天師洞的外國人,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不知如何走,一并帶他們走非游山道。人們到達前山門壩子,一位外國老太太高興得哭了。幾個撫慰者,也和她抱在一起。管理所的人長出一口氣。
二王廟附近的靈巖山索道上,游客就沒有這么幸運了。
當時,線路上有14名游客,13人上行,1人下行。上行者中,有11名臺灣游客。電力中斷,人都坐在封閉式吊廂里,成了鐘擺。
索道方的人員不多,僅8人。每年,也曾讓員工扮演過游客,救下來,只須25分鐘。正常情況下,8個人是可以救下游客的。
但地震給靈巖山造成的破壞程度很大,景區一下面目全非,垮塌崩裂嚴重。管理索道的總經理代康發現站房內逃出的一名司機、一名修理工受重傷。另有二人在塔架上檢修風速儀,二人在地面巡查,地震發生后,四人全部失去聯系,生死不明。能見到的,僅副經理宋星玉,保衛部駱述良二人。
地震使鋼索發生掉繩,各支架受損情況不明,不能冒險啟動備用電源。靠索道自身力量救援,已經不行。當即派駱述良下山,請求政府派公安消防支援。爭取天黑前將游客救下。
四位“失蹤”員工中,兩位索道維修工又出現了,一個頭部受傷,一個手部受傷。
“你們趕快拿救護設備!”代康讓先準備施救器材。代、宋二人跑到線路上察看,發現游客全部在8至12號塔架間的吊廂里,有的人開始以為是索道故障,很驚恐。應該讓他們知道發生了什么,二人開始對空喊話安慰:“地震發生了,震中在汶川,不在這里。大家算幸運的。索道的塔架、站房都還穩固。”有游客戲謔道:“我們一路塞車出來,要是再塞1小時車,還沒這么幸運。”
派出求援的人,一批又一批。站到公路邊求救,只見驚慌而過的人、車,不見救援隊伍。進城找到旅游局,旅游局立刻報告到市里。
都江堰城區情況更嚴重。房屋里逃出的人站在滾滾煙塵的十字路口,什么也看不見,朝人民公園看,公園也消失了。互相問:“是不是壞分子用炸彈炸的?”40分鐘后,才看到山頂。又過20分種,才看得清周圍。快死的人,拖出來,就在三輪上,腳搭在外面,做人工呼吸。四面亂成一團,根本沒法過車。看得清環境了,警車才慢慢開行,叫讓出通道救人。
都江堰市已無力派人救援靈巖索道,只能先登記。情急之下,駱述良找到剛到都江堰現場辦公的成都市委書記李春城,李春城當即下令成都消防支隊前往靈巖山。
首批7名消防官兵到達,已是當晚21時,下雨了,天又黑,為確保成功,行動延至第二天。
消防人員走了,游客還在天上。雨聲嘈嘈,夜聞飛石,這是一個需要精神支撐的夜晚。
另兩名“失蹤”的維修工也出現了,6名人員都到吊廂下陪夜,用喇叭對話,安慰又安慰:你們吊在里頭,冷了,就互相靠緊點。吊廂是全封閉的,東西送不上去,我們也一樣沒吃東西。放心,溫總理都到了都江堰,作了指示,會把大家救下來。游客表示感謝,情緒尚好,一個吊廂里還唱起了歌。“你們不用陪了,淋起雨的,走吧走吧!”6人哪里敢走,帶著電筒,在索道下2公里的檢修道來回走動。雨濕衣衫,誰還管他濕的干的;肚子空空,誰還去感覺餓不餓?把山上飛石防著點就行了。
次日,成都消防官兵來了。9點開始救人。從11號塔架開始。消防隊員對器材使用和救法,均不熟悉。在索道人員協助下,登上塔架的檢修梯步,將所帶滑輪卡上鋼索,一個隊員吊于滑輪下,系上繩子,帶上緩降器,一把一把拉鋼索,往前漂移,另外的隊員則逐漸放長拴在他身上的牽繩。雖然戴了手套,雨后的鋼索仍然很滑,到第一輛吊廂,里面是臺灣游客。吊廂是碰撞式扣鎖,里面打不開。消防隊員在頂上用腳一踩,門開了。救援者進入,給客人系上保險繩,吊上緩降器,客人靠自重慢慢滑下地,上午11:45,第一人獲救成功,一著地就熱淚盈眶。
救一人花費的時間,已經不短。孰料,緩降器又被遺忘在吊廂內,又須重新掛滑輪攀緣,第二個吊廂就耽誤了。消防隊員不熟悉操作,到17時,仍有7人在吊廂上。全部救下,將拖到很晚。
不能讓人在天上再過一夜。代康叫維修工高天祥、李鐵鋼上。二人昨晚一夜“打更”,白天又繼續協救,已很彼憊,但仍愿盡力。上了鋼索,手都在抖。7-8號塔吊廂的二人,又被他們救下。高、李耗盡體力,癱倒于地。
又輪到消防官兵施救。到晚上8點,只剩下一名56歲、叫王民權的臺灣人,11人中,只有他落單,獨自在空中枯坐。王民權情緒已經不穩,呯呯呯猛敲窗門。消防官兵說:別急,馬上來救。乘滑輪飄至吊廂頂上,剛踩開門,王民權就跳了下去,當即死亡。
王的兄長也在這個旅游團里,回到臺灣接受媒體采訪時,他仍然對靈巖營救,表示感謝。
“以后客人的情緒不穩,不能開門。”代康事后總結。
百里施粥
在郫縣,地震沒發生什么破壞,但跑地震的人流,把女企業家高銀江掀翻,兩膝、兩手都跌破了。
她把生產停下,員工都放回去。回家看電視,都江堰,那么漂亮、那么熟悉的地方,卻在瞬間變了樣,高銀江心頭沉重。問自己:“我該做啥?”
馬上組織一批貨物送去都江堰。外邊在下雨,對,災區最需要傘!高銀江對員工說:“你們去數一下,廠里有好多大傘,還有禮品傘、促銷帳篷都數上。第二是清理一下有好多豆瓣醬、“飯掃光”(一種下飯小菜),都裝上車。還有,都江堰肯定需要獻血,組織一下,有哪些員工愿意一起去都江堰賑災獻血的?”
留守的十來個管理人員都愿去。三百來個放回家的員工一聽說,好幾十個都愿去,還有人問:“我把老公都喊到,可不可以?”參與者非常踴躍。
貨物裝起了,馬上租來一輛金龍大巴,坐52人。兩車貨中,帳篷二十多頂,大傘二十余把,小傘六百多把,又買了100件水、100件方便面,還有“飯掃光”、調味品等。
行至都江堰收費站出口處,高銀江有此行恨晚之感。很多裝著幾箱水、幾箱方便面的私家車早到了,有個紅十字會集中捐物點,見她們貨多,紅十字會的人說,你們的貨就不下這兒了,直接運去。
于是,直開市區。哇,好混亂!心情好沉重!第一感覺:要盡道義,要對得起自己的內心,要付出!載物的貨車故障了,一熄火就難打燃,一路推車,想的是把貨物送到受災最兇的中醫院那條街,很久都走不過去,推車一路。
終于問到一個可以臨時卸貨的地方。那里,一個民政局的人很著急:你們拖這么多東西來,把貨卸這兒,還需要轉一道,我這里也沒有轉運力量呀!”
高銀江說,好,你告訴我們,哪里最需要?那人說了些地名,他們也弄不清,咋辦?不麻煩他了,自己去問,兩輛小車分頭找。問到了,有兩處駐軍官兵,剛扎下營來,正在做飯,但僅一頂炊事帳篷,只遮得到灶臺,鍋碗等都放在露天。
馬上把車開動。突然看見一處幼兒園,老師眼淚汪汪地問:“你們有沒有傘嘛?”“有傘有傘。”“我們需要傘。那么多娃娃,本市的,父母都接走了,就剩了些汶川的,打不通電話,父母出來不了,我們肯定要把他們轉移到安全地帶,我們需要傘、需要帳篷。”高銀江趕緊分些給他們。到今天為止,她都不知道這是哪個幼兒園。
還是想去中醫院。到了一看,損失之慘重,整棟樓垮了。尸體就擺在旁邊。但找不到接收物資的人,東西交不出去。
又走。看見前面排起兩列長隊,居民等著發東西。那里有個派出所。見有人送東西來,居民們高興極了。東西全部卸在派出所,高銀江把人分成三組,派出所的鐵柵欄門拉上,從里面分三個窗口,向每人發一瓶水,一袋方便面。派出所的說,“飯掃光”最后發,先救他們急。聽說只有六百多把傘,民警說,不夠不夠,發了會引起矛盾。放一下,我們來發,發給最需要的人。
發水、面的時候,高銀江看見一些衣著時尚、化了妝的女士也在排班,人還保持體面,但食物已經匱缺,昨天到今天,有的人什么都沒吃過。有個老太婆說,地震以來,她只吃過三片餅干,喝過半瓶水。高銀江體會到了什么是雪中送炭。災難讓人毫無準備,最平常的變成了最需要的。感覺難以名狀!
全部員工淋著雨發東西,所有人鞋襪都濕了。高銀江的褲子下半截,臟水浸上來,把膝頭的傷口感染了,她還是一個勁發,流著眼淚發。警察這時不讓發傘,帶去的12歲的女兒見一個婆婆淋著雨不忍心,悄悄給出一把,另一個婆婆看見,也要。女兒又悄悄拿傘。于是人們都圍上來要傘。民警說:“你趕快不要這樣了,一會兒搶傘,引起慌亂不好。”
歸途中,高銀江不想說話,人很疲憊。卻一路想,明天又該做啥?很多老百姓都需要物資,今天送少了。
又開始籌集物資,并聯系了另一家單位,他們也組織了光明乳業的奶品,正想送東西,“這樣,你帶路,再把物資運進去。”手機不通,雙方聯系全靠短信發來發去。
第二天,車隊前往蒲陽鎮。高銀江發現,都江堰城區物資集中點,排長隊都卸不完東西,蒲陽鎮卻物資奇缺。物資運抵蒲陽,鎮上書記特別高興。這次是組織的一大卡車牛奶,一大卡車礦泉水,都是上千件,車是12英尺加長東風。大小車總共7輛。剩下一部分,送到彭州桂花鎮,龍門山系的淺丘地帶,那么大一個桂花鎮,才收了好多點東西?——總共半間屋子,確實需要。
災民不能總吃方便面吧?第三天,高銀江決定送饅頭。但滿街賣饅頭的都沒開門,找到一個熟悉的師傅,人家本是開炒菜館的,不做饅頭。高銀江說,我去救災,你馬上給我做饅頭。那人發動人拼命做,一天下來,做了2000個。又運到都江堰曾經發方便面那兒,派出所的說:“你們又來了?”
高銀江的母親也來幫女兒,她到郫縣城的街上去訂饅頭,找了兩家人,放話說,有好多,要好多。結果做了5000個。這時,買饅頭的人多起來,另一個人也去要饅頭,店家說,阿姨都訂完了,買來救災的。那人火了:“你以為我是自己要?我也是為救災!”差點把蒸籠都給人家掀了。
高銀江一個表弟談起:災民除了喝礦泉水,還想喝點稀飯。這一說,把她點醒了。“這樣,我這兒已經訂了幾千個饅頭,再發動人煮稀飯。發動員工,動員家屬,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大家在家煮稀飯!收集到一起。這兩天,我已經感到,靠個人的力量太小。把社會微薄力量聚到一起時,就大了。
員工說:“各家煮稀飯?不現實?不如把米拿過來,由食堂統一煮。”高銀江說,是是是,這辦法好。我們生產公司,三百多號人,銷售公司,一百多號人,把力量組織起來,還是很大的。
結果,派出三車的稀飯饅頭,稀飯用多只金屬桶盛裝,由高銀江的先生帶領,目標是都江堰向峨鄉。向峨鄉損失很大,路又斷了,人出來不了,很缺物資。
那天,恰好路通了,汽車一到向峨鄉,電話就屏閉了。聯系不上先生,她很著急。這天他們分兵兩路,高銀江到的是彭州洛水鎮,那是邊界地帶,帶去棉被、彩條布、饅頭、蠟燭,同時還動員了成都精英俱樂部,他們也有價值一兩萬元的東西,都帶去。
送完回郫縣,很晚了,先生那一路,不見回來,電話一打二打三打,不通。殊不知,他們的送法是挨個發,見人一碗稀飯、兩個饅頭、一包“飯掃光”。一直發到山里頭。這樣做,是要救更多人的急,一瓢一瓢親手送到災民碗頭。到晚上12點,人才回來。
發稀飯的時候,有人說:“給我點鹽嘛。喝了幾天礦泉水,沒有力氣。”于是得到了新信息,回來后夫妻倆商量,救援官兵也需要物資,尤其是有鹽分的東西。馬上,改“飯掃光”包裝,印了“抗震救災愛心袋”,一做就是40萬袋。
“這幾天,我們沒有計劃,哪里有線索,就到那里。”高銀江說
青城后山歷險
大約從十五年前,老人們就開始了青城后山避暑休閑的生活方式,很多人一住數月,或者一租10年,農家樂如雨后春筍。每天50元左右的食宿消費,世界遺產的一流環境,青城后山大有成為全國隱逸中心、避暑天堂之勢。
5月,旺季來臨前夕,后山居高處的紅巖村,開始上客。這里最受青睞,連秘魯游客都來了。前年,成都最高溫達到38度時,這里是28度。方圓22平方公里內,植被達99%,唯一未履蓋的,就是農舍。到處廣植銀杏、杜仲;地下,草藥達二三百種之多。中醫院的游人來了,路兩側草都會被扯光。哮喘病人一來,癥狀緩解,感覺比輸氧還好。水,是金娃娃沱流過來的沒見過天的涌泉水。
橋頭,有一家“夢園”,1990年,創建人周桂華初去時,路不通,是騎騾子上去的。修路、拉電、架橋,周桂華在味江邊上,建起了紅巖村最早的度假村。女兒舒華繼承衣缽,使夢園發展成有二三百鋪位、有游泳池的規模。12日當天,住進12位客人
村民高澤民的農家樂,是成都老年協會的定點處,更是生意興隆。到12日上午,客人已達143人之多。其中,剛到的成都青白江老年大學的人,就有121人。兩位北京游客,還打算住到10月份。
當天午飯后,便有66人外出游覽泰安寺、五龍溝,其中包括老年大學的張校長。畫家魯貴娣則帶著一批人上山作畫。余下77名游客,在家午休。
高澤民小睡一下,睡不著,心里毛焦行躁。走到院子里,剛下街沿,哇!哪里的怪聲?其時,有工人正在三樓房頂安裝熱水器,他以為熱水器爆了。看地下,1米半見方的混凝土坑,地皮一下崩開10公分,又慢慢合攏,頓時嚇得說不出話。
高家的房子沒倒,在家的77名游客,全部安全出戶。周圍鄰舍,到處嘩啦嘩啦垮房。高澤民的腳肚“扯起地抖”,假裝鎮定,鼓起虛勁喊:“都到坪坪里頭。到處跑,謹防石頭砸著!”
有游客被這恐怖景象嚇住了:“趕快叫車,把人送下山!”
“這時候哪里找車?恐怕路也斷了。不要慌,這里絕對安全,垮山垮不攏,石頭滾不到,起碼要安心住兩三天,慢慢給大家找路,才走得出去。屋里糧食是有的。”吩咐員工找出塑料彩條布,在厚樸林里,結繩成帳。
晚上,本來準備吃甑子飯,煮的瀝米飯,是中午瀝在那里的,要上甑子蒸,但水電中斷,鍋灶都壞了,只能將就吃“生粉子”飯。
出去的66人,一個都未返回。
夢園那邊,游泳池水一浪一浪地蕩出,很快就干了。有說是蕩干的,有說是池底裂了,漏干的。人們叉著腿走路,都跑了出來。負責管理的經理楊震英很潑辣,叫大家都到壩子里:沒事,有我在這兒!“這是那天說得最多的話,勁提‘’了。”楊震英想得最多的是:無論如何要把這批客人帶下山。坐在臨時棚子里等天亮,天咋老是不亮?
早上7點,人們出發。游客、村民匯集起幾百人,一齊朝外走。原來味江右岸的旅游道路,已經被多處塌方阻斷,只能走江左的周家崖小道,小道陡峭,不算條路。卻被加封成“逃生小路”。受傷的人,有的被抬上滑竿,難走處,只能把鞋綁在膝蓋上,爬倒跪倒抬過。幾位外國游客,也加入到人群里,其中就包括那位地震時進行了攝像的秘魯游客。攝像水準一般,后來卻成了最權威的資料被電視頻頻播放。三位老外發揚風格,一路輪流幫背重傷員。
夢園的隊列里,楊震英讓每人帶上一根拐杖,相互關照,把抓住的根根藤藤傳遞下去。她負責一位帶娃娃的老太婆。老太太鞋子壞了,她把鞋子脫給她,自己赤腳。婆婆要滑了,她先滑下去,把老太太的腳擋住。到達泰安寺,有賣鞋的,無售貨的,楊震英放下10元,拿走一雙鞋。后面一個背行囊的直說:“走不動了!”楊說:“你不走,哪個在這里陪你?”終于到達小鐵索橋,跨過味江,又回歸大路,下面是沙坪。夢園老總舒華雖不知道里面的情況,還是安排了兩輛車在沙坪接人。游客說:“你們這么負責,二天還住夢園。”
逃生小道,實現了“勝利大逃亡”。
12日中午離開高家大院外出的人,又是另一番遭遇。
六旬畫家魯貴娣,是老年大學教師,曾師從著名畫家伍瘦梅、吳一峰。此番,他帶著8個年紀比他大的學生,出紅巖村,走小路,到達磨坊,這里離金娃娃沱還有10分鐘路程,魯貴娣決定上山。
爬坡約六分鐘左右,一瞬間,地在晃,他反應很快,馬上往回跑。磨盤大、汽車大的石頭,從頭上噼里啪啦滾下來,如果往前多走五六步,就打著他了。回撤到金娃娃沱下面一個橋,橋過去十多米,山體滑坡,把路封了。當時在場有三十多個人,頓時亂成一團。
魯貴娣對大家說:先冷靜一下,靠到崖壁,不要慌。這時有個小伙子,打著赤膊,腳打斷了,單腳跳著走,對魯貴娣說:幫我一下忙,打個電話。老魯說,已經打不通電話。你到邊上來躲一下,不要在橋上,橋上很危險。
經過短暫商量——時間不容許人多考慮,大家作出決定:朝山上跑。山洪爆發、泥石流都是往下面來,爬上山頂,應該沒問題。于是,把大家組織起,抓藤藤,拉樹根,山路很溜,走錯了。折回來,還是往上走。
樹林里藤、刺很多,手中刺,血在流,哪還顧得。魯貴娣背了畫板,有點礙事,但沒扔,因為舍不得,是一個畫家朋友送的。走了兩小時,到了半山腰,一個山脊,約四米寬、二十多米長,算一個比較平的丘梁,離山頂還遠。不能再走了,也確實走不動。大家覺得,呆在這里比較安全。魯貴娣清點了人數,共21人,最大的76歲,最小的20歲。“任何人都不能亂動了,發生危險,不堪設想。”大家正面對著山巒,左面還在垮方,不斷的大石頭往下垮。
晚上下起暴雨。總共只有5把傘,魯貴娣也帶了一把。穿的是短袖,冷得打抖。此刻,就不分男女老少了,大家擠到一塊,三四個人站著合用一把傘。不敢睡著,怕凍壞。暴雨比都市里敲擊屋瓦的陣仗大得多。魯貴娣想起他還有個畫板,要用上。畫板是兩層的,拆了分送兩個人,可以頂在頭上,畫板套子,又可以讓一個人頂著遮雨。這就解決了三個人,起碼頭不打濕。
耐到天亮,繼續下雨。很多人提出,該下山了。魯貴娣和老年大學幾人分析了一下,絕對不能下山!一晚上都在垮方,人坐在地下,余震明顯,震一下,山里垮一下,魯貴娣就默一下,起碼垮了二十多次。響聲之大!如果強行下山,還在下暴雨,又沒有路,大家是亂穿上山的。路肯定被雨泡得更松了,萬一哪個途中出現危險,誰也負不起責。
魯貴娣說:“再堅持一下,最多我們今天再餓一天。”水沒有了,有幾個帶了礦泉水,他也有一瓶,拿出來大家喝。實在不行,可以喝點雨水,總比不喝好嘛!
第二天又下了一天雨。左面山坡上的泥石流,一晚上轟隆轟隆,驚心動魄。頭兩天還想著有人來救,晚上生了火,都沒起作用。分析了一下,還輪不到青城后山,都江堰還死那么多人哩!
大家寄希望于第三天。運氣還好,午夜1:40左右,雨停了。到五六點天亮時,也沒下雨。大伙商量,今天非下山不可,如果15號下山,餓了那么久,恐怕精力都不行了。下山時,作了安排,4個小伙子,兩個在前面開路,順著水響的地方往下走。另兩個小伙子壓后。魯貴娣數了一下,60歲以上的有八九個,讓他們走中間,大家照應,抓地慢下。
兩個多小時后,到了山腳下,有泥石流阻路。好些人從來沒走過泥石流,一腳踩下去,到了膝蓋,但是非過不可。魯貴娣一個學生,是個女同胞,泥石流巖石上,出現一米多高的落差,她問該怎么辦,老魯說,只有往下跳,我先跳吧。跳下去把她扶住。她沒跳好,一只腳款在石頭上,當時就不對勁:“我胸腔里面,恐怕骨折了。”老魯說,你腳能不能走?能走的話,還是跟著我走,山上到處都在垮,不敢停留!
走到金娃娃沱下方,到后山旅游道路上了。山洪爆發了,漲水了,沿途很多處,路斷了,有個地方,斷出光禿禿的巖壁,水流很兇,跌下去,就到另一世界。年輕人全跑到前面去了,后面幾個,全是老年人,魯貴娣看那地方,是不安全,告訴后面的:“不急,我先想辦法爬上去,繞過。”幾位老人確實體力不支,又受了驚嚇,都是魯貴娣把夾肢窩提到,硬拖上去的。像這種路被打斷、亂石堆里找路的地方,經過了十多處。其間大家互相鼓勵:“絕對不能放棄,一個都不能少。”本想下山后,21個人互相記個名字,給個電話,共同經過生死劫難,可經常往來。結果年輕人腿快,走得已不知去向。
走到快出五龍溝有二三公里的地方,進來三個山民,是來幫助的。魯貴娣請他們把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背上,體力差的,扶上。快12點,走出五龍溝,路上,有山民熬起稀飯,擺出泡菜,招待游客。感激之情,油然而升。魯貴娣的第一個感覺,想痛哭一場。
他和他的學生,全都平安走出來了。
接連兩天,女兒、女婿都到青城后山沙坪村來接父親。13號來,沒有消息。14號又來,沒接到人,絕望之下,都準備去認尸體了。突然看到魯貴娣了,女兒簡直不敢相信,上來就把父親抱住痛哭,哭了半天,問他是不是做夢,他說不是做夢,我死不下去,魯貴娣還和女兒開了個玩笑:“我才辦了退休,喊我15號拿工資,今天才14號,我憑啥子要死喃?”
張校長和另外3位老年大學的人,到泰安古鎮去耍了回來,往紅巖村走,地震來了,被山上滑坡掩埋,4人遇難。
奔向茂縣
地震發生時,做旅游的阿旺正在黃龍,感覺不算強烈,以為松潘又地震了。聽到有人說汶川發生7.8級地震,阿旺說:“你又在沖殼子。”回到川主寺,電話不通,交通也實行管制,不準下行,阿旺心中有了不祥之感。
兒子、妹妹、家人都在茂縣,強烈的牽掛,使阿旺作出決定:步行回茂縣。
先到較場,這是1933年發生疊溪地震的地方,當年遺存的疊溪海子,即堰塞湖,依然是美麗鏡湖,影響不大。但太多的汽車殘骸,顯示了地震的烈度。好友唐雪燕所帶的37人團,無一生還,已成殘骸的汽車,阿旺認得。
從疊溪開始步行,河床是干涸的,走到河中間,有人高喊:“快跑,要放水了!”迅速靠邊。行到一處,山垮得不像樣子,走到垮山段中部,一聲轟響,余震!同行一位導游說:“快跳下去!”結果又跳到河中間。
到了大店,那里的停車場聚了很多游客,也有去茂縣搶險的部隊。阿旺決定和部隊一起走。這里,又碰上一位很好的導游朋友,汶川人。猶如死里逃生又見親人,兩人的手握到了一起。阿旺說:“我以為你沒有了。”朋友說:“我的車前后都落了大石頭,就是沒有砸到我。”兩人互囑保重。
阿旺碰到的又一位導游曾光平,他車上一位老頭,雙腿砸沒了,抱在身上,輕飄飄的。一個小孩則被凳子上的螺絲把下巴戳穿,必須取下凳子,才能解脫。取了很久,邊取邊有滾石,車越埋越深。人被救出,放到草坪上,躺著就撒尿了,人沒了。
阿旺不停地往茂縣趕,到處山不山,路不路。部隊就地休息,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戰士。連續行軍,把他們搞得很疲勞,都是父母生的。好多男兵在用女式衛生巾,是阿旺看著他們買的。一天走好多路,肯定把胯都磨爛了。
往下,是兩河口,這里到茂縣,被稱為“死亡之谷”。阿旺不管,非要回去找親人。晚上在飛虹橋和部隊一起,在一所學校的過道上搭鋪。問起:茂縣到底死了多少人?部隊的人說,大概五百多人吧。阿旺說,不管茂縣是活城也好,死城也好,死也要死在一起。
14日早上5點,有一次大余震,部隊已經出發,轟隆一聲,好大一塊石頭落在昨天睡過的地方。阿旺六點多出發,沿途都有老百姓為經過者提供開水。一位四十來歲、滿臉憔悴的人,自己的房子砸得稀爛,啥都沒扒出來,就剩一口鍋,他還用這口鍋給大家燒水。然后坐在那里,木然地念:“你看看我的房子,你看看我的房子!”喝了他的水,阿旺卻不知道咋安慰人家,也不敢問他家人的死傷。
來到魏門,越靠近茂縣,房屋越糟糕。一輛旅游車被征用了,變成了救災指揮車。在這里停留了十分鐘,就有十多次余震。魏門的人都勸阿旺不要往前走了,她還是要走。
在十里鋪,阿旺坐下來看山上垮石,垮了半小時,她就看了半小時。在這里,她碰上了幾位官員、將軍。垮方最嚴重的2公里地段,必須一氣呵成通過,腳踩滑了,就可能掉進水里。阿旺盡最快速度跑,似要力追劉翔,身上的包包里有十多瓶礦泉水、餅干,路上舍不得喝,要留給茂縣城里的娃娃。幾位官員和已不年輕的將軍,也在沖,全部順利通過。好多民兵來回穿梭,送糧送油,都是自發的。有一支村民組織的敢死隊,二十多人,也在給魏門、十里鋪的災民送糧。阿旺一看,領頭者不是表哥嗎!表哥也很驚訝:“沒想到你會走到這里。前面有幾處險的,小心!”
阿旺走得很快,到離縣城還有二三公里一個大酒店,路有兩條,一條沿河邊走,黃土踩到小腿肚,太難了!另一條是從上面爬坡。她開始爬,山不知有好陡,七八十度總有吧?阿旺十個手指插到土里爬上去,想上山頂,山上植被沒了,全是鵝卵石堆積體。阿旺心里在念:媽媽,我走到這兒了,老天爺要把我弄下去,也沒辦法了!兒子,媽媽要是下去了,就看不到你了!剛剛經過,上面就垮了,灰塵上沖,看不到路,呼吸都困難。只有原地不動。灰散了,繼續下山。部隊戰士在那邊看見,豎大姆指。阿旺腳下打起了泡。
“我撿了一條命,所有的導游、師傅見到我,都會擁抱我,不管高、矮、老、少,都會這樣。”阿旺說。“走到了,手、臉脫了一層皮,真的應了‘不死脫層皮’的說法。”
從高處看茂縣,還行,國道至縣城的路基下陷了,但可以開車。進城看,全部漂亮建筑,冰了、塌了。阿旺走到先生的家,圍墻塌了,樓梯塌了,廚房裂了。正房扯開好大的一條口子,玻璃也沒了,本來很漂亮的一棟房子,變得這么破敗。阿旺進去,電視柜倒了,一地玻璃,電腦桌移到房子正中,電腦砸到地下。
往房后走,后面有一畝多地。見到了公公、婆婆,都還活著,兒子曬得好黑。塑料棚已經搭好,還收留了三十多人,其中一個奶娃剛滿月。都吃大鍋飯。
突然余震了,老公公一下把娃娃放在沙發上,身體護住。阿旺問:咋不跑?老人說,以前多次余震,我們是木架房,不跑好些。婆婆覺得搖了好久,又見起了好大的風,說是:“像地在說話。”
縣城受損,嚴重是嚴重,人員傷亡不算大。小學死了十多個娃娃,受傷的很多。到處是砸脫的手掌、腳掌。好多家長在慌亂中沒找到自己的娃娃,眼睜睜見一個別人的孩子快不行了,抱起就跑,從小學跑到醫院,中間不歇一口氣。醫院也在往外轉人,又抱著娃娃跑到燈光球場找到醫生,醫生一摸脈,死了。
阿旺的表哥家是五世同堂,奶奶99歲了,又高又健壯,眼不花,耳不聾,人不胡涂,去了好幾個小伙子,才把她背出來。
阿旺全家都做旅游,先生、哥哥、表哥、小叔都是這一行的。阿旺21歲下崗,也投身旅游,拼了10年。闔家辦了國際旅行社,承包了一個旅游車隊,在宗渠街開了面積600平米的中餐館,外加一個專門接待導游、師傅的餐廳,賣羌族土豆燒鰱魚、羌族臘肉、土豆燒雞等。旅行團隊有一頓中餐必須在茂縣吃,生意不錯。一家人在這條戰線上跑了十多年,有了十多年的關系,成了213國道上的名人。今年才花重金投入這家旅行社,養師傅、養導游、養賓館,淡季虧著做,就等旺季。剛剛生意要好時,碰上了地震,賠完了,虧光了。
“有些人,多多少少銀行留了點錢。我們是傾其所有地投入。做事的人,都有孤注一擲的時候。哪曉得就遇上地震。”阿旺的講述很緩慢,摻雜著長長的吐氣和流淚,是我所聽到的最沉痛的表述。
在茂縣,她們找出一臺古老的收音機,天天聽。阿旺的父母在都江堰,情況同樣糟糕。房子垮了。父親曾是地主后代,走路到茂縣參加革命。媽媽是藏族,以前是娃子,只認得“共產黨”三個字,比父親小19歲。兩人非常恩愛,她每天和父親一起跑操,問女兒:“你看我們倆是不是像雀兒一樣飛來飛去?”她被成都空軍部隊從廢墟里挖出,已經死了。阿旺的先生當場給成空的一個團長跪下。車上有哈達,女婿用哈達包裹了丈母娘,向她磕了三個響頭。75歲的老父親是黨校退休教師,現在只能在成都租房居住,不想回都江堰傷心之地。阿旺很悔恨:“只怨我把錢都拿去買車,都沒在成都給他們買房。”父親反倒來安慰:“我還有退休工資。”
“活下來了,總有一條路可走。”阿旺說。
“綠色江河”在行動
滿臉長髯的楊欣,是著名環保組織“綠色江河”的負責人,因在可可西里建立野生動物保護站而名噪一時。
地震發生,楊欣坐不住了。
各地志愿者也不斷打來電話,要捐錢捐物。對,組織捐贈!
受災面積這么大,捐往哪里?恰好綿竹一個志愿者打來電話,綿竹的關注度不是太高,不像都江堰,總理都去了,關注度很高,很多部隊往那個方向開,要打通到汶川的路,社會捐助也很集中。綿竹一些災區,像興隆鎮這樣沒有群死群傷的地方,就處于冷點。沒人給他們送吃的,情況很糟。
一早起來,楊欣就召集在成都的志愿者:“我們要做這件事,向興隆鎮送食品。”買啥東西?根據多年的野外生活經驗,方便面,沒有熱水泡就很不方便。要買,就買馬上能吃的東西,比如面包、八寶粥、礦泉水。
超市里,水已賣光,一聽要送往災區,馬上調水。現烤的面包,一買就是五六百元,面包店被當場掃貨。又采購了八寶粥幾十箱。超市里的收銀員聽說支援災區,趕快湊錢,買一堆東西送來。一個司機見楊欣他們正在裝貨,說:“我也想送,但聽說綿竹漢旺的路封了,你們幫我帶去嘛。”他車上的10件水,馬上送過來。打算送藥的人,也請楊欣把他們的藥帶去。這一切,綠色江河全部登記,網上掛出。
開出兩輛豐田75。災區到處在垮,汽車過不過得去?都沒底。干脆把野外探險的一套,打氣筒、鋼絲繩、鐵鏟,甚至防滑鏈都帶上,豐田75越野性能好,是帶絞盤的,如果河深路滑,上不去,在河對岸先打個樁,鋼繩綁好,絞盤絞上去。只要過去一臺車,就拉得動第二臺車。這樣的車過不去,就沒有車過得去了!
車到綿竹,有人提出,先到醫院去一趟,看那里有沒有值得關注的地方。醫院里病人確實多,很多醫生一天沒吃東西了,當即,八寶粥卸下一部分。
下一程,是興隆鄉。一到鄉間,發現確實是救助死角,老百姓都有點著急了。楊欣看見一輛運水消防車,還沒裝水,災民就把消防車圍了,爬上去放水,半天放不出來。后來又發現,很多災民集中在大公路邊上,等運物資的車來,哪個車停了,一哄而上。
楊欣很著急——把我們東西搶了倒好辦,不要把車撬翻了!突然發現一些災民跑過來,敲他們的車玻璃,有的還拿了石頭,趕快開車,掉頭就跑。一哄而上的方式,厲害的災民,搶到了,不厲害的,搶不到,這樣不公平!
他們把東西全部蓋上,窗戶打開,遇到老弱病殘者,或人少些的地方,趕快減速,迅速發放,車子不停,慢慢開著。一個地方發完,又挪個地方,直到發完。
“這種情況,在我們第二次去發物資時,很快就改善了。政府組織物資的能力很強。”楊欣說。
第二次準備的,是些能放得久的食品,新疆的馕呀,鍋魁呀。成都有賣馕的,綠色江河專門有采購。東西裝得滿滿當當。發車的時候,又是一番熱鬧,小區里送東西的人很多,這個叫“幫我帶去”,那個也叫“幫我帶去。”蛋糕、藥品,都往車上放。重慶的車輛,也來加入,形成五六輛車的隊伍。
進入興隆地界,發現公路上沒啥災民了,偶爾見到老太婆,拿東西給她,老太婆不要,其他村民也不要,說你們要送,就送到村上去,否則不公平。老太婆天天坐在這里,那不是天天得好多東西呀?不公平!
“基層領導也反應過來了。他們也是災民,家里有死傷,房子倒了,也要愣一下神,打個盹,馬上反應過來,物資發放就有序了。”楊欣說。
“這時候送物資的也多起來。我們發現,長期送水,不是辦法。鄉村有井,只是水的顏色變了,有味道了,不能飲用。怎么解決?我們志愿者中有工程師,而且是搞水處理的,我說,盡快想出辦法來。他們馬上就在深圳找到一個大的凈水器廠,訂購改進的凈水器,因為我提出要求:要無動力的。凈水器要有動力,水有壓力,才能通過滲透。有人說‘能不能放到三樓上,放下來就可以了。’我說,樓都倒了,哪來的三樓?”
結果,研制出密閉式鐵罐,里頭裝上水,然后用自行車打氣筒不斷打氣,增加里面壓力,然后有個出水口,一次能達到2公斤,是通過滲透、符合飲用標準的水。
生產出來后,馬上空運——又找機場的志愿者,綠色江河保存了個人托運行李的紀錄,凈水器是上的客運飛機,30件行李,貼30個飛飛兒,而且全部免費,遠遠超過攜帶行李規定。當然是通過志愿者努力,深圳機場的特事特辦。凈水器運到,楊欣及時組織人,分送青川、都江堰、彭州小漁洞、興隆鎮。
又發現,當地沒有電,謠言又多。村民們沒有信息。咋辦?送收音機。成都市場的收音機,都是100多元的,太貴了。打電話給廣州志愿者。“志愿者都想做事情噻,給他們安排任務噻!”結果,買了160多個收音機,第二天空運過來。都是志愿者自己出錢。收音機送到興隆,幾戶人家就有一個,政府要發錢呀,政府有啥政策呀,村民都曉得了。
田里麥子成熟了,一星期不收割,就要爛掉。村民們說,我們不缺糧食,家里有谷子,但是打不成米——沒有電。村里有柴油打谷機、收割機,但沒柴油。于是,就送柴油。
彩條布也缺。每人只從上面分到1米。一大卡車、價值幾萬塊的彩條布,又送來了。
“他們缺什么,我們就送什么。”這是楊欣的捐贈思路。有醫生護士提出,不能洗澡,內衣內褲沒法換,“行嘛,就買一批內衣內褲送他們。”藥品,甚至婦女衛生用品,也都提供。鎮長有一天說:“哎,我都不好意思提了!我們這兒倒是住下了,搭了大棚,但是鎮上三十幾個人,男男女女住到一起,沒得遮擋,換個衣服都不行,能不能給我們做兩個布簾子?”充分的信任,人家才提這個要求。布簾當晚做好,第二天就送到。
一段時間,中央領導都在力促提供帳篷,他們也發起征集帳篷,志愿者到處尋買。昆明的志愿者,不知從哪個單位擠出幾十頂帳篷,特快專遞郵過來。上海一位志愿者,翻箱倒柜,在一家公司里發現一頂帳篷,人家不賣:“是我們自己住的帳篷。”“救災要緊,先賣給我嘛。”這頂帳篷,是楊欣看到的最大帳篷,5米乘10米,高4米,空中托運費1500元。它被裝到了興隆鎮的學校,像個教室。深圳的志愿者又弄來100頂帳篷,光空運費都花了兩三萬。
各地志愿者都在籌款,有的款打到綠色江河賬上,被用來在成都采購物品。為避免嫌疑,救災過程中,該組織工作人員辦公費、人員費、車輛油費,甚至吃工作餐的費用,全部不計入捐助款里,使救災款干干凈凈。“大概收到現金17萬,我們不搞公募,都是志愿者內部捐助。”最后一車物資,是防暑降溫藥品。“有時我還沒有采集到信息,他們電話打來了:‘哎呀,楊欣呀,幫幫忙,你看他們帳篷里四五十度,想辦法給買點扇子、防暑降溫的藥送去。’好,好,好!兩車藥品,全部送災區,反正捐的錢,我全部花完了。”
這一次,上海、北京、長沙、重慶、深圳、廣東、青海都有志愿者參加,都是長期培養的鐵桿志愿者。最感動的,是有個從三江源移民到格爾木的移民村,本身窮得叮當響,也捐了3000元。
“這次社會捐助,是我們中國慈善的一個總釋放,空前的慈善情懷總釋放,都沒有準備好,紅十字會沒有準備好,我們也沒有準備好。客觀上,又處于慈善的初級階段,很多人想,我這筆錢是救急的,可能救一個人的命,希望看到這錢落地,錢到哪去了?有些人可能交到紅十字會,溶入到捐款的大潮里,看不到他那滴水在哪里。他把錢往這兒捐,是因為綠色江河的公信力。但是,我們救助的是次重災區,有的志愿者能理解,有的志愿者不一定理解,可能會質疑:為啥不送到漢旺,為啥不送到映秀?興隆就死了二十幾個人。我們也擔心這個,所以后來再捐錢,打住,不要再捐給我們了!”
每天,綠色江河都要在網上公布幾種清單:捐款表、物資捐贈表、物資購買表、物資贈送表,你的捐贈到哪里去了,看得清清楚楚。楊欣說,救災不是他的強項,但仍力求公正。災后生態重建、生態旅游恢復,生態農業等等,才是強項。
7月,楊欣就將帶人出去調查,思考災后的生態調查和生態重建了。
鏖戰唐家山
一
唐家山下的湔江,是涪江的支流,一條季節性小河。枯水時,清澈見底,洪水期,易漲易落。如果不是地震,很多四川人都不知道湔江在何方。
突然間,山垮下來,形成長800多米、最寬處600多米的“天生大壩”——堰塞體。一條流淌在山腳的河,變成了高山懸湖。其容量可達3億立方米。地震造就的34個堰塞湖中,以唐家山堰塞湖最危險。
湔江本來是流經北川城的,一山之隔的上游唐家山出了堰塞湖,北川橋下,成了干河。
歷史上,很多堰塞湖都是潰了堤的。最慘烈的,當屬1933年的疊溪大潰堤。當年8月25日下午,四川茂縣上游約100公里、古蜀王蠶叢建都處的疊溪(又稱較場),發生7.5級地震,岷江兩岸垮山,較場沉陷40米,蠶叢古城下滑100米后被掩埋成“東方龐貝”。浩淼岷江,竟至斷流,岷江堰塞湖蓄水1億立方米。一個半月后,堰塞湖潰堤,洪水呼嘯而下,毀房屋3000多間,死6865人,亡畜近10000頭。
湔江與岷江豈可同日而語?然而,區區小河,竟然囤起2億立方米的水量,為當年疊溪堰塞湖之兩倍!其險若此,孰能無視?倘若水漫綿陽,人或為魚鱉,不亞于再來一次汶川之難!
唐家山從未像現在這樣成為舉世矚目之地。
5月22日,溫家寶總理機降唐家山,看見堰塞湖水漲得很快,心情沉重。當天晚上在火車上連夜召開會議指出,34個堰塞湖中,唐家山蓄水最大,直接威脅下游130萬人,提出主動排險、及早排險、科學排險,排除與疏散相結合。排險宜早不宜遲,應盡早動用部隊。
黑鷹機將少量觀察人員載至唐家山,發現堰塞湖水位持續上漲,蓄水量已達1億方,中科院專家測算,1億方洪水足以淹沒一座50至100萬人口的城市,該堰塞湖一旦潰決,將致下游苦竹壩、新街村堰塞湖連鎖潰決,形勢嚴峻。
水利部專家乘直升機到堰塞湖現場踏勘后議決:實施“挖爆結合,先挖后放,平挖深爆,以爆助挖”十六字方針。
多支搶險部隊攜炸藥、重型機械齊聚綿陽機場。24、25日,唐家山霧氣彌漫,無法機降。運兵計劃落空。“徒步進山”的命令下達。
二
擂鼓鎮成了重兵屯集之地。
鎮北有一座蓋頭山,村人說,山原來高得多,因為北川的孽龍要下來,二郎神要斷住孽龍,一腳將蓋頭山山頭踹飛,成了對面的獅子山。二郎神于獅子山擂鼓斷龍,鎮子因此得名。
野戰軍和武警部隊在擂鼓鎮并不停留,直奔前面的任家坪。那里翻過山,就是唐家山堰塞湖。傍晚,幾支部隊都沒有停下的意思。“火急”字樣不在臉上,而在匆匆行色中。
唐家山的蔭綠和唐家山的瘡痍,都上了一層暗色。太陽落山的速度,急歸旸谷似的。茵草和打破碗花花叢中,早鳴的蟈蟈已經振羽。
夜行,不是無奈,便是謀略。在兵家股掌中,常是偷襲之謀。唐家山勿須偷襲,唐家山是沒有兵丁對抗的死寂之地。但是,造化草率,大淵置頂,會挽雕弓如滿月。時間誰人耗得起!
“敢死隊”之稱,似已遙遠,聽來還有些中性。不意間,它又從鳥盡弓藏的武庫里提出來,扣到了警務裝備股股長扈云亮頭上。扈云亮家有高燒39度的女兒,高燒39度的妻子,扈云亮不盡人情,一句“國事為重”的官話,就跑了,去當武警水電部隊的三總隊九支隊敢死隊長。
還有一個參謀長劉永光,也不盡人情。家里有個老眼昏花、89歲的老父親,他要來參加敢死隊。老父咋辦?送回自貢鄉下。就算走,你老劉也該送老人回鄉吧?劉卻一張車票,把髦耋老父送至汽車站。早已不適合長途單獨旅行的老人慌了手腳,到了自貢,還有十幾公里山路,乘哪車?走哪路?都是昏的。劉永光說:“我要去唐家山,公私難兩全,父親你只有摸著石頭過河了!”老父淚光閃閃:“兒呀,你去吧!辦法,我自己想。”汽車嗚嚕一聲發燃,劉永光兩行清淚,順頰而下。
無情未必真丈夫,發乎真情,囿于情勢。此時戀棧,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今夜,扈云亮、劉永光要率13個輕裝的官兵,開這個夜車。手中,是做路標的紅絲帶,寒山曲徑,岔道挽圈,開它一條扈氏小道。
還有一條潛在使命:和兄弟部隊爭先。戰場較勁,是軍旅心態,是始于北伐戰爭、井崗山斗爭的革命軍人本質沖動,是中國軍人溶入血脈的根。即便用“爭功”這樣的直白表述,那又怎樣?三軍奪帥、匹夫爭雄,那才好哩!
深澗在側,探頭下看,說它千丈可以,說它萬丈不謬。小路頻斷,藤蔓灌木,便是接壤。地震改變了路,阡陌成堵,一如斷鱔,都不省油。
一道陡坡,阻遏了腳步。目測一下,80度吧!問帶路的山民,啥地名?山民沉吟。那就叫它“鬼見愁”吧!武警還沒有時尚到搞體育攀崖,今天,就來玩玩!攀,都給我攀。兩邊柏樹森森,可以抓。“敢死隊長”不是虛銜,扈云亮倒要看看!我三十來歲的人,還算不算小伙子?
有人簌簌地上,也有人簌簌地下,見有人梭坡,鬼見愁上爆出驚吶之聲:“扈隊長下去了!”下去了,上來不就對了?扈云亮滑落了十多米。不就是滑了一跤?戰友哈哈一笑:“綿陽機場沒坐上飛機,現在坐了!”
“背時地方,趕快給我把紅絲帶扎上,免得后續部隊不當它是路。坐了飛機,不等于它不是路。”
蠅叮臺,這是山頂的名字。名兒不咋樣,地方不尋常。山風“喂喂”地叫,一哆嗦,人被吹得冷浸,汗倒收回去了,民間說法叫“閉”了汗。這不好!不好你又能把蠅叮臺咋樣?跺跺腳,四面蒼山如海,可惜不再蒼翠。
走!
手電筒光亮里,前面好大的生荒。電筒抵近:吔,是箭竹海哩!有熊貓吃的,就有熊貓咪咪。竹海深處,必有熊貓。
扎,紅絲帶給我扎上,紅絲帶完了?那就用礦泉水瓶子裝點東西,擺成路標。熊貓有沒有?暫時別管了。二三百米篁中路,都在一人多高的箭竹林里穿。要是沒有地震,這地方多好,早晚會來背包客。扈隊長,你說喃?扈隊長不吭氣,不吭氣好一陣了,好像不大對!隊列里一照,這人沒了。馬上退回,箭竹林里,好大一道地震裂口,2米深,扈隊長正在裂縫里哩!喲嗬一聲,幾雙手從深坑里撿回了隊長。
深夜兩點,敢死隊到達堰塞體。野戰部隊已經到達。扈云亮、劉永光沒有爭得首發位置。
那又怎樣?“扈氏小道”開通,就是勝利。
三
部隊還在源源調集。北方來的水電武警11支隊,25日晚也到了任家坪。都是重裝,背著炸藥。
北兵南下,唐家山的山,更是山。唐家山的坡,更是坡!
夤夜翻山,怵嗎?怵!悔嗎?無!入川搶險,難道有誰還是押解來的?不是爭來的,都是求來的!三天前組建突擊隊,一聲銳叫,隊伍集合。參謀長聶嶺隊前大吼一聲:“結過婚的出列!”那是剔除法。一聲“出列”,就把“新婚別”的機會剝奪了;一聲“出列”,也把“無家別”的心里喊毛了,有點易水之行的悲壯。沒有出列,不等于沒有后怕。戰士王迪把參加突擊隊的消息,用手機短信發回鄉,村里沸騰了。自家子弟能上舉世矚目的唐家山,盛事!村人發來短信:行動如能成功,當殺豬宰羊,予以慶賀!王迪留下了兩份遺囑,一份在手機上,一份在筆記本上。遺囑云:如此次遇到不幸,將把所有的撫恤金留給災區,家里分文不取。
最悲哀的,是戰士劉學敏。劉學敏原準備考軍校,中隊好幾年都沒出一個考學的人了,總算出了個劉學敏。突然這人變卦:“不想考學了,想去救災。”聶參謀長說,考軍校是6月7日、8日兩天,去救災,考學趕不趕得上?劉學敏說,趕不上就趕不上。一位同鄉罵道:“你就永遠當一輩子兵?”劉學敏說,我就一個信念:去災區!結果落選,劉學敏很失落:“我有掉隊的感覺!”
暮藹沉沉。夜晚的唐家山是莫高之山,黑得到家,一山電筒,只是襯托它夜暗的螢火。肺是辣的,辣得肺把兒連帶著發癢。到處“風箱”在抽,到處粗氣在喘,“撲哧”聲聲,和以聲聲腳步。汗水翻過眉骨睫毛,流進眼睛,漬痛了眼球,臟手不去敢擦,由它在鹽水腌痛中緩解。
25公斤炸藥,不算重;夜晚沒有太陽,不曬人。但是,當渾身汗濕到了連包裝炸藥的紙箱都被漚爛,它就不再是25公斤,而是石纛。
鬼見愁坡下,體力透支者剝去裝炸藥的紙箱,扔掉;扯出軍被的棉絮,扔掉;口袋中的零碎、手機,扔掉。剩下被套,用來二次打包炸藥,除了炸藥,啥不可以丟?
長這么大,見過野豬跑,嘗過野豬肉嗎?七八十度的坡,那叫登?那是在地上抓爬,還要前面戰友拉,才上得去。腦袋已經空白,還能想象前方?這炸藥真的不想背了。不背炸藥,又上去干啥?不背炸藥,前面的都白做了。人到極限,不是屁股決定大腦,而是大腦決定大腿,否則真的堅持不下去!
總有幾個體力好的,比如那位短信發遺囑的王迪。王迪瞄一眼,兩位攜海事衛星、電腦的隨行記者,走不動了,皮搭嘴歪了。拿過來,豪氣得很!一下負重就達到70斤,“啊喲,勒肩!”小伙子才感到鍋兒是鐵做的。兩記者卸掉重負,還是跟不上,山上落荒一夜,第二天才來會合。
北兵不善攀,汗下如雨,水耗甚大。出發時,一瓶礦泉水,兩個戰士分。路上喝一口,分成三次吞,如此珍惜,還是水壺見底,人快脫水了。心中僅存一念:快點走快點到。邊走邊尋前面留下的標記,休息,決不超過5分鐘,一旦坐下,關節皆痛,歇不到1分鐘,就可能睡著。還是走著好!一路和戰友呼應,20米一喚,30米一呼。“跟上”,“來耶”……
天黑了,手電筒銜在口里攀爬。兩手分握的一桿旗幟、一把十字鎬,合并于一手,騰出一只手抓地,那是誰?彭博?彭博這人知道,是個貴州的兵,山區人。他有招:盡量沖,趕快行,把自己累麻木。喝水,忘了;歇腳,忘了。到半山腰,手電光變得微弱,路在何方?見有另一支部隊也在上山,用手電聯絡,好,燈光回應了。彭博到了山頂,兩腿開始打顫,拍一拍,媽的不爭氣!腿打閃閃,不妨礙插上旗幟。友軍也靠攏過來,用北斗一號導航儀找信號。40分鐘后,本部兩名戰友趕到,三人同友軍一道下行。
忽聞轟轟之聲,有人高興地喊叫:“兄弟們,到了,流水聲都聽見了!”當即就有人提醒:“那是泥石流,前面還有一山。”“那要爬到天亮去了?”山筆陡,直立難行,彭博俯身滑下。到得谷底,發現很多人全堵在那里——路旁山體正在塌方,都在等停歇時候,沖過去。塌方稍停,就有人猛跑而過。沒沖過的人,見又開始塌,便蟄伏著。過一會,沖過去一批人。彭博和戰友用了不超過十分鐘時間,撒腿跑過。到達堰塞體,嘿,發現有跑得更快的——來自甘孜的藏族戰士志瑪澤仁,志瑪像個正在抽條的少年,干筋小子,攀爬驚人,一個勁前沖,只歇了一次,就上到蠅叮臺。又只歇了一次,就到了堰塞體。
回望坡上,一條S形長龍在夜色中徐徐行進。
山中,被遺棄的雄雞開始報曉。拴在樹上的黃牛不再哀哞,黝黑的眼睛,糊滿眼屎。
天氣放晴,大軍登臨。3噸TNT,幾百發雷管,分馱在六七百人背上,魚貫而上。
隨部隊行動的武警水電九支隊政委徐強國站在百丈崖下,盯住那18歲、瘦筋筋、身體單薄的成都孤兒石小龍——剛從新兵連分來的兵,是個“會哭的娃娃”,給老徐演了一出“石娃三鬧”,先是鬧進隊伍,二是鬧上唐家山,三是鬧成背藥手。“我堅決要上一線的喲,二線都不行。我14歲就父母雙亡,社會關愛才長大成人,我一肚子的感激不盡,這回該不該盡力?”
老徐是鐵嘴,是敢說“不”的人。機關兩位警花陳娟、夏月的請戰就是被他扼殺的。女將本來口氣好硬:“一定去唐家山,一定!”“你以為部隊是乘“黑鷹”上山?”老徐臉一垮:你們去干啥?體力活干不了,技術活又不懂,倒底你們搶險,還是搶你們的險?你說你說。試問,去了你們住哪兒?“我們可以和男兵住。”“你想和人家住,人家不一定想和你住。”警花悻悻:重男輕女!
就這石小龍他拒絕不了——娃娃的心是燙的!背負24公斤、6砣炸藥,石小龍才走出二三公里,已滿臉通紅。你分兩三砣出來!我不分!歇歇停停,再慢也是在走。百丈崖你怎么過?兩邊都是懸崖。6砣我一次是背不上去,背6次總可以吧?每次抱一砣,4公斤總抱得動吧?石娃搬了6趟,真有你的。上面還有鬼見愁!總不能鬼見愁你也爬6次?那總是山,辦法總是山前有,山有人聰明嗎?好兵!徐強國眼睛發潮,好兵!
老徐我是指揮,指揮不是指劃,現年38歲,我老了嗎?6砣炸藥,咱能背。17公里山路,叫勁!應該是只走了小半程,咋就不見半壺水響叮當?搖一搖水壺,早就喝光了!我老徐士可餓,不可渴,嗓子冒煙,人要衰的!
蠅叮臺上,松樹搖曳。放下軍挎,傍樹稍歇。松下,有士官周通,周通的水壺,居然半壺響叮當。不問水尚有否,周士官就知道政委水盡。政委,這壺水給你喝。那你喝啥?我坐一下就行。沒門!除非來個交易。我有5根火腿腸,咱們一個物窮,一個水盡。給你3根火腿腸,水分我一半。我不吃你火腿腸。那我就不喝你的水。腸、水互市,成交。
蠅叮臺往下,是無名高地,這又是山行者的驛站,離堰塞湖3公里。此地已匯集起四個單位多名人員,無一人有水。徐強國用無線通訊呼叫壩上先到人員:“趕緊背水上山救援。”中隊長陳濤送礦泉水來了:“只能給你們一瓶,5個人喝。”馬副參謀長是軍中長者,1964年的人,徐讓他先喝,馬讓戰士喝,戰士讓專家喝,專家又讓馬副參喝,推了一圈,都沒喝。徐強國對馬副參說:“你再不喝,沒人喝,轉來轉去,唐家山成了上甘嶺!”馬副參說,好。抿下一口。眾人傳飲,剩一點瓶腳水,歸老徐。走也!
四
26日凌晨2時許,大隊到達堰塞湖畔。腳下,就是那該死的堰塞體!
天,烏黢黢,有士兵爬上堰塞體頂部,壩上泥爛,黑乎乎的夜湖,有一種無言的恐怖,發出水臭,水上是浮木、房梁、死豬、臉盆……像個水上垃圾場。壩下,是干涸的河。
眼睛,不爭氣地合攏。肢體,不像話地癱軟。是該睡覺的時候了!堰塞體卻是一張世界上最壞的床。刀片石、斧頭石、屹兜石,讓每個想躺在它上面之人三思。帳篷是空投的,僅一頂。地上鋪點塑料,可以睡。幾十號人擠一帳,難以睡。不想睡“白菜幫”,就去困露天覺。“一川碎石大如斗”,這像岑參說的,“隨風滿地石亂走”,又不像岑參說的,不倫不類的堰塞體,操你個鬼壩喲!找一根木棒,放平,坐在上面困夜吧!時間很寶貴,時間也很“垃圾”,特別是你要“混”它的時候。白天暴曬,濕了戎裝;夜晚潮氣,戎裝再濕。有一個時候,好像捂干了,恍兮惚兮,乍驚乍寒,身上又潤。風嘯嘯的潮氣,打瘸了的馬一樣顛來奔去。戰士正年輕,個個好瞌睡,馬上要合眼,幾番夢不成——總有人推搡,肯定又是官兒干的:“不要睡著,謹防凍壞。”睡帳篷的人,做了一夜“痛椎”夢,下面是冰山一角、清不動的三角石,硌你不商量。
晨起,壩頂森然立著一位幽人,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老者,墨面烏臉,眼睛鮮紅,身體看來蠻棒,精神卻是憔悴,滿臉憂郁,腰圍白色塑料雨布,兀自在那里看水。老者是附近村莊的一位書記,書記指指腳下:“這堰塞體不是山上滑的,地震把河床翻起百多米高,把村莊都了。掩埋了一百多人。”堰塞湖漂浮的大量木材,就是民房的椽柱。堰體邊角,壓著房舍、豬圈隱約可見。環顧,左邊山體滑坡,半匹山都垮下來。右邊山倒沒怎么垮。神秘出現的老人,又神秘消失。
堰塞體看起來很龐大,壩長八百多米,最寬處六百多米。壩頂走到壩底,趔趔趄趄,起碼半小時。專家的潰堤之憂,并非杞人憂天。
慢!君不見,這里水在冒,那里水在漏,這叫管涌。大大小小的孔竅中,管涌非常之多。管涌是“狼來了”之信號,管涌是“水家”之惡夢,雄壯的壩體,正松花蛋糕一般,在糟朽。問壩能經幾多泡?縱是李冰也撓首。一旦潰堤,幾十米的水頭,將是高高山上一場“海嘯”,空前浩劫在醞釀!
頭天,一棵樹還鶴立于湖畔,第二天,水就淹到了樹冠。“漲水蛾”落到帳邊,捉來一看,惡煞煞的蜈蚣頭。水漲得很快,每天以1~2米的速度上升。除上游持續來水,轟隆作響的塌方,不斷墊高湖水。戰士一聽:“又放炮了!”
第一件事,就是在堰塞體壩頂上平出一個直升機停機坪,停機坪只能在壩頂上。三天前,飛機帶著少許指揮員和專家首降唐家山,沒有停機坪也沒有折戟沉沙,因為機長在該死的堰頂上,找到了一塊牛打滾小坪。這塊平地必須馬上擴大。既然咱們來了,就不能讓飛機再冒險降落。
天氣不錯,晴光飽和。臉上拂過的風,是和煦的,戰士看天的眼光,是柔和的。那是看“自己人”的眼光。十字鎬在挖,鐵鍬在撬,手臂在揮舞,腰肌在怒張。金屬和石頭混聲,冒起糊臭之煙,擊出燧人氏之火;鐵器和泥土混聲,滿坡是皮悶之聲,那是地球慘遭修理之聲。
直升機來了,天上是王牌飛行員,但王牌飛行員不愿著陸:最少要十平方米。但機下只是一塊“鵝掌”,不行!飛機在上面盤旋盤旋,飛走了。
“擴場!”指導員操偉平的聲音很威嚴。肌肉發硬的手臂,血脈賁張,重起的鎬鍬,起落如麻。終于可讓飛機降落了,很勉強。一個擱架放穩,另一個擱架半邊是虛的。
“再擴!”操偉平又是一聲甩鋼拌鐵,不方不圓、約二十平方米的機坪擴出來了,操偉平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直升機開始多批次降落,人員陸續到達,堰塞體上的部隊增至四五百人。發電機、鋼絲籠、食品,等等等等,次第運來。
堰塞體豈是人居地?蠻荒壩拒絕山外客。見縫插針,分頭扎營,有人把帳篷扎在壩頂處,有人把帳篷扎在堰塞體左側,有人把帳篷扎在窩窩里。看看營盤多凌亂!來來來,重機平場,喲喲喲,一推推出個尸體,默哀吧戰友們。在逝者上面睡了這多天!我們不能讓生者再流淚。
五
26日,俄制米-26大型直升機,首飛唐家山。吊來了相形之下小如甲蟲的挖掘機,空中,實行管制,區域內謝絕一切飛機。唐家山成為首個區域空管區。
終于,機械手們可以在堰塞體上開挖槽子了,規范的說法,叫導流槽。說穿了,不就是給一肚子潴留的集液,安個導尿管?戰友,甩開你的膀子吧!
天際,沒有霹靂;地下,似有雷鳴。5#8226;12的地聲,有這么大的分貝嗎?46臺重型機械的轟鳴和履帶輾壓聲,震耳欲聾。采訪記者不得不把錄音筆舉得離受訪者近些更近些,掙大嗓子提問。上中下三個作業面,挖掘機、推土機排成4排。武警的幾個水電總隊,前所未有地集中到一個工地會戰,目標方量:13萬立方。1臺挖機的1斗,就是1立方,13萬方是多少?誰都會算。
場面壯觀!場面井然!只聽機響,不聞人語,所有操作手都很獨立,又都很明確自己該挖哪里,該推何處。所有操作手都很賣力,要放水(小便)了,早已備好的空礦泉水瓶子便作了臨時馬桶。要埋雷(大便)了,半小時前你必須來一聲“報告”,拉撒都做到有數。拉撒條令化?搞笑?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嘛。
各部有各部的風格,咱們這個總隊就沒有拉撒一體化,倒是簡化程序,站在機械上,隨便撒。反正山上只有一種性別。只要人還在,車不熄。那就對了!
潰堤的陰影有沒有?人在機上操作,堰塞體會不會突然脹爆?會不會自己給自己掘墓?這樣來想,人當然緊張。你都緊張了,想想綿陽城有多緊張!緊張正好緊干,緊張不等于慌張?看看天上的直升機,看看壩上壩下的人,多少眼球盯住,一有風吹草動,想不撤都難。
搞后勤保障的人,還真有幾刷子,頭天工地沒拉電,靠機械大燈照明,黑漫漫的,夜活路咋做得過白天?第二天,兩臺太陽能獨立照明系統就運來了,真的服了他們!
要說惱火,就是“轟隆覺”睡不出質量。白天困覺比晚上困覺還糟,除了機械吵,還有俄羅斯大胡子弗拉基米爾駕駛的米-26“添噪”,聲音海了去!開頭低估了空中直霸八片主扇和尾翼風扇的風力,帳篷吹跑了。躲在離它二三百米遠的地方,還把石頭吹起來打破一位戰友的動脈。
當然咱們有辦法,白天拆帳,晚上搭帳。上夜班的機械手睡不成帳篷,就睡山包上的小樹林,大地震總算剎了一腳,那塊綠地得以留下。馬尾松下,斜抹的坡,算個媽的臥榻!困了的人,暈乎乎的,隨便在哪里一靠就睡著了。
余臻田這個山東兵,有意思!唐家山上很牛的一句話,就是他創造的——“我太佩服我自己了”。這話好像有點不謙虛,但是很提氣!背炸藥的時候,看那樣子就有點累不下來,膠東平原長大的“平娃”,是崖三分怕,但人家背著炸藥,硬是把唐家山爬下來了。那牛話就冒出來了:“爬了十多小時山,頭暈目眩,硬是把炸藥背到了!如果本人不是軍人,不為搶險,給多少錢,都不背!——我太佩服我自己了!”
開挖導流明渠,裝載機手余臻田按理說使不上勁,這時候要的是推土機,誰要你裝載機?換!小余改開15噸的東方紅推土機。推土機和裝載機原理不同,換機種,按理須先給我培訓3個月再說!時間不等人,來之能戰,上!我的天!這也太離譜了。美國、日本等國生產的推土機,沒有離合器,直接換擋。而余臻田開的是國產機,需要熟悉離合、換擋這一套。臨陣磨槍,這家伙居然有譜。那個在離水很近的地方開推土機的,就是他。余臻田又該冒牛話了:“我簡直太佩服我自己了!”
要是看見一個小眼睛的、額頭上幾根抬頭紋的兵,你肯定以為他有35歲——人家才25!名叫張永智,官至重機班長。壩頂上推停機坪的,是他,第一批上夜班的,有他,聽說話像四川人?錯!貴州的。唐家山是啥項目?張永智說話滿輕松:“這活兒技術含量不高,只要前面的鏟刀推滿,就行。雖缺技術含量,導流渠還是挖得很規整,好多地方還放了線,邊坡上,推土機推過后,又用挖掘機的斗子拍緊。”有這么說話的嗎?你那東方紅,遇上個莽的石頭,東方紅就傻了,還不是只有工兵來爆破。石頭上貼三個巴炮,炸裂了,推到明渠邊的位置,啊喲,東方紅大獲全勝!
推著推著,就要叫挖掘機手了:“把樹根幫挖出來!”巾巾網網的樹根,連同一截樹干,都在堰塞體內。成為明渠內的“絆筋”,挖機將其挖斷挖松,破帚帕一樣,甩到邊上,東方紅又來接力。
干了七天七夜,導流渠挖深到十米,堰塞體上遙望,幾十臺機械陷進溝槽,已經看不見。放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六
堰塞體右岸需要護坡,那里是河流拐角,是主要受沖擊處,要加固。護坡,要堆碼鋼筋石籠。長條形的鋼筋籠子,可以空運來,好辦。難就難在這些鐵籠子必須塞滿石頭,碼放到堰塞湖右岸。這活兒技術含量更低,仗笨活路。有多少石頭,要多少石頭,看哪個累得,看哪個嗨得!背炸藥的兵,又成了搬石頭的兵。
堰塞湖水一天天上漲,不到唐家山,不知時間緊。碼放鋼筋石籠,好像耳邊有哨子天天吹著,生怕誰偷了懶。最初,中午還回營地吃個飯,喘口氣。很快這“餐制”就改了——工地吃飯。所謂“飯”,不就是每人幾塊餅干、一聽八寶粥嘛,犯得著回營地吃么?聽聽指導員操偉平咋說的:“呆了六天,吃了二頓飯,四人一瓶水,八天沒洗漱。” 就這日子。
原定兩天完成鋼筋石籠,都去玩命地抱,搬得動的石頭,最先撿光。難得搬的石頭,次先撿光,搬不動的石頭,二錘先侍候,然后撿光。壩體上哪怕有一棵樹也好!地震也講點震德嘛,留幾棵樹子下來嘛!但是一綠不掛。太陽太毒了,口太渴了。喝水,還要操偉平“一支筆簽字”——親自分發,一瓶礦泉水,分給4人喝。
軍官看士兵累狠了,也體恤人,一聲令下:“休息。”士兵就地倒下,哪怕地上有蜈蚣,是羊糞。看那倦容,好像馬上就要虛脫,馬上就要衰竭,馬上就要昏倒。一叫開工,“衰兵”又重振精神。
政委徐強國看起來是那么強悍,因為他始終幽默,這說明他累了皮,還沒累到心,說明他經得起折騰,到哪都還能把人的胳肢窩咯支笑,還一路搜集“軍間故事”,都快成部隊蒲松齡了!
現在,徐強國就很雄壯,跟士兵一樣搬石頭。一塊大石,被他粗短的胳膊翻起,這好像不值得大驚小怪吧?旁邊兩個兵,臉色咋就那么不對?何燁一個、朱小平一個,同聲驚叫:“有毒蛇!”石頭像是有電,老徐像是被電了,手一松,放掉石頭,手上沒有牙咬的痕跡。一條腹蛇梭了出來,身上是黃的,屁股是白的。該蛇在石下乘涼,被老徐驚了好夢。正要吐舌曲行,直襲其人,被兩個兵吼黃了。腹蛇劇毒,山上無救治條件,一旦被咬,兇多吉少。九支隊參謀長劉永光,用樹枝敲死腹蛇, 半米多長的一條成蛇。下來,《一條腹蛇的故事》進入他的“文篋”。
慢慢慢慢,徐政委沒那么幽默了,不咯支人的胳肢窩了,自己用指頭按腳,一按一個窩。窩還很深。浮腫了!巨石上一坐,不開腔,不出氣。傻了!
副總工程師周志東會“看相”, 看愛說愛笑的湖南老鄉徐強國成了“雕塑”,稀罕,少見!周志東是博士,一看就明白是啥病,回帳篷拿來一袋單兵食品:里面是塑封的咸菜、肉類、米飯,外置生石灰自加熱袋。這是周博士一直留著、舍不得享用的寶貝之物。東西送給老徐,徐強國還真沒有吃過這玩藝,不知道咋泡。操偉平中尉幫忙,水加進生石灰袋,手捏住四五分鐘,肉飯全熱。老徐虎咽而光:“餓昏了”。老徐對周博士開出一張星級宴客支票:“回到成都,我一定在茶店子最好的飯店,請你吃一頓!”
徐強國的故事匯編里,于是有了一則《難忘的唐家山上一頓飯》。
從成都出發以來,徐強國就沒有換過內褲,因為沒得換的。連日搬石,勞動強度之大,人人餿,個個臭。衣服成了咸菜。最受不了的,是內褲。老徐有前列腺炎,內褲的氣味可以不管,有點爛襠了,就不能不管。“確實難受呀”,四處找褲子。三總隊的涂云科長,居然提供出一條嶄新的純棉內褲。好人哪!“涂科長,回去,還你10條、100條都可以!”于是,“文篋”又添《一條內褲》。
鋼筋石籠的任務提前一天完成,部隊轉入修筑撤退通道,以備堰塞湖大潰堤時,幾百人的大部隊好撤退。山上有三條羊腸小道,可以整修成梯步。徐強國、劉永光率48名官兵,上唐家山左岸山坡探路修道。地震已將原有小路破壞,須另辟蹊徑。是日,大雨滂沱,48人身披雨衣山行,原以為四五個小時就可返回,干糧和飲水都帶得不足。沿途披荊斬棘,行進二三公里,路有伏尸。穿越一道200米的滑坡,下午2時到達山頂,附近出現人家,房子已經震垮,家中雞、羊還在,但找不到人。在塌屋里,發現22個雞蛋,部隊尚未進餐。電話請示總隊梁參謀長,蛋能不能吃?梁參長說:吃。于是,山上找來枯樹,挖坑壘灶煮蛋。其中兩個煮爆,不能吃。人在疫區,食品沾水即成問題。20個蛋,48人咋分?只能25人一個。于是吃蛋順序為:先戰士、后干部;先小官、后大官。2人一個,排除8人。又發現一只雞,抹上鹽,猿人似的燒烤。各人所帶食品,全部拿出來平攤,實行“戰時共產”,因為,每個人都要活下去。下山時,徐強國掏出200元,放在無主屋內的桌上,石頭壓住。于是乎,又有了《48人吃22個雞蛋的故事》。
這等戰地小品、“軍間故事”,平時不落筆,都記在他那好用的腦子里。筆者采訪,徐強國掏出軟面抄,鋼叉大字舞出33題,自語道:“這還是最少的!”
七
28日,《天府早報》刊登了記者親臨唐家山的文章,當天,《成都商報》兩名記者也機降唐家山,這給了《華西都市報》記者很大壓力。
該報攝影記者朱建國,迅即趕到北川擂鼓鎮,與龐山嵐會合。龐山嵐是文字記者。負責唐家山采訪組,有兩個駐站記者作保障。別人搶得先機,龐山嵐受到批評。
必須今天趕去。
得知唐家山施工機械嚴重缺油,一千多官兵,準備每人背20公斤汽油上山,兩人做好一切準備:和他們同行,下雨,要翻兩座山。這時,一直在等待任家坪米-26飛機的消息,天氣突然變好了,米-26吊起一大罐油起飛。很快,折返,十來分鐘,又吊第二次。我去拍了很多米-26飛機照片,官兵背好多趟,當不到它一趟,不背了,已經6點。那個關口,絕對不準任何人進去,背油部隊同意帶我們進去。卻又不走了。
28號返回綿陽發稿。好在龐山嵐從一個戰士那兒打聽到負責飛機調度的張隊長的手機,一打,萬幸,通了!他說,你們是哪里的?兩記者拉大旗:“省委派來的”。因為記者證都是省委宣傳部發的。“我們要作飛行部隊連續報道,請求上機。”他說,這個,我要請示一下上級領導。記者心里“格登”,不妙哇!果不其然,十來分鐘后,張隊長打來電話:“呃,你們究竟是哪里的?”記者不好再扯謊,說是《華西都市報》的。好在張隊長是駐川部隊的,知道《華西都市報》的影響。“你們要去的話,趕快搞一套解放軍服裝。檢查非常嚴,如果不是部隊,機場都進不了。”好,只要同意,什么條件都答應。二人找到報社駐綿陽記者站:這事交給你們。找部隊借?不可能,軍裝咋隨便借給你呢?辦法是人想的,找志愿者借到迷彩服,又買了迷彩帽、手套,這些可以買到。行頭有了,二人很高興,馬上給張隊長打電話。他說好,明天,你們要來的話,早一點,8點,兩記者說,6點鐘就趕來。
從27日起,飛唐家山的直升機就比較多了,因為從這天起開始給山上部隊送盒飯,送飯是中午,12點或1點才有飛機,來早了沒用。二人還是第二天一早8點就趕到綿陽南郊機場。打電話給張隊長,張說一會就出來。叫把攝影器材全部隱蔽好。朱建國穿了攝影背心,包包較大,一邊各揣個鏡頭,外面迷彩服裹得嚴嚴實實,一點看不出來,只是臃腫。機身,就讓龐山嵐藏到背后。
朱建國從業新聞前,是搞藝術的,一直留長頭發,迷彩帽隱蔽不了。機場安保問:你們是干啥的。龐山嵐說,我是搞文字的。“他呢?”“他也是搞文字的。”安保一直盯住這“男兵”的長頭發,兩人說東談西地“繞話”,幸而安保不是飛行隊的,總算將視線轉移。兩記者12點前,一直在和張隊長聯系著。突然,張在電話里喊:“你們趕快來趕快來。盒飯已經到了,我已經和抬盒飯的人說好,你們跟著抬盒飯。”
一箱盒飯,抬起來很重,不曉得裝了好多盒。進了機場,上了卡車,拉到機場很遠的、至少一公里的地方,直到跑道那邊去了,那里,排列著壯觀的直升機。盒飯抬上即將起飛的一架,哪知,駕機是廣州軍區空軍的一個團長,他算了一下重量,上了很多鋼筋,上了多少人:“不行,肯定不行!嚴重超重!”除戰士外,又上去6個,飛行團長說,必須要下去4個。兩記者堅決不下,另外兩位乘客扭不過他們,下了。團長說,不行,還要下兩個。另兩位中——一位是軍隊記者,也扭不過他們,下了。二人滿以為可以了,直升機的葉片已開始加速,團長說:“還不行,仍然超重,你兩個必須下去。”兩記者差不多是乞求了:“我們早上5點鐘就在這兒等了!不能再等了,要等我們就在這兒等”。團長說你們不下去,飛機就不起飛,這時候他們差不多要給他跪下了。團長非常強硬,旁邊的戰士也在埋怨:“快下去,別耽誤起飛!”
兩人下機,又見一架要起飛的,立刻趕去,說是前面那輛飛機讓我們來坐的,剛剛坐好,飛行員的耳麥里,又傳來那團長的聲音:“你那架飛機也不能上人。”
二度下機,兩記者馬上給張隊長打電話,張說,我也沒辦法,確實那團長太牛了。
中午,大太陽曬死人。朱龐二人呆在機場里又不敢出來,出來就進不去。只有在草坪里躺倒,衣服蓋住頭,近乎絕望。等待的一小時中,一直和張隊長保持聯系。突然,張來了電話:“你們趕快到門口,一架黑鷹馬上起飛,我已經同他們說好了。”
嗨呀嗨呀,兩人爬起,烈日中奔跑約一公里,老遠看見飛機已經發動。飛機是不等人的。剛剛跑攏,二人爬上機,猛拉風箱,起碼兩分鐘才喘過氣。這架飛機全部載人,對百米沖刺的登機者,目光異樣。
上了機,好高興,朱建國馬上拿出相機航拍。黑鷹機的玻璃窗有兩邊是可以拉開的。
唐家山堰塞湖到了。兩記者商量:好不容易到了堰塞湖,決不能打一頭就走。
很快,又來了飛機,風沙吹得到處都是,又有幾家報社的人到達,其中還有一位熟人。看到朱建國在那兒,很驚奇:“咦,你咋在那兒喃?”這架飛機的人,下來拍了些照,也彼此照相,然后全部原機返回——如果不返回,很可能下一趟坐不到飛機。
聽說5點左右有一趟飛機,兩人約定,5點見面。到5點時,果然一架飛機來了,老朱從壩底下疾跑上來,給龐山嵐打電話,電話一通就掐,一通就掐,曉得她在采訪,老朱氣得很,扯起嗓子吼,都快吼啞了,不答應。
5點多,龐山嵐結束采訪出來了:“嘿,肯定還有一趟飛機。”
一直等到6點鐘,沒有飛機了。這里,想什么辦法都不可能發稿,新華社記者帶的無線網卡都發不出。兩人決定:走回去。在場的成都電視臺兩名記者也愿意同行。趕快吃點東西,好走!部隊把他們中午多出的8盒飯,給了他們,還給了礦泉水、4把電筒。4人吃得很飽。
下午6點多往回走?翻兩座大山,而且還在滑坡!部隊報紙的一位軍人調侃:“發稿誠可貴,生命價更高。”這倒提醒了人。老朱隱隱約約感覺,徒步回去將非常艱難,龐山嵐堅持要走,就和老朱發生分歧。老朱說,我們算一下時間,解放軍是通過特殊訓練的,都要走5個小時,我們少說要8個小時。從北川方向的來路,是開辟了一條便道,晚上,電筒咋看得清?就算12點半我們能下山,和司機又沒有聯系,如何到北川?到了也發不成稿,下午來唐家山走得匆忙,沒帶筆記本電腦,就算找到發稿地方,不會早于半夜兩點,肯定報紙不等這個稿件,報社經常強調出版時間,再好的新聞誤了時也要放棄。
給值班副總編打電話,回話是,文字稿只有用手機發了,照片確實沒有辦法,只有明天回來,做專欄。
正在這時,一個戰士說,嘿,你們要發稿子,剛才那兒立了個牌牌,寬帶免費上網。走走走,我帶你去。到一處帳篷比較集中的地方,中科院上海的一個小組,來安裝攝像頭并往指揮部傳輸的,帶了寬帶網。老朱把他扭住抓到:“求求你幫傳幾張照片回去。”成都商報、軍隊報紙的記者也在,共三撥。中科院的人說,你們不要急,保證每個人的稿子都發得回去。老朱沒有帶圖片讀卡器,借用部隊記者的,當晚發回9幅照片至本人郵箱,馬上致電報社,郵箱取稿。很快,反饋回來:照片已收到。時間已是9點左右了。
此前,龐山嵐已用手機“講述”給她的朋友——重慶晨報一位得力記者。文字稿寫來就慢了。快到10點時,報社尚未收到稿件,版面負責人催龐山嵐,10點如不發稿,就很難上版,龐山嵐求他,稿子很重要。10點20,報社再催:不發回稿子,再重要的文章都不上。朱、龐急得捶胸頓足。商報記者很不理解:現在新聞的重點,就是唐家山。咋能這樣處理喃?該報每天可以等到凌晨兩點,他們每天手機口述稿件,時間從容得多,通信效果很好。
“我們兩個氣慘了。好說歹說,10點半,稿子匆忙寫好,兩千多字,第二天,加上我的圖片,是發了半個版的。總算完成了采訪發稿任務。”老朱說。
至此,才有了倒地休息的機會。一找地方,所有的部隊帳篷都擁擠不堪,連翻個身都困難,好些人都睡外面。壩上晝夜施工,上夜班的人走了,或許就有空隙。有戰士說,你們先不要想到睡哪里,先抱兩床被子再說。戰士抱來的被子,倒是嶄新的絲棉被。
哪里去巴到睡?戰士說,我們來了七天,沒洗過臉,洗過腳,進帳篷,那味道你們肯定受不了。老朱進去感受了一下,確實受不了,熏人!一些戰士寧愿睡露天。好在那晚天氣好,有星星,老朱去找了塊油布,墊地上,地下全是大石塊,整個壩就是山垮的。硌得人難受。有個戰士又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床鋪蓋,墊在油布上。
龐山嵐第二天起來,腰桿痛得受不住,身上硌出許多青紫。老朱還好,有個凼凼,剛剛把人卡進去。12點左右倒地,真還睡著了。
5點過,天就亮了,老朱到周邊高處拍照。導流槽已經成型。更多的官兵在搬護坡的鋼筋石籠。手套是戴了,仔細一看,很多人手套都破了,手磨起了血泡。有人用二錘將大石頭打成一塊一塊的,所扎的石籠,堪稱鋼鐵長城。勞動強度之大。“我們僅僅呆一晚上都受不了,他們呆了八天,吃沒吃好,睡沒睡好,盒飯是這兩天才開始送的。簡直不可想象!”指揮員一喊休息,盡皆隨地倒下,那表情,完全到了人的極限。他全拍下了。
洗漱,沒有任何人敢接觸湖水,聽說唐家山原有個唐家村,人全部被埋了,都怕湖水已經污染,濕紙巾,成了營地的搶手貨。
開挖導流渠取得階段性勝利。水位離渠口那道留著的坎,僅五六米,漲起來就可以流出,部隊要開始撤。兩記者得到消息:300名官兵當天要撤下唐家山。這消息讓人著急。一架171直升機最多坐十多個軍人,停機坪每次只能起降一架。擠不擠得上?
8點多,第一架直升機來了,壩上十多位技術人員,肯定他們先上,不可能和他們擠。第二架飛機是運解放軍首長、指揮員,也不可能去擠。每趟飛機,都有人在那里清點,走誰走誰。第三趟飛機,兩人再不能遲疑,見有人正在上東西,兩人幫抬,終于順利登機。
下飛機出了門,忙給幫助他們上飛機的張隊長打電話,他接電話時,雙方一眼看見彼此了。非常感謝,現在才見到張隊長本人,胖嘟嘟1米7高的一個小伙子,拿了一個步話機。就是找到再高級別的首長,能不能成功都難說,找他算是找對了。馬上給他名片:“你只要到成都,馬上給我們打電話,一定要請你吃頓飯,沒有你,我們不可能采訪成功。”
又感慨:成都商報的值得學習,我們只呆了一個晚上,那兩個文字記者呆了三天,回來后,發了一個整版,好家伙!
八
6月1日,導流渠挖成,堰塞體上即將過流,部隊撤出唐家山。
徐強國中午剛剛撤出,晚上,總隊領導就將他召到綿陽的聯合指揮部:“你們還得上山。”——堰塞體上三個部位,已安裝中科院微電子研究所的三套無人值守電視錄像監控設備。一個探頭安在大壩前,可將湖面、山上觀測得清清楚楚;下流兩側,各安一個,監控壩下的管涌、水情等。觀察結果,直接傳送鍋蓋衛星,發送到指揮部的信息處理中心。三套設備至關重要,但要維持較長時間的正常監控,必須配以六臺汽油發電機、三噸汽油、一噸鋰電池。徐的任務,就是運送這些物資。看看腕表,已是午夜1點,真是沙場夜點兵!次日10時,徐強國和他的隊伍——41名官兵,帶著全套監控器、能源, 16桶汽油,登上5架米-171直升機。
唐家山,兵哥又來了!這是“二上唐家山。”
堰塞湖水更幽更深,這是虎賁般的沉靜。其海拔高程已達730多米。這靜態里蘊積的強大勢能,誰都心知肚明,一旦變成動能,形同海嘯,勢不可擋。此時與堰塞湖零距離,其險可知!
停機坪離監控器僅有幾十米距離,但行程陡峭,一些地段還須攀繩而上,沒有誰能把180公斤重的整桶油,單獨扛上去。
必須拆零,每桶分為20公斤裝9小桶,運抵監控點后,再重新倒進大桶。這是個簡單算術,卻不是簡單物理。
天不作美,壩上氣溫高達38度,要將16大桶拆零,就須分油一百四十多次,哪次不要人嘴巴含住吸?將高處的大桶油吸入滿管,才能放進低桶。會吸的,油在口腔,不會吸的,油進喉嚨。而烈日下頻繁分油,徐強國說是“兵家大忌”。然而,還有更好辦法嗎?
風很大,油味四處飄散,背油的兵,頭上都像打了發膠,全凝了層油,丁點兒火花就會燃。雖然對打火機乃至手機,都實行了管制,但誰要是跌一跤,鐵桶和石頭撞出火星,同樣會釀成大禍。
由于主要任務是搬運,軍人們都未著正裝,一律是迷彩體恤、黑色短褲,輕裝的輕裝。一時間,壩上的礫石、亂窖,到處是解放鞋印子,到處是扛油桶的“伕子”。
乘機同來的12名專家里,負責衛星通訊的幾位,開始架設衛星鍋蓋、夜視鏡頭。
武警官兵將電機、汽油、鋰電池運到監控點,徐強國們叫戰士對攝像頭前的山樹、雜草予以清理。現場負責監控設施的中科院上海分院的鄭敏博士,為感謝武警官兵,竟然行起了軍禮。被稱之為“博士的敬禮”
傍晚,軍人們乘機返回綿陽,不知綿陽人從哪里獲知,唐家山的兵下來了,趕到機場夾道歡迎部隊凱旋。六七十歲的老太,給戰士打扇:“孩子們辛苦了!”有人舉著報紙,上書“最可愛的人”。有人領頭唱起《為了誰》,有人齊聲高喊:“親人啊,子弟兵,綿陽人民感謝你!”好多人眼含淚光。一位男子沒擠進來,就給外面站崗的軍人,每人三鞠躬。一對抱孩子的夫婦,執意要娃娃親一親戰士,戰士說身上太臟,他們說沒關系,就親臉,于是,嫩嘟嘟的娃娃嘴貼到戰士的臉上。游仙區的陳婆婆一把抱住扈云亮,扈云亮說:山上干了八天,身上很臭喲!老太一下哭了:“娃娃,流臭汗的人,才是最香的人!你給我們搬掉了頭上一盆水!”徐強國被戴上了大大小小四個花環。
九
下游,綿陽城開展了前所未有的25萬人大撤離,撤離人群為綿陽低洼地帶的游仙區等處居民。
整個撤離為三套方案,一是1/3潰壩,疏散25萬人;一是1/2潰壩,一是全潰壩,后兩者相差無幾,都執行全潰壩方案。目前,是執行1/3潰堤方案,強制性疏散25萬人。
富樂山、園藝山、電視塔、財經校……整個綿陽市范圍內,疏散點達250個。
富樂山是其中一個疏散點。作為城市公園,山上植被茂密。女貞樹泛著濃郁的木香氣息,海棠園內,貼梗海棠枝丫交錯,已能遮陰。其間的扁竹葉坪上,架起各色旅行帳篷,上面幾乎都被再繃上一層防雨布,也有吊著葦席的。隔著帳門,可以看見鋪得不錯的雙人被褥。老人們抬出軟椅,在樹陰下納涼,時近端午,白發老太拎回粽子、鹽蛋,看來小日子還能湊合過。緊鄰的月季園,則是帳篷稠密之處,琉璃瓦小亭,周圍用彩條布一圍,就是家了。一叢竹林邊,帳篷用了綠色、紅色、彩條、花布4種材質,那是兩家人的居所。紅色的高桿大傘,輔以藍色防水布,搭成半敞的蓬子,里面是久違的蚊帳。鍋瓢碗盞、水瓶、電飯煲、風扇,都搬了來。樹上拉起繩索,晾著被子毛巾。6月初,太陽每天不依不饒,把綿陽搞得天天是難耐的暑熱,這里卻稱得上清涼世界。
人們對這樣的疏散生活,似乎并不滿意。琉璃小亭邊,聚起一群人,個個有話要說的樣子。一個記者模樣的人路過,這幫人立刻圍上來傾訴。
一位穿緇衣的大嫂說:“我們27號就上來了,搬了四五次家,地震后,家成了危房,水電氣都斷了的,河堤上、橋底下都住了,又叫我們上富樂山,一戶一張地圖,搬上山,剛剛安定了幾天,又叫搬,是給哪個騰地盤的意思。不搬,就不發食品和水。”
“現在吃啥子、喝啥子,都是自己買。昨天以前還可以回去,電飯煲煮飯,頭天吃了,第二天還可以用開水泡,現在沒法回去了。”講話的是位女青年。
一位男士說:“也沒哪個給搭帳篷,都是自己搭。他們又喊往操場壩轉,太陽好大啊。說另外的人要搬上來,為啥你們上來,我們要去抵倒曬太陽?”
緇衣大嫂講:“我說,你們保證老年人、小孩不中暑,我們馬上搬,他們不敢承諾嘛!當初讓我們上富樂山,好不容易找了個位置,搭了帳篷,又喊搬。”
女青年說:“上來十多天,好些老年人,飽一頓,饑一頓。我每天電飯煲煮一大鍋,給老年人舀一碗,再買些饅頭,以后封閉了不準外出,饅頭都買不到了。”
緇衣大嫂說:“反映點情況,人家就說,北川死了那么多人,你們還鬧啥?”
一位老漢覺得這么七嘴八舌不行,出來歸納:“總的來說,我們社區的工作還是在做,但沒做到家。開頭是表格登記,最后又以戶口簿登記,都是正確的。先定在富樂山公園,最后一個通知,是前三天發的,又叫搬走。當然,大家就以你頭一個為準,服從安排嘛。好,你不搬,你就放棄了每天的水、食品。每天10元錢,我敢肯定,他不敢吃,從疏散算起,發到回家止。叫去那邊,主要是便于管理,發放救災物資,這也是對的,但老的、小的,受不了。財校那邊,我去看了,壩壩頭幾百頂帳篷,一大坪。既然領導安排了,可以去,我先去體驗一下,啊喲,馬上就昏了!我本身有高血壓,弄不好死在那里頭。我說,算了算了!本來我想過去,硬是來不起,蒸籠一樣。叫搬,大家很為難。搬了,這里哪個來住呢?還不是空起了嘛!又聽說要停電、停水,大家說,順一下民心嘛,還是聽聽大家意見。”
“前大門、富樂閣的居委會,管理就比較好。還給了幾個電插頭,燒點水,煮點飯。人家已經提前三四天發了牛奶、火腿腸、礦泉水、餅干,沒事我去轉耍,聽他們擺過。這邊沒有響動。說登記,第一次登記,不行,又登記第二次,到現在都沒影。與相鄰比,就顯出差距了。上面說都是一樣的,電視上公布,吃熱飯菜羅怎么羅,我們是開水都難喝到。東西堆在帳篷頭,可能現在都吃不得了。發也發不出去了。人家支援來,災民沒得到。發東西,不要把差距拉得太大。”
發放物資的帳篷,就在對面壩子里,現在開始行動了。或許是這番響動,產生了推動力,或許本來就準備今日發放,于是,方才的傾訴者們,瞬間云散,都去排隊取物了。
然而,即便領到了救災物資,一些人還是“不領情”——對長時間的疏散不勝其煩,巴不得堰塞湖的水馬上下來,早日結束流浪生活。
處在敞壩子里無處掩陰的居民,意見更大:“電視塔處就有不下二萬人。你沒有看見那個場景喲,帳篷一個挨一個,上面少的寫了七八個名字,多的寫了十幾個名字。這幾天啥天氣。帳篷暴曬,中午不僅沒法睡,坐都沒法坐,下雨也濕。現在老百姓巴不得,要潰壩,就早點潰堤。組織方是好意,但弄得不細。”
鑒于群眾回家的要求太強烈,組織方同意疏散者在居委會的組織下,10個、20個地分批集體回家一趟,洗澡做飯后,再迅速返回高地。但有的人一回家,再不出來。不得已,只好讓部隊戰士把人抬出來。
十
疏散,使130萬人的綿州,僅剩30萬人,形同空城。留下的人,言必談湖,談必抨擊。
只要在綿陽城走一走,聽一聽,我們就會聽到老百姓對大疏散的尖銳批評,也感受到組織方承受著何等巨大的壓力!
難道說,一場空前災難,反而形成了“刁民”情結?
大地震后,神州大地感天地泣鬼神的愛心援助、志愿者的空前踴躍,昭示了改革開放30年中國大國氣派和盛世風氣,仁愛精神,從未像今天這樣高揚,抗震造成的“感動中國”,從未有今天這樣的大氣磅礴。人中宵小,焉能成氣?
既然不能把廣泛的異議者定義為“刁民”,他們為什么就不能理解組織方的良苦用心?
因為,有些人壓根兒就不相信唐家山堰塞湖會潰堤。
綿陽人柯先生的想法就具有代表性:“唐家山堰塞湖,和別的堰塞湖有很大不同,堰塞體的長度,八百多米將近一公里長;湖面呢,寬八十多米,你可以想象,長溜溜的湔江,不是用大肚皮來擠那壩體。堰塞湖長二十多公里,彎彎拐拐。全潰壩的可能性不大。1/3潰壩,就是順武警挖的導流渠流,實際上它準確的說法,應該是1/3的漫壩,流的過程中,把兩面沖刷掉,基礎是動不了的,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動不了。下游通口、香水河兩個電站,都是放干了的,可蓄多少水?通口電站可蓄7000萬立方,香水電站可蓄3000萬立方。1億方就裝下了!”
難道,堰塞湖蓄積了2億立方米水,還不可怕?一旦蓄積到3億方,水下來了,先把綿陽城淹一遍,再淹三臺、遂寧,恐怕是200萬人受災。這么大的洪水,危不危險?危險!嚇不嚇人?嚇人!所以指揮部才下了這決心,壩底下挖,降低水位。下方疏散。
難道,全國頂尖級的水利專家,都閑得沒事,跑來綿陽?唐家山堰塞湖上方的漩坪,又發現一個小堰塞湖,已經和唐塞湖連片,浸泡之后,小湖極可能潰堤,夾帶幾千萬立方泥石流下來,形成涌流沖擊唐塞體,潰堤風險還不大?一旦潰壩的話,就像原子彈沖擊波一樣——專家是那么說的!水到了通口電站、香水電站,有壩擋著?那水一下子撲起來更高!這么危險,下游當然要疏散。再熱,老百姓不會死人吧。
即便有潰堤之險,柯先生也認為“防衛過當”:“湔江的河面只有80米寬,越往下走,河面越寬,一進入涪江,就非常寬了,起碼幾百米寬。下來68公里,彎彎繞繞,一會兒沖到這邊,一會兒沖到那邊,不是漲起漲起直沖下來。涪江那么寬的河道,放得焦干,足以泄洪。水下來,很可能連岸都上不了。即使要淹,水流下來,要五六個小時,完全可以先把帳篷等準備好,到時候拉警報疏散都來得及,犯得著早早把人弄進帳篷去曬?”
細加分辨,不難發現,批評者不屬無理取鬧,他們疏散太久、有家難歸,難免急躁,對“組織不夠精細”予以批評,可以理解。組織方出于對堰塞體穩固性的不確定認識,嚴防死守、追求“零死亡”的崇高目標,并圍繞此目標而進行著世界矚目、艱苦卓絕的組織工作,大道理上,也說得過去。
大災不捂。如果,堰塞湖大疏散,不把民眾的異議視為“負面”,而用開放的胸懷,當做一種參與,當做一種輿情真實,而公開疏導,釋疑解惑,一片冰心,化解炎暑,讓綿州人心悅誠服,當是更漂亮的一筆。
6月3日,堰塞湖搶險指揮部專家組組長、水利部總工程師劉寧向媒體緊急發話:“寧可讓老百姓心里不理解,也要堅持轉移危險區域的人員。”劉說,堰塞湖的非人工壩,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潰堤概率為93%。目前,大壩上的管涌已加大一倍,壩體安全性讓人擔心。上游開渠、下游疏散之總體方案,是一個系統周全之方案,體現了生命至上的思想。
十一
是日,堰塞湖水位高程越過736米,水位離壩頂13.34米,而離導流渠挖低之處,僅3.14米。
按照湖水每天上漲一米多的速度,三天之后,6月6日,湖水漫壩,一觸即發。掐定的時間是早上5點。當夜,各路媒體分赴多處河畔盯守,以便第一時間搶發水頭到達之新聞。
筆者亦于當日下午駕車前往北川方向看水。晚六時許,晴了多日之后,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讓人幾分擔心,幾分慶幸。按照每下2毫米雨,堰塞湖水上漲1米之勢,有助于今夜泄水;而駕車前往,會不會與水頭撞個正著?正在不安中,看看左右,路旁皆有山坡,大不了棄車登山,只要保住筆記本電腦和采訪本,一輛破奧拓,由它沖去。快到安州大橋,風聲益緊。山坡上站滿打著雨傘、翹首看水的村民,大橋已被交警扎斷,車輛排成4路縱隊,綿延至遠。車窗旁,有老農路過,說是“水下來了”。步行至橋邊,果然一江渾水,滔滔而來。夾帶著枝丫樹棍,不見豬羊飄尸、殘破屋頂。洪水只淹至橋墩下部,且退得很快,甚至河中洲渚上的灌木,都未完全淹沒。老鄉口氣很淡:“這不算‘猛水’。”兩個扛攝像機的人,也有些失望。再一問,這水,不是唐家山下來的。
真正的唐家山堰塞湖水,在指揮部的監視屏上看,只是涓涓細流,每秒流量10米、20米,對于偌大一個堰塞湖,只算得童溺。離設計泄洪流量1000至2000立方米每秒,差之甚遠,綿陽的被疏散民眾,還得有耐心。
5日,溫總理再度乘直升機上唐家山,面對一湖沉沉之水,神色凝重。次日一早,接見武警水電部隊官兵時,總理語重心長地說,要盡快泄洪,把綿陽人民頭上這盆水端掉。
時至中午,武警帳篷營地,人們正端著盒飯,蹲地而啖。徐強國突然接到林總隊長命令:“把你的85名官兵,全部緊急空運回唐家山!拓寬泄洪槽,增大流量!”放下飯碗,徐部登車。綿陽機場上,5架次的直升機已經備好。半小時后,徐強國又回到尚未“闊別”之唐家山——好我個老徐,三上唐家山!但愿不要來個四上。
導流渠上,有水下泄,如此“娘娘水”,不及一場雨。庫容增量,仍大于泄水量。必須將導流渠右側,再切出一大塊“蛋糕”。“蛋糕”始于明渠尾部,方量3.1萬。下面是凹崖,一旦切掉,便有“山隨平野盡,月涌大江流”之勢。上次撤退時,放置在高處的二十多臺重型機械,一齊開動,履帶霸氣穿越,成多路縱隊,自下而上開挖,大戰場的氣勢。日輪轉,月輪至,重機牛吼,此牛起,彼牛伏,群牛山吼。
雨來了,月輪退下,夜暗一山,青蔥的樹,變成黑暗的影。憋悶的山,變成黑暗的板。群牛的眼睛更亮,不眨不閃。剎車一踩,紅光長驅,老遠山頭都看得到。“蛋糕”很龐大,機械很渺小,如螻如蟻,螻是兇螻,蟻是惡蟻。急匆匆,兇巴巴,好像啃的不是壅土,乃是時間。時間,如篩中水、掌中液,流得令人嗟嘆。
晨光熹微,群牛毫無倦意,牛是鐵的,人是肉的。抖擻的新人,換上疲憊的舊人,于是乎,牛有多鐵,人有多鐵。造化小覷螻蟻,螻蟻不倦洞堤。
空中,黑鷹直升機飛來了,快門一按,指揮官們的桌上就有了航拍圖,嬌小的拖拉機緊靠導流渠推出許多長埂,如此宏觀的航拍圖上,一條少說30米寬的新通道清晰可見。
我們在開推土機的人群里,又見到了一級士官余臻田。余臻田不是瞎的,工作面的斜度會看不出來,比挖導流渠時多了去了!從上往下推。下雨哩!履帶打滑,推到“蛋糕”邊沿,剎不住,小余我一個筋斗掉下崖去,就不好玩了。或者一個側翻,滾進原來挖的泄洪槽,也不好玩。小余不是恐高癥,當然也沒患“恐翻癥”,有那藝,才有那譜。以前干白班,不好玩,干夜班才有勁——都是些什么人?當然是分不清肥瘦的傻兒。土石推到位,臨門剎一腳,藝境一般,玩的就是“危險邊施工”的心跳。余臻田心里一樂,牛話又來了:“我簡直太佩服自己了!”
6月8日,是端午。“孤皇”還沒吃飯。孤皇是操作手劉備,蜀漢皇帝的同名人,真的有點“孤”!早上6:00干到晚上9:00,干酣了!堰塞湖之水,在開始泄,皮面的清水,在轉濁,但是,流量達不到嘛!小劉的御機,離水10米,往前推,那叫削坡,是“蛋糕”最后的邊沿,削掉了,就和導流渠連起了。想吃飯了,“結核”不讓吃飯。“結核”是一塊孤石,家伙,比推土機還大。而且坐在導流渠上,很擋水。要拿掉孤石,小劉要先修一條通向孤石的路,好讓工兵炸。一轟油門,履帶輾飛泥巴,離水一米之遙,小半截履帶懸空,徐政委使勁叫:“趕,趕,趕快退!”手把飛速撥到倒擋,被小劉嚇慘了的徐政委又緩過氣來。孤石之路修通了,工兵分隊的鉆孔機打眼了,小裝藥爆破,結核沒了。徐政委很高興,跑過來,給“皇上”進貢了三個粽子、一個雞蛋、一袋牛奶,說是“戰地過端午,機上吃粽子”。那,小劉就不客氣了。
泄水口被大量木頭樹枝死豬山草等漂浮物堵住了,泄水量超不過每秒20方。
水利部部長陳雷要求:清理泄洪槽漂浮物。一群官兵,四次下水,有人失足,沖下去了,拉上來一看,濕淋淋一個徐政委!
當夜,導流渠流量增至100多立方米每秒,和上游來水基本持平。
至此,擴挖工程已歷經五天四夜。6月10日上午9時,重大時刻來臨:堰塞湖口水聲如雷,洪水擊穿槽頭最后梗阻,其勢如暴風驟雨,觀之心驚肉跳。流量較幾小時前猛增10倍,達1210立方米每秒。萬馬奔騰之勢,使沖刷口迅速變深變寬,實現了堰塞湖出水量大于入水量之重大轉折,湖水水位當即下降。
已退至安全地帶的水電官兵們,歡聲雷動,笑得仰翻的、對水放聲的、揮拳亂舞的……形骸放浪,享受勝利。幾面紅旗扯出來,黑紅的手臂牽起來,前排旗幟巍巍抖動。嘶啞的、高亢的、雄性的混聲,與河共吼,天人之籟也。
十二
下游,綿陽、遂寧拉起了黃色警報。
11:15,搶險前指下令,壩上官兵全部撤退。頃刻間,戰士收攏,點名,傳達撤退命令,8頂帳篷全部拆卸,帳內軍被、食品、飲水等物,悉數集中,登記打包,蓋上篷布,壓以石頭。礦泉水瓶、垃圾等全部挖坑掩埋。大型機械,通通開至堰塞體最高處停放,留作以后修路之用,勿須米-26直升機吊來吊去。
此時,帳篷營地出現管涌、裂縫,已不安全,全體人員從堰塞體半山腰撤至壩頂停機坪。徐強國隊前宣布:“都不要看稀奇,上機的時候,人朝機頭走,不往機尾去。貓腰、抱頭,低姿前進。暫不登機的人,一律背對飛機,戴上防護鏡,在反坡處蹲下,達到全體安全登機。按先上設備后上人,先上戰士后上干部的順序登機。”
風神般的米-26直升機來了。米-26是運貨的,情況緊急,改為拉人。普通直升機載人少,根本無法將壩上官兵快速撤離,米-26卻一次可運兵數十人。而且直接飛擂鼓鎮降落,縮短了空中航程,節省了運輸時間,提高了往返頻率,確保了所有在壩的工程技術人員、專家和搶險部隊官兵及時、安全、有序地撤出。
從飛機上往下看,唐家山堰塞湖變成了微縮景觀。
堰塞湖水經過近一月的囤積沉淀,堪稱蜀中深湖。湖面青碧青碧,笑面“殺手”顏色,而它一進入導流渠,立刻夾沙帶石,風卷殘云,成為咆哮的泥漿河,其濃釅渾濁,猶如火山爆發時巖漿溢出。水頭跌下挖深至十幾米、形同4層樓高的導流槽,濺起幾米高的濁浪。10時半,堰塞湖至北川的流量,升至5980立方米每秒,刷新百年一遇的歷史流量5500立方米每秒。僅過了半小時,流量便增至6400立方米每秒,最高時,升至7000立方米每秒。綿陽迅速將黃色警報升為橙色警報。
水頭到達北川縣城,臨江道路以下未倒的危樓、已倒的廢墟,悉數被淹。停在近水斜坡上的小汽車不翼而飛,沖下來的木頭柴禾,在岸邊堆碼逾尺。洪水離垮塌的過江大橋橋面,近在咫尺。好在災難深重、滿城飄逸濃重藥味的北川已是空城,北川不再為第二次災難買單!
洪峰到達通口鎮。通口之癢,是電站大壩能否經受住沖擊。救災某部的軍長、師長都到了青林灣前沿,大壩泄洪槽和所有排水口閘門洞開。早已放空的水庫,嚴陣以待。高高的水頭來了,勝似錢塘大潮,向大壩毀滅性地一擊。大壩在人心里巍巍顫抖,所有的排水孔激流噴射,一壩狂飆。洪峰過后,大壩依舊。
洪峰到達江油青蓮鎮范圍,漫堤上岸,但只是向兩岸邊界溢出三十來米,淹了法華村3個社的一些空房屋,水便止步于河畔。過青蓮鎮李白故里時,洪水甚至不能淹沒青蓮老橋,幾個膽大的觀潮者,竟然上橋看水。鎮上的清代太白祠,早已轉移了文物牌匾,自是虛驚一場。
洪峰到達九里鎮,上萬民眾已撤往高處。此地是中石油蘭州至成都輸油管道埋管地之一,油管已“躺下臥倒”,閥門關閉。山坡上,專事攔截大體量漂浮物、為下游寶成鐵路涪江大橋消除隱患的炮兵小分隊,先后發現聚集的樹木漂浮物、一個放空的汽車油罐,幾炮下來,團漂物散去,油罐不復存在。
洪峰到達寶成線涪江大橋,江面更加開闊,峽江之水,明顯被河道攤薄。水位陡增6米,橋下蛙鼠逃生。岸上觀者如潮。洪水囿于堤下幾米處,看似嚇人,卻無力越堤上岸,鐵路大橋橋墩兀立,離淹沒還有3米高程。大橋上,一列貨運列車呼嘯而過,不墜奔騰之志。
富樂山、園藝山、電視塔……疏散地的人們手持發放的或自備的收音機,傾聽水情播報。洪峰之后,水位迅速下降。下午3時許,收音機里傳來解除通口河以下涪江段之橙色警報,降至黃色警報。
數天后,居民回家。
結束語
一場“國難級”的地震,給我們帶來什么?
10萬平方公里范圍、19個市州、58個鄉鎮受災,死亡近七萬人,失蹤近兩萬人,受傷人數更是多達三十六萬。
100年前,法國傳教士在彭州白鹿鎮修建的上書院,倒了,正佐證了地震百年不遇。
秦李冰修造的都江堰魚嘴,從未有過震裂的記錄。此次,魚嘴震出幾條大裂縫,當是千年不遇了。
地震震痛了蜀中,震痛了中國。
不在災難中頹喪,便在災難中奮發。災難最能檢驗一個人,骨頭是不是不硬,脊梁是不是還直,頭顱是不是高昂。而這一次,受檢驗的是整個民族。依然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能夠強勢展現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那一族,那一性。
天欲墜,何以柱其間?中國政府表現出的負責任的態度,舉全國之力,調威武之師,受外援之助,敞外電之門,世界矚目,中外贊譽。
齊聲喚,枯木朽株齊努力。當黃鐘奏響的時候,瓦釜也會齊鳴。地震激發出的志愿者大潮,動地而來;地震激發的災區自助,實屬感人。經受人格洗禮,一時多少豪杰!
地震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愛心大涌動的時代,令人震驚的捐助數額,慈善熱情的總釋放,使中國的博愛情懷,翻開了新的篇章。
地震中充溢著的生命之重的情懷,展現了中國文明進程中,人文關懷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果!誠如外電所說:“他們真的在乎別人了。”
地震中創造的文化富礦,夠我們的人文學者消化很久。
禍至,福倚,這一次老莊又成功了。
但是,地震遺禍,尚須力扛;大地瘡痍,尚須長療。同志,仍須努力!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