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魯迅小說的選材技巧

摘要：分析魯迅小說創作的六種選材技巧，分別是，燭照激活法，升華組合法，改造變形法，加工剪裁法，移花接木法和生發虛構法

關鍵詞：魯迅；小說；選材；技巧

題材的選擇是小說藝術創作鏈條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是小說進入構思開端，它決定著小說的社會化的功能和審美的價值取向。本文就結合魯迅的小說，探討一下小說的選材技巧，希望能給學生和寫作愛好者一些幫助。

眾所周知，魯迅小說的題材選擇，在“立人”、“救國”的創作思想指導下，形成了用“凡人瑣事”揭露“上層社會的墮落”、“下層社會的不幸”的審美定勢，重心向普通農民和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及前途命運探索傾斜，并由此構建起他的藝術大廈。

魯迅在他開始小說創作之前，已經有了豐富堅實的多方面的信息儲備。開始創作以后，他又始終站在時代的最高點，以先進的思想作指導，在“信息儲存庫”中精心挑選，對素材進行加工、提煉、生發、虛構，改變了它們原來的質態，賦予它們以新的“聲明”，使之變成具有重大意義和審美價值的題材，終于使他的小說，“成為時代精神所居的大宮殿”。

一、 燭照激活法

作家在信息儲存的倉庫里，許多信息的本質特征和內在意蘊，并非一目了然，很容易認識，容易探取，有的信息本身甚至毫無意義，但是隨著社會生活積累的日漸豐富，思想認識水平的不斷提高，某些素材或素材中的某一部分，在新思想的燭照之下被激活，發出了“光亮”，獲得了新生命，經過加工、改造、提煉，甚至成為了創作的核心材料。

魯迅是有深厚生活基礎和廣博知識基礎的作家，關于“狂人”的生活素材和醫學知識，積之甚厚。單是涉及他患“迫害狂”的表兄弟朊久蓀的記載，在他的日記中就有27處之多，他還曾三度相會，記憶猶新，但在他構思《狂人日記》之前，這些都只是作為毫無社會意義的事件和人物在記憶倉庫里，直到他“偶閱《通鑒》”，追溯歷史，考察現實，博覽世界，思想上有了大的發現，“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他從古今“人食人”的慘象忽然引渡到令人更毛骨悚然的吞噬靈魂的慘劇，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弊害，織成了一張羅網，使全民族幾乎一無幸免地、自覺不自覺地吃人和被吞噬，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石破驚天的大發現。這一思想的光輝燭照了他的生活積累，一方面從自己熟悉的民主戰士身上，概括出了他們用于否定吃人制度，敢于抗爭的本質特征，另一方面，也從“阮久蓀事件”里采取一端，寄托了封建制度吃人本質的思想主題，經過藝術處理成為了《狂人日記》的核心材料

可見，善于以新的思想發現燭照生活素材，是魯迅小說選材技巧之一。

二、 升華組合法

魯迅小說選材技巧之二，是善于對生活原型進行概括、升華、融化、組合。

“孔乙己”在生活中有兩個人物原型：

一個是作者的本家，名叫“四七”，愛喝酒，抽鴉片，寫得一手好字，好罵人，也常被人打，常穿一件破舊骯臟的粗布長衫，歪戴著瓜布帽，近于流氓的角色。

一個是咸亨酒店的常客，綽號叫“孟夫子”，讀過書，未進學，不會營生，窮得幾乎討飯，替人抄書，偶爾偷書被人抓住都抗辯說：“竊書不算偷”，后來被人打折了腿，還用蒲包坐在地上用手撐著走，至咸亨酒店去喝酒。

魯迅以這兩個人物的素材為基礎，調動了其他的生活積累，準確地概括出這類人物性格的本質特征：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教條，并被它毀滅了一生卻又至死不悟，創造了孔乙己這個人物典型，然后根據人物性格的基調和主題表現的需要從素材中提煉出三個典型情景：一是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受到酒店的嘲笑和他的抗辯，表現了孔乙己堅信“惟有讀書高”的迂腐和世人的人情涼薄；二是孔乙己考問小伙計“茴”字的寫法和分茴香豆給孩子們吃，表現了他的優越感、經濟困頓和心地善良；三是孔乙己被丁舉人打折了腿，表現了統治者的殘忍、野蠻和下層知識分子的苦難和不幸，圓滿地表達了富有典型意義的思想和主題。

三、 改造變形法

魯迅善于根據創作意圖、主題需要對生活原型進行改造。

魯迅對地主階級的破落士子是非常熟悉的，通過他的長期觀察，他認識到了在“學而優則仕”的誘惑下瘋狂的追求利祿欲望正是這類知識分子的一個鮮明特征。他在《花邊文學，這是時候》這篇文章中曾經說過：“如果窮極無職了，那就更要修破書，擦古瓶，讀家譜，懷祖德，甚而至于翻骯臟的墻根，開空虛的抽屜，想發現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寶貝，來救這無法可想的貧窮。”而當他確定以揭露沒落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瘋狂的利祿欲望為主題來構思《白光》的時候，對生活原型周子京的事跡進行了改造。

周子京是魯迅在書塾讀書時的先生，因文章過于低劣而被批飭不準應試。有一次，一個女傭喝醉了酒，走進他的書房，坐在太師椅上，忽然叫嚷起來，說眼前看到一道白光，周子京以為真是祖先埋藏在地下的寶貝射出的亮光，便急忙放學，讓學生回家，找來幾個人連夜挖掘，結果一無所獲，他還閃了腰，過了四、五年，終因精神病嚴重，用剪刀戳破喉管，投水自盡了。

魯迅對此，從三個方面進行了改造：一是著意揭示和強化了陳石誠丑惡的人生哲學，為人生全部活動提供有力的思想和心理依據，突出寫了陳石誠平日夢寐以求的錦繡前程：雋了秀才，上省去考試，青云直上，紳士們千方百計來攀親，人們像見了神明似的敬畏，趕著租住在自己破宅門里的雜姓，全新的屋宇門口是旗竿和匾額……。這種爬上人上人地位的卑鄙欲望，慫恿著他連續十六回去參加科舉考試。在屢屢落榜之后，頹唐、絕望之余，又以野獸般的瘋狂性去尋挖祖先埋下的財寶。這就為原有的生活素材注進了新的血液，使原有的素材獲得了新的生命。二是拋棄了生活原型掘藏行動的偶然性因素。周子京掘藏是女傭醉后的胡言亂語引發的偶然動作，而陳石誠掘藏則是他落榜后幻想破滅，又以另一種方式追逐利祿的邏輯必然。這不僅強烈地表現了他追逐利祿的瘋狂性，而且還揭示了掘藏行動與他丑惡的人生哲學的必然聯系。三是掘藏的方式和結果也作了改動。周子京是請石匠土工幫他掘的，陳石誠則是獨自一個人在深夜月光下苦斗；周子京的結果是發瘋自殺，陳石誠則是室內挖寶落空，又幻想到山里發現財寶，途中泥水而死。這一改動，進一步突出強化了人物的貪婪性格。

四、 加工剪裁法

魯迅善于對生活進行加工、整理，使之典型化。

《故鄉》是以作者1919年從北京回故鄉紹興搬家為素材的。魯迅在日記里曾簡略地記載了這次回鄉搬家而是田里的親友往來、整理行裝和餞行告別等事，但這些事并不能構成生動的藝術情節。在創作《故鄉》時，魯迅卻巧妙地把這次“回鄉搬家”，用作表現兩個人物（我和閏土）和他們性格沖突的中心事件，加工、整理提煉成典型化的藝術情節，有力地表現了主題。

潤土的生活原型是章運水，他是作者童年時代家里一個賬目章福慶的孩子。在一次祭祀的只念到魯迅家來管祭器，和少年魯迅成了好朋友，這些在《故鄉》里作了如實的描寫，當然正如魯迅所說：“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讀者所建的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事實上魯迅對生活原形作了加工、整理，使之典型化了。魯迅一方面用“移花接木”法，把運水父親章福慶的一些事融合到潤土的形象里去，如教迅哥兒大雪天用竹匾捕鳥一端，在《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就明確交代“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輸的方法”等等。另一方面，又用“改頭換面”法，對運水的性格作了與之相反的典型化的處理。據有關傳記材料記載，中年潤土很“開朗”，而《故鄉》中的中年潤土卻很抑郁，“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成了“只是搖頭”的木偶人，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辛苦而麻木的貧困農民典型。

作品中的“我”是以作者自己為原型的，當然也不完全是作者，他是一個“辛苦輾轉而生活”的具有民主思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了突出“我”的主觀感受，寫了因“回鄉搬家”而和童年時代的好友久別重逢，看到了潤土的巨大變化，感覺到了彼此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于是燃燒起告別舊生活，追求“應該有的新生活”的熱望。這樣“回鄉搬家”這一平常事件，經過加工就使兩個人物展開了激烈的性格撞擊，迸發了耀眼的思想火花，獲得了深廣的內涵，描寫這種性格撞擊的發展過程，也就成為了《故鄉》震撼人心的生動的藝術情節。

五、 移花接木法

魯迅善于借用一些現成的素材，移花接木，來進行典型化處理。

在《弟兄》中，魯迅借用了素材中原有的故鄉輪廓。刻畫了與生活原型毫無相同之處的人物性格，使素材產生了新的質態。

據魯迅的摯友許壽裳說：“《弟兄》這篇寫沛君為了兄弟患病，四處尋醫，種種憂慮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魯迅自身經歷的事實。”他還回憶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魯迅“到教育部，很高興地對我詳述了娣醫生到來之遲，和他的診斷之速……”；許壽裳認為這篇小說甚至連許多細節都是實事，“所寫的環境，如公益局辦公室里缺口的唾壺，折足的破躺椅，以及滿室的水煙和煙霧，都是北京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里的實在情形。同興公寓就是紹興會館的改寫，同寓者的看戲、打茶圍也是事實。普蒂斯大夫就是普蒂耳，東城的美亞藥房就是利亞藥房，蒂大夫所指定的……，所以這篇小說的材料，大半居于回憶的成分”（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關于《弟兄》）。

但是《弟兄》絕不是魯迅對這段平凡生活的回憶和實錄，張沛君也絕不是魯迅，小說所表現的內容已從原生態脫胎出來，完全成了兩回事。

張沛君是公益局的辦事員，平時處處標榜自己和自己的兄弟決不“斤斤計較”，口口聲聲宣稱自己“講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但是在他兄弟重病的時候，他盤算的正是錢財，計較的正是私利。通過一場夢，無情地揭示了他內心的隱私。這樣，“兄弟生病”就成了張沛君暴露內心隱秘的契機，成為了刻畫張沛君自私性格的依據。

原有的生活素材的“兄弟生病”事件，表現了魯迅兄弟之間的友愛和關心。小說中的“兄弟生病”事件卻深刻地暴露了在自私的基礎上建立起來“兄弟怡怡”關系的虛偽。作品中的故事和原來生活中的故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有了本質的區別。在這里。魯迅只不過運用了原有故事中輪廓，來刻畫了與原型毫無相同之處，甚至性格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取得了很好得藝術效果。

六、 生發虛構法

魯迅還善于采取一端，進行生發、虛構，塑造典型人物形象。虛構是指情節的主干和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及其命運都是虛構的，只是取了生活中的“一點因由”，然后充分地開展審美想象，加以敷衍、綴合成篇的。

魯迅曾經說過“文藝創作不要拘泥于生活中已有的事實，它可以綴合，抒寫，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作家在創作時應充分調動想象的力量，大膽進行藝術虛構，“從這些目前的人、事，加以推斷，使之發展下去”。（魯迅書信集上卷465頁）。

根據一些回憶資料，有關阿Q生活原型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紹興的謝阿桂，他在辛亥革命前后是個短工，游手好閑，常偷東西，革命到來的時候，他曾在街上邊走邊喊：我們的時候來了，到了明天，我們錢也有了，老婆也有了。另一個是作者的遠房親戚桐少年，他好吃懶做，住在門房。一天，他在廚房里向女傭人跪下求愛，遭到了他的堂兄的一頓杠打。此外，還有個叫謝阿有的，勤勞、老實，經常為人舂米。紹興的一個秀才，曾經調戲過小尼姑……，都只是些零星細節。

顯然，僅僅靠這點素材是無法概括和表現作者的創作意圖，展示那廣闊的社會背景和揭示那深刻的思想主題的。于是，作者在積累的生活素材基礎上，充分調動審美想象，“綴合”了許多足以表現人物性格的材料、細節，并根據阿Q性格發展的邏輯，進行“推斷”，“使之發展下去”，經過合理的虛構，終于成功地塑造了阿Q這一具有復雜性人格的典型人物形象，完成了《阿Q正傳》這部杰出的作品。

總觀魯迅的小說創作，始終遵循著小說創作的藝術規律，根據表現主題、刻畫人物的需要，對生活素材進行精心的選擇、加工、改造、提煉、生發、虛構，使之典型化。可是，在每篇作品的創作過程中，對素材的選擇和運用，又有不同的具體途徑。可以說，每篇作品的選擇、加工、提煉都是以獨特的方式進行，這就充分顯示了魯迅小說選材藝術地鮮明個性和高超而熟練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