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革命文學傳統和時代變革需要的共同作用,建國后十七年鄉土家族題材小說,在揭示鄉土家族的特性時,也自覺地認同了政治規范,突出階級斗爭,強調個體對組織集體的歸依,展現理想化圖景,從而顯示出鮮明的政治特性。
關鍵詞:十七年;鄉土;家族;政治特性
建國后十七年鄉土家族題材小說創作成就高的作品不多。當我們用文化的視角來審視一些作品時,不難發現,部分作家立足于現實并延續著“五四”以來的文學對封建制度和家族文化的理性批判,對傳統文化和國民性的思考,在表現歷史變遷的時候,注意到了中國農村和農民的特點以及中國家族(家庭)轉型時的文化沖突,克服了單一政治化的弊端。梁斌的《紅旗譜》、歐陽山的《三家巷》、李六如的《六十年的變遷》等作品,在寫革命歷史進程的時候,表現了對封建專制文化、封建殘余思想的批判,涉及到了家族文化的背景以及舊式人物的蛻變,增加了小說的思想文化內涵。趙樹理的《三里灣》、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柳青的《創業史》等,觸及到封建文化的解體和封建落后思想的消逝過程。盡管如此,由于時代變革的大趨勢和主流意識形態對文藝的規范作用,這些作品在塑造了大量農民形象、展現了建國后鄉村生活場景和社會關系的同時,也關聯著時代政治文化環境,其政治特性仍然十分突出,主要表現為:
濃烈的斗爭意味。建國后十七年文學中,鄉土家族題材小說對斗爭主題的選擇,承繼了建國前革命文學的傳統。40年代末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暴風驟雨》等鄉土敘事作品,用政治的眼光來審視變動的鄉村,對建國后十七年鄉土家族題材小說的創作影響很大。評論家在論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成功時,認為它寫出了“斗爭進行中的農村社會錯綜復雜的階級關系,顯示了斗爭的艱巨性、復雜性”。①《暴風驟雨》對階級的認識更為自覺,將對立的兩個階級在地域上區分為“韓家大院”、“農會大院”。
從1950年初的“互助組”到后來的“人民公社”,以及其間進行的“大躍進運動”、“四清運動”等政治事件,在“十七年”鄉土家族小說世界中都留下了或淺或深的印跡。一批作品在情節和人物的設計上,圍繞中心政治事件,展現不同思想路線和不同階級陣營之間的復雜斗爭,即新與舊、集體主義與私有制度的深刻尖銳但不流血的矛盾。趙樹理的《三里灣》是反映“兩條道路斗爭”的代表作,講述了 1952 年 9 月發生在三里灣這個老解放區里圍繞著擴社、開渠兩件事而展開的合作化運動。作品著重突出了兩個家庭的鮮明對比:一是王金生的民主和睦的模范家庭,一是馬多壽的保守落后的封建家庭,其間還穿插了何科長巡查工作,黨內對多留自留地的黨員袁天成和想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村長范登高的斗爭。結局是馬家大院家庭生活分裂,擴社開渠圓滿成功。不過,趙樹理更多地站在鄉土社會自身的生活秩序內部來考察農村的情況,敘述農業合作化運動的變化與發展,反映了運動帶給農村生產關系、家庭關系、婚姻道德觀念等的巨大變化。總體上說,作品與政治相關聯,昭示了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但作品寓政治風云于日常生活場景之中,斗爭遠沒有達到急風暴雨的程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趙樹理較好地處理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然而,當時的文學規范認為它缺乏“主題的鮮明性和尖銳性”②。
柳青、周立波堅持的是主流意識形態立場,政治化傾向較為明顯。柳青的《創業史》以梁生寶互助組的發展歷史為線索,通過對蛤蟆灘各階級和各階層人物之間尖銳、復雜的斗爭的描寫,深刻地表現了我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運動中農村階級關系及各階層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新變化、新排列、新組合。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描寫了湖南省一個叫清溪鄉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從初級社到高級社的發展過程,藝術地展現了合作化運動前后中國農民走上集體化道路時的精神風貌和新農村的社會面貌,從而說明農業合作化是中國農村的第二次暴風驟雨。這些作品在描寫中心事件的時候,不是沒有日常生活和風土人情的描寫,但是,作家往往將之作為政治敘事的楔子或載體,指向的仍是政治主題。政治化走向極致的是“浩然式模式”。《艷陽天》、《金光大道》以及陳登科《風雷》,完全用階級斗爭的觀點來表現置身于時代洪流的翻身農民及他們后代們在農業合作化道路上大步向前的政治豪情。
為了突出政治斗爭最終勝利,作家編排上了不同陣營的群體,賦予他們不同的“類思想”和“類性格”特征,尤其是重點塑造了時代“新人”形象,如梁生寶(《創業史》、王金生(《三里灣》)等,他們身上都具備斗爭的品質,有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以及敢于反叛舊習俗、舊傳統的勇氣和力量,是社會變革的帶頭人。這種新人的出現,較五四時期的個性主義者和左翼文學時期的無產階級新人不同,他們有明確的奮斗目標和崇高理想,依靠著強大的新生政權力量作后盾,從事著社會主義建設的壯麗事業。作家塑造這些新人時,主觀愿望非常強烈,有意拔高他們的境界。后來愈演愈烈,像浩然筆下的高大全(《艷陽天》),成了脫離生活、不食人間煙火的政治“傳聲筒”。
強大的組織力量。建國后十七年涉及鄉土家族題材的小說不多,家族甚至家庭在小說中已經被徹底泛化,集體主義“大家”則以另一種方式誕生,認可了“組織——家長”這種隱性模式的權威。《科爾沁旗草原》中家族血緣關系,家族出身被作為一種先驗存在決定人物的政治命運,這是50年代小說作品中家族文化、家庭單元斷裂的先聲和征兆。在意識形態支配下,高揚、強化“父”的存在,不過,“父”的形象以一個烏托邦集體主義沖動的面目出現,帶有虛幻的成分,缺乏情感血緣紐帶。《紅旗譜》中朱老忠對“組織”的尋找,由一個自發的個人英雄逐步成熟為無產階級戰士,離不開黨組織的教育和幫助。《三里灣》、《山鄉巨變》、《創業史》等作品,大部分農民家庭經歷了由不情愿放棄土地和私有財產,到被說服、教育,自愿加入農業合作化隊伍。這里,起作用的是新生政權、集體主義思想和黨組織原則的力量。周立波在《暴風驟雨》和《山鄉巨變》中,有一個相似的開頭:舊有鄉土農村秩序的破壞及重建是由外來者的進入來完成,這個外來者就是“黨”的化身。《創業史》反復申述的一條真理,即梁生寶的一句口頭禪:“有黨的領導,咱怕啥?”《山鄉巨變》中“亭面糊”的口語是“搭幫共產黨”、“政府作了主,還要我們想”,等等。
“家庭”被解體,個人存在和個體需求被否定,只能服從絕對的政治統一。此類小說真實地寫出了這種組織、集體觀念對私情的消解。柳青就明確地說:“我要把梁生寶描寫為黨的忠實兒子。”③《創業史》中寫梁生寶買稻種時的心境:“他心中燃燒著熊熊的熱火——不是戀愛的熱火,而是理想的熱火。年輕的莊稼人啊,一旦燃起了這種內心的熱火,他們就成為不顧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們的理想,他們覺得人類其他的生活簡直沒有趣味。為了理想,他們忘記吃飯,沒有瞌睡,對女性的溫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覺,和娘老子鬧翻,甚至生命本身,也不是值得那么吝惜的了”,“生寶在這一霎時,似乎想伸開強有力的臂膀,把表示對自己傾心的閨女摟在懷中。改霞等待著,但他沒有這樣做”,“共產黨員的理智,顯然在生寶的身上克制了人類每每容易放縱感情的弱點。”④《山鄉巨變》中劉雨生的妻子希望得到丈夫的體貼,丈夫卻因此責備她。全社的社員也對她持否定態度,結果兩人離婚。淑君的愛情也是如此,由戀人變成“工作狂”,愛情被“集體”同化。這一時期很多作品模糊公私之間界限、排斥個人情感,家庭這一社會單元層遭到前所未有的冷漠。現在看來,個人情感的消退,完全是時代的需要,也是作家有意識地走向政治化的表現。
理想化的樂觀情調。解放區時期,樂觀情調就彌漫于文學創作中,成為一種主導情感。作家對大團圓結局的選擇,既是承接了中國傳統文學的情節模式和情感取向,更是解放區人們樂觀自信和憧憬未來的自覺表現。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中寫新與舊的矛盾沖突,突出農村新思想、新觀念、新人物、新舉動的勝利,給年輕的新人們編織了一條走向幸福、光明的道路。新中國成立初,全國人民沉浸在翻身的喜悅和美好藍圖的勾畫中,到處燃燒著澎湃的激情,一切悲觀和消極的情緒都須得到全面抑制,流淌在文學作品中的自然盡是高昂的英雄樂章,革命浪漫主義成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文學思潮。正如周揚所指出:“我們處在一個社會主義大革命的時代,勞動人民的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都獲得了空前解放,共產主義精神空前高漲的時代。……沒有高度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就不足以表現我們的時代,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工人階級的、共產主義的風格。”⑤而且被簡單地看作宗教式的幻想、毫無原則的夸大,有的更為直接地等同于“理想化”。對于50年代文學的評價,許多文學史都用了“感情熱烈”、“豪情滿懷”、“雄渾壯麗”等詞語來評價作品的情感傾向。陳思和認為:“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基調的確立,社會主義悲劇被取消。”⑥正是如此,很多作家回避悲觀、苦難,忽視對生活中矛盾的深層思考和揭示。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十七年鄉土家族小說改變了20世紀初期鄉土書寫偏重于陳述農民苦難和屈辱的寫法,沿著解放區的創作思路,在矛盾斗爭中繼續描繪時代新人的勝利。作家們筆下的鄉村現實和自然環境充滿了明亮的色彩,鄉村的生活場景歡快喜悅。塑造農民形象時,展現的也主要是樂觀、幽默的性格和積極的精神品格,即使偶爾出現矛盾、苦悶等不和諧音,但在最后往往被大團圓式喜劇氛圍所包容。
樂觀情調的一個重要表征是賦予新人物宏大的理想、超人的意志和巨大的激情。《創業史》中的梁生寶仿佛天生具有一種政治使命和責任,每當在生活、勞動中遇到困難,總能在共產主義的感召下渡過難關;每當看到生活中的小事時,總能從思想家、政治家的角度來分析,認為消滅了私有制就解決了一切。這是一種體現主流意識形態的階級性思維和話語。“艷陽天”景象的營造,既是作家的詩意描繪,更是理想化的集中顯現。
注釋:
① 劉綬松:《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下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② 周揚:《建設社會主義文學的任務——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二次理事會議(擴大)上的報告》,《文藝報》,1956年第5-6期。
③ 柳青:《提出幾個問題來討論》,《延河》,1963年第8期。
④ 轉引自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1——245頁。
⑤ 周揚:《新民歌開拓了詩歌的新道路》,《周揚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5-6頁。
⑥ 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頁。
基金項目: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7YBB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