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死亡意識

摘要：荒原就是死亡意識的物化。詩人在《荒原》一詩，表現了深刻的死亡意識。詩人為重建秩序和權威，希望通過愛情和宗教的途徑，企圖超越死亡，使荒原得到拯救，但結果卻顯示了救贖的虛妄性。

關鍵詞：死亡意識;愛情;宗教

《荒原》是艾略特的代表作，寫于1922年，這首詩著眼于一戰所引起的心理、道德、宗教方面的困惑，表達了一種普遍的荒原情結——死亡意識。艾略特在談及《荒原》時說：“不僅詩的標題，而且詩的格局和許多偶然碰到的象征，都受到杰西·L韋斯頓女士那本論圣杯傳說的《從儀式到傳奇》一書的啟迪”[1]“圣杯傳說”是理解《荒原》的關鍵，據說一國之主漁王的健康與否，關系著國土的肥沃與荒蕪。有位漁王生命垂危，他的國家頃刻間變成干涸的荒原。而要醫治漁王，必須由一個英俊的少年騎士，歷盡艱險，經過各種考驗，找回圣杯，使漁王康復，“荒原”變成綠洲。在這首詩中，艾略特大量用典，以尋找圣杯的神話和宗教故事為依托，對生死進行了深入思考，既有對生存現實的失望和反抗、對死亡的無奈、更有對再生的絕望……荒原就是死亡意識的物化，或者說，死亡意識是荒原的精神內核，它決定著《荒原》的情感基調和價值取向。

死亡意識在《荒原》中首先表現為對現實存在的失望感。一戰后西方文明崩潰，人民普遍經歷著幻滅感，整個社會都籠罩在荒原般的夢魘中。我們在詩中所看到的是貧瘠的土地，枯死的樹木，冰冷的巖石和陰森的監獄；所聽到的是凄涼的鐘聲，苦惱的嘆息，慈母的悲泣和夜鶯的哀鳴；所感到的是精神的空虛，情欲的泛濫，世態的炎涼和理想的破滅。這是一個無可挽救的世界，身處這樣的世界，詩人的良知促使他撕下了資本主義社會溫情脈脈的面紗，代之以一個丑惡而真實的世界。他寫到倫敦橋，倫敦橋上麻木而空虛的人們，聯想到的卻是地獄里的鬼魂；在貴婦人金碧輝煌的臥室，卻看見了費洛美拉的悲慘命運。在蕭條、灰暗、頹廢、冷酷的塵世里，詩人充滿了死亡意識，無法不感到悲觀絕望。

死亡意識還表現在對現實的無情否定和變革上。在“題辭”中，詩人這樣寫道：“我曾親眼看見年邁的西比兒掛在瓶中，當孩子們問她，‘西比兒，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西比兒是希臘神話中因永生而衰老的女神，她的不死就是一種死亡，因此只有通過死亡，才能使她徹底擺脫僵尸般的命運，獲得新生。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詩人的死亡意識固然有一定的悲劇因素，但更具有否定、變革荒原的積極意蘊。費洛美拉的被蹂躪至死、腓尼基人富勒巴斯的欲海溺死、倫敦橋上行人和女打字員及情人的雖生猶死……這些死亡無一不是對造成其悲劇命運的社會的譴責和否定。正是透過接連不斷的死亡，詩人更認清了現實的墮落和腐爛，絕望感開始轉化為一種與之奮斗、與之抗爭的力量。在詩的結尾部分，詩人看到“倫敦橋正在塌下來塌下來塌下來”，詩人以急促的語氣連寫“三個塌下來”，造成了一種壯觀而跌宕的氣勢，生動地表現了詩人對荒原現實的否定和挑戰。

在《荒原》中，死亡意識還外化為一系列的客觀對應物。艾略特認為“客觀對應物”是“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事件來表現某種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便能立刻喚起那種情感。” [2]通過客觀對應物，詩人把內在的死亡意識外化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丑惡的、負面的意象如石頭堆、巖石、死樹、煙霧下的倫敦橋、去年在花園種下的尸體、老鼠、人體發動機、干枯的雷鳴、死亡的山、蝙蝠、枯骨、蜘蛛等。這些意象是荒原和死亡意識的衍生物，同時又加劇了荒原的荒蕪感。詩人一方面挖掘這些丑惡意象的內在意蘊，把其丑惡的形象、本質揭露得酣暢淋漓。另一方面，把自己對社會對世界的絕望感、無助感融入其中，使之成為一種綜合了“感性理性、主觀客觀、意念形象”[3]的嶄新的藝術表現手法。比如“人體發動機”這一客觀對應物，詩人把“人體”和“發動機”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象組合起來，用以指涉女打字員和其情人之間有欲無愛的關系。這一意象，寄托著詩人對愛情異化的擔憂和憤慨，充滿了批判精神。

另一種則是美好的、正面的意象：如丁香、白雪、玉簪花、夜鶯、垂釣、看不見的復活了的基督、公雞、燕子等。這是一些與荒原和死亡意識相對立的意象，象征著純潔、美好、神圣，它們正是荒原得以獲救的根本，然而在荒原和死亡的威壓下，它們或是被摧殘或是倏忽即逝。比如夜鶯的化身費洛美拉，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圣潔和光明的象征，她以自身的光輝燭照著荒原，然而在荒原般的現實中，等待她的只有被割舌、被幽禁、被殺害的悲劇命運。再比如現代愛情的象征玉簪花姑娘，當她抱著滿懷的玉簪花，頭發潮濕，從玉簪花園走出時，她已成為健康而美好的愛情化身，然而迎接她的男子，卻“口舌難言，兩眼模糊，不死/也不活，一無所知”，失去了愛的能力。詩人通過她們的悲劇命運，深刻地揭示了在荒原般的存在中，死亡意識君臨一切，高尚和美德只能是一種毫無意義的犧牲、一種沒有任何價值的祭奠。

艾略特為什么會產生如此深刻的死亡意識呢？依筆者看，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時代的動蕩所帶來的政治、經濟、文化、信仰危機。在西方社會，先是上帝死了，人民經歷了普遍的信仰危機；一戰后，西方文明更是遭受巨創，傳統的價值觀念不斷地受到質疑、沖擊和挑戰；工業文明不僅沒有消除危機，反而加劇了國家與國家，國家與人民之間的矛盾；戰爭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人民信仰解體、道德淪喪，醉生夢死；整個西方文明變成了一片廢墟、一片荒原。

在時代的大背景下，詩人的個人生活也一直處于不安、紊亂和不幸中：他本已生活窘迫，再加上妻子患病，導致身心交瘁，最后在病院里完成了這部杰作。因此可以說《荒原》是在西方社會和艾略特本人陷入“危機”時刻完成的。他敏銳地感覺到這種種危機將帶給自己帶給世界災難性的后果，而要重建秩序和權威，就必須以大無畏的精神徹底否定舊有的觀念體系、價值理念，因此死亡意識成為他認知世界的支點和方式。

其次是受存在主義思潮的影響。存在主義者認為：死亡其實是生命過程的構成要素，死亡并不是特定時刻發生的事，我們活著就是走向死亡，我們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活著即已死著，我們向來或從來就在死著。“那個曾經活著的人現在死了”而我們呢，“我們曾經活著現在正在死去”。詩人“向死而生”的態度深得存在主義的精髓，這是詩人對現實的清醒認識：我們賴以存在的一切，正在無可挽回地荒原化，甚至包括我們的身體。詩人的看法盡管悲觀，但直面死亡的勇氣，恰恰是死亡和荒原得救的前提。

和存在主義者不同的是，詩人沒有一味沉浸在死亡意識中，他的知識分子和基督教背景迫使他尋找“秩序與權威”，希望找到一種肯定性的價值支點，一個烏托邦，來超越荒原性的存在，試圖獲得救贖，挽救西方文明。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令人不安和恐懼的。唯其如此，社會才創造出一個英雄體系：“通過參與某些具有恒久價值的事情，我們就超越了死亡。獻身于征服一個帝國、建造一座廟宇、寫本書、建立家庭、積攢財富、推動社會進步繁榮……通過這某一件這樣的事情，我們取得了人造的不朽。”[4]艾略特正是這樣的英雄，在《荒原》中，他就是尋找圣杯的騎士，歷經千辛萬苦，為世界和眾人尋找棲身的烏托邦。

在第一章《死者葬儀》中艾略特的死亡意識雖然濃烈，但因為宗教信仰等因素的影響，靈魂可以通過某種方式永恒，意識當然就可以不死，死亡構不成“對生命的否定，并且是終極性的、絕對的否定。”[5]因此死亡不具有終極性、必然性。本章關于生死的主題有以下幾種：丁香意味著從復活到死；白雪象征著從死復生；老婦人瑪麗的回憶是從生到死；頑石堆中長出樹枝是死而復生；死樹和蟲鳴是從死到生；干石頭及投下的陰影是從死到復生；玉簪花姑娘是愛情的死而復生；腓尼基水手從生到死；倫敦橋上生死交織；斯特曾去年埋葬的繁殖之神的尸體發芽則象征著由死到生。通過對以上十組生死主題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從生到死的有三對，從死到復生的則有六對，生死交織的有一對。因此可以說，雖然艾略特對一戰后的社會現實心存失望，看到倫敦橋上滿是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時，一再發出“死神毀了那么多人”的感嘆，對人類的前途和命運充滿了擔憂和疑懼，但總的來說，他對人類還是存在著一絲救贖的希望的，正是這種希望，促使他開始在歷史和現實、在神話和傳說、在理想和塵世之間尋找著可能的出路。

在第二章《一局棋》和第三章《火誡》中，詩人開始上下求索，他先在上流社會尋找愛情，這有可能拯救人類的烏托邦。然而他找到的只是空虛、墮落、死亡的愛情。在精雕細縷的貴婦人的臥室，只襯托出金碧輝煌映照下愛情的空虛。費洛美拉死了，但象征著愛情和美的夜鶯卻穿透時空，預示著愛情拯救的虛妄：一個神經質女人（有評論家認為是是艾略特的第一任妻子薇薇安——引者注）[6]用獨白道出其對愛情的恐懼和不安，她總是在探詢情人、質問情人，而情人和她在一起，卻聯想到他們正在連死人骨頭都剩不下來的老鼠的巷子里，感覺的荒蕪正是愛情的荒蕪，在醉生夢死的時代，愛情也不可避免地漸漸死去。詩人接下來在底層社會——酒吧間里，在莉爾的故事中尋找愛情。然而這更是一個絕妙的諷刺，莉爾在丈夫入伍期間忙著和情人周旋，打胎五次，丈夫退伍在即，莉爾和女伴們正商量著如何瞞天過海……愛情已墮落至此，無可救藥。在“一局棋”的結尾，莉爾和女伴互道晚安，這是借莎士比亞戲劇《哈姆萊特》中奧菲莉亞精神失常之后告別人生的話語，其深厚的悲劇性無庸置疑，用在此地，不僅消解掉愛情的意義，而且連人生的意義也給消解掉了。這是愛情和道德的死亡，在這種連綿不斷的死亡中，詩人的信心和希望正一點點地消失殆盡。

第三章《火誡》中，原先是“甜蜜的泰晤士”現在已不見任何仙女的蹤影，能使土地復活的漁王出現了，他在死沉沉的運河中垂釣以求復活，然而代表衰亡的老鼠卻在背后爬行。同性戀者的聚集地凱農街出現了商人尤金尼德的身影；接著以擁有兩性經驗的先知梯雷西亞斯的視角，展現了打字員和他的情人之間有欲無愛的故事場面，尤其是二人親熱過后，打字員“根本沒去想那已經走掉的情人”竟閃現出這樣的念頭“總算完了。完了就好。”對愛情的褻瀆至此，讓人嘆為觀止。梯雷西亞斯全知全能，他的獨特經歷和豐富的閱歷使他把這類事情上升為普遍的生存境遇，愛情已經徹底死去了，因此以愛情的烏托邦來超越死亡意識是不可能的，愛情不僅沒有把人們拯救出滔滔欲海，反而其本身又成為荒原的衍生物——又一被拯救的對象。因此在《火誡》結尾，現代人發出這樣的呼喚：“哦上帝你把我拔出來/哦上帝你拔”。“既然人生的主要使命是成為英雄和超越死亡，每一文化群落就必須向其成員提供一個錯綜復雜的象征體系，其背后是宗教。”[7]因此在對愛情的希望落空之后，詩人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宗教，這人類的最后一方凈土。但是，上帝真能夠當此重任么？

在第四章《死在水中》中，腓尼基人富勒巴斯最終還是死了，死了兩星期，死在欲海深處，上帝沒能拯救他。

第五章《雷霆說的話》中，詩人可以說是絕望了：富勒巴斯死了，而我們呢，“我們曾經活著現在正在死去”。在這里，詩人表現出一種存在主義的“向死而生”的態度，這是詩人對現實的清醒認識，也是對宗教拯救的懷疑。象征生命的水仍沒有出現，只有“死亡的山”、巖石和不生育的雷鳴……以痛徹心扉的死亡意識，詩人盡情向我們描述荒原的荒蕪，并開始探詢宗教拯救的可能性：圣杯能否找到？荒原變能否變成綠洲？人類能否得到拯救？如果不能，是因為人們罪孽深重，得不到諒解？還是因為人們信仰的缺失，看不到上帝的光環？在經過艱苦的探索之后，雷霆終于說話了：“舍予。同情。克制。”這是上帝給人類開出的藥方，詩人力圖通過對上帝的皈依，獲得最后的拯救，建立一種全新的秩序。然而雷霆之后，一切如常：“我坐在岸上/垂釣，背后是荒瘠的平原”。顯然上帝沒有能夠救贖死亡、救贖荒原！可以說，到文章終結，死亡意識不僅沒有得到緩解，反而顯示出其無限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宗教和愛情一樣向我們顯示其拯救的虛妄性。那么，得不到救贖的人類將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從《荒原》來看，這個問題是不得而知的，但通過詩人的經歷（詩人于1927年，加入英國天主教）我們可以推猜到，詩人還是把希望寄托在曾經顯示其拯救虛妄性的宗教身上。這充分說明了詩人的局限性，但同時，也從反面顯示了秩序重建的困難重重。

綜上所述：艾略特在《荒原》中，力圖通過對世界和自身的否定來重建秩序，表達了深刻的死亡意識，詩人像騎士一樣上下求索，試圖尋得救贖的途徑。然而愛情和宗教同樣顯示出救贖的虛妄性，死亡意識最終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重建秩序和權威的夢想也因而成為泡影，這是詩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參考文獻：

[1]艾略特 荒原[A] T·S·艾略特詩選［C］第50頁紫芹編選，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以下《荒原》引文出處均引自此書。

[2]艾略特.哈姆雷特[A].艾略特詩學文集[C] 第13頁，王恩衷編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12月第一版。

[3] 鄭敏·從《荒原》年艾略特的詩藝[A].《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C] 第11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2月第一版。

[4]薩姆·基恩·拒斥死亡·前言·[A].恩斯特·貝克爾·拒斥死亡［C］華夏出版社2000年11月第一版。

[5]孫利天·死亡意識［C］第10頁，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年4月第一版。

[6]引者注部分出處。張劍·T.S.艾略特：詩歌和戲劇的解讀［C］·第59頁，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

[7]薩姆·基恩·拒斥死亡·前言·[A].恩斯特·貝克爾·拒斥死亡［C］華夏出版社2000年1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