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蘊藉的“后政治抒情詩”

摘要：胡丘陵的后政治抒情詩集《拂試歲月》出版后在詩壇引起了較大的反響，評論界普遍認為是繼郭小川、賀敬之和公劉、邵燕祥等之后的第三代政治抒情詩的代表性文本。胡丘陵的《拂試歲月》與前兩代政治抒情詩一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第一、二代政治抒情詩往往直抒胸臆，詩情激越張揚，而《拂試歲月》卻“冷靜”、“內斂”、“凝聚”，承傳了中國古典詩歌含蓄蘊藉、凝煉優美的優良傳統。

關鍵詞：拂試歲月；后政治抒情詩；含蓄蘊藉

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說：“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恩格斯的這一論斷，道出了一條重要的藝術規律：藝術作品不能像政論文那樣直接道出題旨，而是要講究含蓄，作者在進行藝術創作時，必須把自己的見解深藏在藝術形象的背后，做到“意不淺露，語不窮盡，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讀湘籍詩人胡丘陵的《拂試歲月》，我覺得這部詩集中的許多篇章都具有一種“義生文外”、“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的含蓄蘊藉美。

含蓄蘊藉是中國詩學的一條重要美學原則，也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優良傳統。所謂含蓄蘊藉，就是“用一些具體可感而又似乎與主旨無關的生動藝術形象，來表現極為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思想感情，即以富于概括性的、內涵豐富的藝術形象來給予讀者的無限的藝術想象空間的表現手法，從而達到‘言盡而意未盡’，‘再三吟唱而有余味’的藝術效果”。[1]在中國，“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自古而然。劉勰論文，主張“隱之為體”，“隱”，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文外之重旨”，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含蓄，劉勰認為詩若能“隱”，必然會如明珠中藏，光潤外現，給人留下無窮的回味和遐想；司空圖品詩，強調“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津津樂道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蘊藉。的確，詩用含蓄，其義大矣，用劉知己《史通·敘事》中的話來說，它可以使詩歌“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義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 。縱觀歷經歲月的拂試而傳誦不衰的詩篇，多是“蘊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的作品。胡丘陵顯然深諳此道，其后政治抒情詩《拂試歲月》一反第一、二代政治抒情詩激越張揚的風格和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承傳了中國古典詩歌含蓄蘊藉、凝煉優美的優良傳統，從而變得象柯藍先生所說的那樣：“是冷靜的、內斂的、凝聚的” [2]。

眾所周知，在胡丘陵之前，中國現當代政治抒情詩人創作曾先后出現過兩次高潮，分別產生了以郭小川、賀敬之等為代表的第一代政治抒情詩人與以公劉、雷抒雁等第二代政治抒情詩人。這兩代政治抒情詩人的創作，盡管彼此之間存在著許多差異，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他們都刻意追求氣血充盈、激情滿懷，而且感情的濃烈、熱度、力度似乎越高越好。相對于前兩代政治抒情詩“熱”，胡丘陵《拂試歲月》最突出的藝術特征恰恰是“冷”，他不再密切關注現實政治，抒發強烈的政治感情。從他詩集的名字上我們也可以看出，胡丘陵寫詩，是想以歷史老人與哲學家的睿智與思辨，去冷靜拂試塵封的歲月，因而他的“后政治抒情詩”顯得深沉和厚重，其主題也如藍棣之先生所說的那樣：“不那么直接和外露，沒有了那份張揚，有更多的獨立思考” [2]。的確，在《拂試歲月》這部詩集中，他不再象前兩代政治抒情詩人那樣，給讀者捧出一團火熱得讓人心跳的赤裸情感，而是象薩特說的那樣，僅僅給我們送來一個“召喚”，——一個邀請讀者進入他心靈的召喚，我們只有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披文入情，沿波討源，才能“見其心”。比較一下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和胡丘陵的《1975：張志新》我們可能就會知道。《小草在歌唱》和《1975：張志新》這兩首詩歌頌的是同一位烈士，思想政治傾向也完全相同，但在詩歌的情感處理方式上卻迥然有異。前者激情迸發、熱血澎湃：“我們有八億人民，我們有三千萬黨員，七尺漢子，偉岸得象森林一樣，可是當風暴襲來的時候，卻是她沖在前邊，挺起柔嫩的肩膀，肩起民族大廈的棟梁！”后者則冷靜地評說一切，把久積心頭的強烈情緒化為一種對歷史的無盡思索：“在人民敢怒不敢言的時候，敢言的張志新卻被殘暴地割斷了喉管，只能用憤怒的目光，發出無聲的抗議。槍聲，使張志新倒了下去；真理，使張志新站了起來，站成一座不朽的豐碑”。如果說這個例子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我們還可以舉出更多的例子來。比如同樣寫學雷鋒，賀敬之的《雷鋒之歌》旨在熱情歌頌在雷鋒先進事跡的感召下，“千萬個雷鋒在成長”；胡丘陵的《1963，雷鋒》卻沒有停留在對雷鋒事跡的敘述和對雷鋒精神的贊揚上，而是大大地向前跨進了一步，把讀者的思想引向對雷鋒現象的文化思考：“世界上所有的專家，還不能克隆羊的時候，共和國的領袖已經掌握了克隆優秀國民和思想技術”。 胡丘陵“后政治抒情詩”的這種“冷靜”“內斂”、含蓄蘊藉的特點，在其創作的《1959，霧中的廬山》、《1958，大煉鋼鐵》、《1977，中國高考》等詩篇中得到了最集中的體現。

1959年的廬山會議給歷史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1959，霧中的廬山》意在表現那場政治斗爭的撲朔迷離以及由此而造成的深重災難，應該說詩人的感情是極其沉痛的。在表現這樣一種感情的時候，詩人不是淚珠與筆墨齊下，而是運用具有暗示性的意象，引導讀者去思索和聯想，寓尖刺于含蓄：

別墅與別墅之間

也不過數百步的距離

因為稻谷與鋼鐵的緣故

眾多的鮮花和小草

長成了籬笆

于是，一場大霧

從九江到長江

彌漫了好多年

還是教人看不清

廬山的

真正面目

中國革命史上一次殘酷的政治斗爭，就這樣被作者以詩化的意象表達出來，真令人一節三嘆，心靈震栗！此詩的第三節更是意蘊豐富，耐人咀嚼：

毛澤東的香煙抽得厲害

熏得整個廬山

煙霧蒙蒙

以致各路神仙

分不清

哪是樹葉

哪是樹干

夸張的手法，配合富有張力的語言，仿佛能讓讀者能順著毛澤東嘴邊的香煙走進他在當時那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復雜內心世界。

在《1959年，大煉鋼鐵》一詩中，詩人對那場愚昧無知、違背科學規律、左傾盲目、勞民傷財而又聲勢空前的政治運動——全民動手大煉鋼鐵的強烈感情絲毫不亞于第二代政治抒情詩人對“文革”的憤怒申討，但理性的詩人知道“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他于是抹干臉上的淚水，冷靜地運用對比手法結構篇章：先是極把當時那種無知的狂熱渲染到了極至——天真純樸的人民，為了能挺起“自己的腰桿”，不惜一切代價，大煉鋼鐵，于是“整個中國成了一個火爐，被沸騰的熱血點燃”；接著筆鋒一轉，“直到冬天來臨的時候，六億神州才感到饑餓與寒冷，鳥兒也找不到筑巢的地方”——幾番折騰之后，勤勞善良的人民用自己“沸騰的熱血”澆灌出來的竟是“一堆堆，似鋼非鋼，似鐵非鐵的東西”，竟是饑餓與寒冷，竟是“冬天來臨的時候”“鳥兒也找不到筑巢的地方”，真是一場惡夢！詩人極度嘲諷之情、無可言狀的蒼涼之感，緩緩流淌在冷靜、客觀的敘述中、樸實、深沉的詩行里，收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

同是政治抒情詩，為什么胡丘陵的風格會與郭小川、賀敬之、公劉等迥然不同呢？我想這主要是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從而使得他們對文學的理解存在差異的緣故。第一、二代政治抒情詩人生活在一個需要激情且很容易產生激情的時代，政治標準成了衡量一切人、事、物的首要標準。在郭小川、賀敬之等人看來，詩歌創作就是要“為政治代言”，就他們的創作實踐來看，政治抒情詩與其說是藝術還不如說是“純粹的詩的宣傳”。為了盡可能地發揮詩歌的為政治運動和政治需要鳴鑼開道的職能，他們在情感處理上采取了與古典詩歌“含蓄蘊藉”截然不同的方式——直抒胸臆。似乎在他們的眼里，只有氣血充盈、感情激越的詩才算好詩。而歷史發展到八、九十年代，在經歷了幾十年的狂熱之后，人心思定，中國也就走進了一個“沉思”的新時代。從文化的角度，理性的反思歲月，一時之間成了一股新的潮流。于是胡丘陵以歷史評判員（而不是像郭小川、賀敬之那樣以政治仆人）的身份出現在詩作中，用意味雋永的語言，對比、夸張的手法和含意深刻的意象，冷靜地“拂試”著塵封的歲月，試圖引導讀者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去審視、去思索人們早已司空見慣的“存在”：

這邊恨的人那邊愛

那邊愛的人這邊恨

究竟不知道

誰是最可愛的人（《1950，三八線》）

政治抒情到胡丘陵手里，可以說終于和相違已久的中國古典詩歌溫柔敦厚、含蓄蘊藉的傳統融到了一起，從而變得余味無窮。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變化，所以謝冕先生說中國的政治抒情詩已經走向了“機智”和“成熟”。[3]

參考文獻：

[1]劉曉林.詩趣摭談[M]. 四川：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2]藍棣之.《拂試歲月》：“后政治抒情詩”[N].文藝報，2000.9，20。

[3]謝冕.走向成熟和機智的政治抒情詩[A].《西郊夜話——謝冕學術隨筆自選集》[C].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