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視野中的中國女性形象

摘要：及至二十世紀初，美國視野中的中國形象一直處于不斷的變化和反復之中，常常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中國作為美國視野中的他者，承載了作家本人所屬社會和群體的集體想象，是不斷被言說和被創造的。中國女性則是他者之中的他者，其在美國作品中的形象被賦予了大量的理想化、欲望化的想象。在不同時期的不同作品之中，中田女性形象本身就是充滿矛盾沖突的，更毋論與現實相較．本文擬從模式化、套話化、符號化三個方面歸納這種想象的特征。

關鍵詞：美國；中國；他者；想象；女性形象

十八世紀末，中美兩國開始有了貿易上的往來，此后，隨著來華的美國人數日益增多，“中國”在美國語境之中也逐漸占有了一席之地，成為一個不斷被言說和被創造的異國形象。女性作為社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然而然地進入了美國注視者的視野，他們筆下陸續出現了中國女性的一系列形象。作為他者之中的他者，中國女性在美國作品中的形象被賦予了大量理想化、欲望化的想象。

一、模式化的中國女性

“這個天子之國的民族強迫女性生活在地下室般的房間里，從不讓人看見、了解她們的價值所在。”① 在中

國，“有地位的女人……一生大部分光陰是在墻內度過的……她們不認識除了親屬以外的人……化妝、吸鴉片、與仆人聊天、拜訪幾個女友——這就是她們的生活。”②

就傳教士E·A.羅斯看來，在中國的日常生活中是難以一瞥女性芳容的，尤其是上層社會的女性。不少美國作品中都注意到了這一點。明恩溥在《中國人的氣質》中提到：“有一貴婦人，會數年間住于印度聶離府，其后至支那之山西省首府，告人云：予于印度，則見婦人于街市；于支那，則不見婦人于街市。”③他還在《中國鄉村生活》捉到女子訂婚之后“哪兒都不能去，因為那樣‘不方便’。若被她未來的婆家人看見，那是比什么都可怕的事。”④

由此，中國女性在美國視野中成為了特殊的“被看者”。在美國的男權話語之下，她們固然是承載著各種欲望化的想象的特殊群體；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不管是在美國人的想象還是在他們的現實觀察之中，中國女性都是不在場的．人們甚至于“看不到任何中國女子的模糊照，即使是一個妓女的相片也看不見。”⑤她們完完全全是“隔著墻”被想象的群體，是在公共話語中缺席的主體．這個不在場直接導致了美國視野下產生的中國女性形象的“模式化”，因為這些形象不約而同都來自于父權話語模式的轉述——她們的父親、兄弟、丈夫和兒子；也因為如此，這些形象一誕生，必然是受錮于唯一的環境——家庭之中的，她們幾乎未曾進入家庭以外的任何社會生活之中，甚至在家族內部也不得不保持長期的缺席狀態。

如前所述，許多美國作品都提到了彼時的中國女性總是被禁錮在“地下室般的房間里”，揭示了其尷尬的社會地位和極度缺乏自由的處境；另一方面，由于缺少接觸，他們想象中的中國女性形象難免具有模式化的色彩，顯得趨于簡單、平面而理想化。

社會學作品如此，文學作品也不例外。在賽珍珠的諸多文學作品中，我們看到的也多是受限于家庭身份之中的婦女群像，而非社會性別身份突出的個性化形象。在她的筆下，婚姻就是中西文化融合的手段和表征。在其所建構的種種婚姻中，女性被模式化為兩種基本的性格。一種是傳統型，例如《大地》中寡言屈辱的阿蘭和《母親》中同樣沉默的母親，她們是從未懷疑過男權社會里角色分配的不合理性，更毋論推翻男權價值觀。另一種是開放型，如《同胞》中的瑪麗·梁和《分家》中的梅琳。她們兼取中西文化之長，被寄予著賽珍珠對中西文化交融的理想境界的憧憬。此外，還有在兩種性格之間掙扎和游移的女性，例如《閨閣》中的吳太太。賽珍珠將其筆下的女性形象主要圈定在家庭環境中加以呈現，這就決定了這些形象最終還是無法取得性別身份的突破。她將理想型的女性定義為吸收和借鑒了西方先進文化的開明女性，意味著她始終還是沒能進入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其創作的系列女性，還是難以逃離模式化的框架，無從彰顯自己獨特有力的女性之美。

二、被纏足的中國女性

“女子纏足習俗有力地揭示出中國人性格中先天的特質，特別是為了達到外觀上這種所謂美的標準而甘愿忍受巨大而持久的痛苦．再也沒有像中國這樣的非宗教習俗如此違背人類的自然本性了。”⑥

這種“所謂美的標準”曾經在西方的視野觀照下受到認可，纏足的女子被看作是神秘而富含吸引力的，“因為它能產生一種美感，激發男人的保護感、刺激男人的快感和性興奮。”⑦在早期來華的美國商人亨特眼中，她們是鞋子上有漂亮刺繡的“金百合花”⑧，詹尼弗·魯亞克將其與19世紀西方的束胸比較，認為它們之所以都能給男人帶來快感是因為一種壓迫美。⑨

這種對小腳之美的迷戀之風一直持續到1830年，方遭遇了美國第一位來華傳教士稗治文的強烈否定，他認為“中國婦女纏足……這是邪惡的做法，不僅人民的思想被歪曲了，而且她們的身體也弄得畸形了。”⑩ 此后，在美國作品中，對于中國女性纏足的形象就開始轉向以批判和諷刺為主。許多作品中描述了裹腳婦女佝僂畸形的形象，如《變化中的中國入》；“在甘肅的3個地區，婦女們仍然緊貼著膝蓋在室內四處爬行。她們被貶為殘忍者的性工具，以取悅男人們那邪惡的胃口!”

而在賽珍珠的文學作品中，纏足并未單純地被視為一種野蠻和不可思議的風俗習慣，而是成為了女性主義者向男權申訴的悲慘史證。裹腳和放腳這一主題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最典型的就是桂蘭這一形象。桂蘭一聽到丈夫說小腳影響健康且并不美觀，要她放腳的時候，感到的并不是喜悅而是驚慌。桂蘭的母親知情后痛苦地說，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取悅丈夫，裹腳是如此，那么現在也應當為此放腳。在賽珍珠筆下，裹腳代表了傳統而愚昧的中國女性，放腳則意味著西方進步觀念對中國造成的正面沖擊。

然而，我們需要注意的并不是裹腳的女性形象如何在美國作品中得到呈現，而是需要關注這背后的一個現象：當“纏足”、“裹腳”、“三寸金蓮”這類語詞在美國作品的中國敘事之中以極高頻率出現，成為“套話”的時候，中國婦女的腳其實已經走向了解放。其實，早在來華教士林樂知稱中國女性“如仆”，而且終身“痛苦不離”，而西方女性則“女與男同”，“逸樂無窮”⑿的時候，英國教士雒魏林就在《1840~1841年度舟山醫院醫療報告》中提出了不盡相同的觀點：“我們絲毫不敢肯定這種行為對健康的危害如何。但是……似乎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會帶來那么多痛苦。總地看來，裹腳的折磨以及其難以為人覺察的后果對健康和安逸帶來的危害也許并不比西方的時尚給婦女帶來的痛苦為甚。” 這類似的報告在美國視野中被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事實上，“1901年至1905年是中國近代史上不纏足的高峰階段”，而整整九十年之后，馮驥才的《三寸金蓮》被密蘇旦大學歷史學教授大衛·威克菲爾翻譯為英文，仍在美國引起了軒然大波，且被評論說：“作者給我們講述一個具有嘲弄意味的非常精彩的故事，把裹腳作為探索中國人文化深層問題的手段。”

雖然“套話往往只存在于預定的歷史時期，而并不具備那種無限、反復的可使用性”，但足，其產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往往與套話生產國對他者認知的變化曲線相吻，也與國與國之間在經濟、軍事、政治等關系方面的力量對比的曲線相吻” 。美國傳教士之所以堅持不懈地在義本中將中國的現狀倒退和邊緣化，除了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之外，還有明顯的政治需求和文化利用。“19世紀中后期……自由主義意識嚴重威脅到宗教在美國的權威地位。而海外傳教士的成就對復興美國宗教的影響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美國傳教士在中國的進展卻不盡如人意。他們雖然跨過了中國政府的限制，但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仍給他們的傳教帶來巨大阻礙。于是，改變中國女性地位成為他們傳教工作的一個突破口。”因此，只有通過將早已“過時”的形象以套話的形式同定下來，才能夠令美國視野中的中國女性現狀嚴竣化，以達到教化言傳的目的。

“在一個文本中，套話經常處于修飾語、形容詞化的地位：而正是這些從屬的、表示性質的表語變成了本質的部分。”于是，“三寸金蓮”等在美國語境中長期占據了“中國女性”這個涵義的替代位置。漫長的幾個世紀以來，它穩居美國注視者對中國女性的集體想象的諸多形象特征之首，仿佛他們在觀看、衡量一個中國女性的時候，首先想要打量的就是腳，而不是面孔，更毋論她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思想和靈魂。

三、符號化的中國女性

“3個女人在一起就意味著‘奸謀’，‘屋槽’下的‘女人’意味著‘安靜’，但不是女人的安靜，而是你，一個男人的安靜。中國人認為世界分成善良和魔鬼，陽和陰。黑暗是‘陰’，寒冷是‘陰’，幽靈是‘陰’，女人也是‘陰’。雖然女人是社會不可缺少的，但是她們的地位低下，被社會牢牢地控制著。”

E．A．羅斯將意形結合的漢字拆解開來，強調在中國，女性地位的低劣是多么顯而易見：“就是表意文字也強烈地反映了男人對女人的蔑視” 。明恩溥則在《中國人的氣質》之中以統計數據粗暴地指涉凡帶有“女”字偏旁的漢字的意義：“……”擇女子共有之性質，一百三十五字……內有十四字，以表其善性者，有善良、熟練等意；有三十五字，以表其惡性者，有巧偽、詐譎、奸惡、內應、私欲之意，甚則有淫亂、和奸、有夫奸、陰謀之意。” 通過類似的分析，中國女性的形象被符號化為惹人厭惡、淫亂不堪的形象。

一般說來，美國作品在詮釋中國女性的時候，首先關注到的通常是她們卑微的社會地位，這種想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符合客觀現實。但正如巴柔所說：”他者’形象都無可避免地表現為對，他者’的否定，面對‘我’及其空間的補充和延長。這個‘我’要言說‘他者’……但在言說‘他者’的同時，這個‘我’卻趨向于否定他者，從而言說自我。我們在看恃美國作品中的中國女性形象時，不能忽略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對文本的影響。鴉片戰爭前后的美田視野中，中國曾一度被賦予的烏托邦想象早已經蕩然無存，而是充斥著象征愚昧、無知、野蠻、落后的詞匯。“在這樣的語境之下，‘西方中心論’的形象建構成為主導，“他者化”的出國女性無可避免地與被邊緣化的中國文化聯系在一起，成為中國人愚昧無知的量好體現。”

傳教士們用于證明女性在中國文化中所處的次級地位的有力證據就是陰剛二元論，他們常常利用陰陽說以及漢字中的“女”字旁組成的字的字面涵義來解釋女性地位低下、不受尊重的原因和表現。在傳教士看來，陰和陽并非處于平等對立的地位，而是處于水平線上下的一正一負——所有和陽有關的都是積極正面的涵義，反之，陰則代表了最黑暗、最恐怖的事物。“根據中國人的哲學思想，死亡和不幸起源于陰——中國人二元論中的陰柔原則，而生命和幸福來自于陽——陽剛原則。此后，這種二元論思想就被看作是一種自然規律，它迫使女人完全服從于男人權威并且不承認女人自己的意志。”

這種簡單地以“陰性”來詮釋女性的方式實際上是將女性符號化了，并且粗暴地涉入了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語境之中。他者的缺席在這種符號化的詮釋之下顯得尤為突出：中國女性固然是被排除在大國男性話語權之外的，而當來自美國的注視者用他們所掌握的“他者”語言，在他們所設想的“他者”語境之下來分析中國文字和文化中的“女”和“陰”是如何代表了低微和卑賤等一系列含義時，不僅僅是中國女性，整個漢民族都被當作缺席的他者而被擱置在一邊了。

在美國視野中的中國女性，因為沒有自身的話語權而成為被扭曲的形象，而整個漢民族作為愚昧落后的他者也得不到尊重，所以女性的性別身份特征簡單地被“陰性”所指代，其卑微低下的社會地位也被粗暴地歸咎于儒教的流弊，中國文化在這種大國男性話語權的闡釋中被徹底地邊緣化了。

注釋：

①②⑤《變化中的中國人》，E·A羅斯著，公茂虹、張皓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72頁，第１１８頁，第116頁，第108頁．

③《中國人的氣質》，明恩溥著，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93頁。

④⑥《中國鄉村生活》，明恩溥著，陳午晴、唐軍詳，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08頁，第２０頁，第２３９頁。

⑦⑨《當代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女性裹腳形象解讀》，何木英，《國外文學》2004年第3期。

⑧《19世紀美國傳教士眼中的中國女性形象》，周莉莉，《文史雜志》2007年第4期。

⑩《中國從報》，V01．3，1837年，第468頁；轉引自《19世紀美國傳教士眼中的中國女性形象》周莉莉，《文史雜志》2007年第4期。

《教會新報》(三)(臺北)臺灣文書局印，1968年；轉引自《19世紀美國傳教士眼中的中國女性形象》周莉莉，《文史雜志》2007年第4期。

見約·羅伯茨編著，蔣重躍等譯：《19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時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114頁。

《大公報與清季反纏足運動》，姜樂軍，安微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3月，第22卷第2期。

《比較文學形象學論文翻譯、研究札記》，盂華，見《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2000年版，第12頁。

《形象》，[法]達尼埃爾一亨利.巴柔著，盂華詳，見《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2000年版，第126頁。

《比較文學形象學論文翻譯、研究札記》，盂華，見《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2000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