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說新語》一書,歷來被人們解讀為“名士的教科書”,認為體現的都是名士們的風彩與神韻。實際上,《世說新語》中不乏對于女性形象和精神美的禮贊,彰顯了其特有的藝術品味,從而印證了魏晉時期別具一格的審美風尚。
關鍵詞:《世說新語》;女性;魏晉風流
在封建社會,女性長期被當作男性的附庸,鮮見于文學作品之中,其生活境況和精神情狀更是無從體現。直至魏晉時期,女性的地位得以提升,男性開始用欣賞的眼光將女性看作一種審美對象的存在,女性便成為了一種男性自發的“藝術追求”。本文擬從《世說》關于女性形象和精神美的篇章,探究女性在《世說》中體現出的地位以及魏晉時期別具一格的審美風尚。
一、對女性身份的認同
封建制度下的中國古代社會,女性身份歷來得不到主流意識的認同,為女性著書立說的更是廖若晨星。漢代劉向所著的《列女傳》被認為是歷史上第一部女性傳記。劉向把古代著名婦女事跡“種類相從”的七篇搜集起來。依次為《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創立了歷史上重視婦女地位的先例。此后有《晉書·后妃傳》為后宮嬪妃吟功頌德,《晉書·列女傳》為貞節烈女樹碑立傳,這些屈指可數的女性傳記都帶有明顯的功利性,或以此作為婦女的教育用書,或以“古列女善惡所以興亡者以戒天子”(宋人曾鞏語),展現的是男性話語霸權下的女性面貌。
而《世說新語》中的女性形象特色獨具:女性形象一般散見在各門中(“賢媛”“惑溺”較為集中);一改正史的春秋筆法,多為作者的閑筆偶得。正是這種隨意點染,更接近于社會樣貌的原態,更真實自然地反映出魏晉女性的生活境況和精神情狀。當我們順著《世說新語》的思維路徑,拾掇起女性形象散落的碎片,會很容易地串聯身份各異的女性:母親、妻子、小妾、歌伎、奴婢等。
“母親”在《世說新語》里出現得相對活躍,約30條有不同的記載。當母親以主體身份出現,則主要強調其呵護疼愛、教育規勸孩子的天然母性?!兑庴稹菲?,陳元方因父喪而哭泣哀慟,軀體骨立,而他的母親心疼不已,為他蓋上錦被;《仇隙》中桓修母親瘐夫人面對兄弟殘殺痛心疾呼:“汝等近過我余年,我養之,不忍見行其事?!备嬲]其子兄弟間應新近,而不是骨肉相圖?!队然凇酚涗浳何牡鄄茇е副逄髣C然解救曹彰、曹植于危難之際堪稱經典。就連《德行》中的后母也始惡終慈,“愛子如己子”,令人感嘆。
庶民如此,帝王亦然。《規箴》記傷痛了催人淚下的一幕:“漢武帝乳母嘗于外犯事,帝欲申憲”,臨行時,東方朔故意對漢武帝乳母說:“‘汝癡耳!帝豈復憶汝乳哺時恩邪!’帝雖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戀,乃凄然愍之,即赦免罪?!边€有那些悼亡母、作母誄的細節,更為母儀增添了凝重的一筆?!度握Q》云:“阮籍當葬母,……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薄段膶W》曰:“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婦人之美,非誄不顯?!备档梅Q道的是,《賢媛》篇有7條較為集中地表現了母親風采:富有文才,勸兒有方,明察事理,參政議政。
在封建社會中,女性無法真正建構自己的社會身份,其形象只能被圈定在家庭范圍之中加以呈現。作為妻子,和母親一樣也背負著客體的限定。即便如此,《世說新語》中的“妻子”形象依然鮮活靈動,充分體現了作為妻子的忠貞與賢明:有“徙居墓所”,傍亡大而居的恩愛(《賢嬡》八);也有相夫教子,“足慰人意”的真情(《排調》八);更有平等對話,直言相陳的精彩(《任誕》三:“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
由此,《世說新語》對女性不同身份的散記,使文學人物畫廊里憑添了栩栩如生的智女、才女、賢女、烈女的形象;而正是這些形象,既展現了魏晉女性生存面貌,也傳達出魏晉男性對女性身份鮮明的認同。
二、對女性形態美的欣賞
魏晉時期,人的生命意識開始覺醒,女性的地位得到一定的認同,士人對女性美的理解和觀照也由此發生了重大變化。
如“阮公(籍)臨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阮)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衰而還。”當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去世時,阮籍為她的“才色”而哀,并因哀而往哭。這哀和哭都是毫無偽飾,是一個真正懂得美,珍惜美的士人對美的過早凋零的無限惋惜和痛悼。時人往往因此而指責其任誕不拘、蔑視禮教,其實這里也能體現出阮藉對女性的尊重與對女性美麗的超功利欣賞。如果說阮籍有情,那只是對女性美的欣賞,而非執著于對方情感上的回報,更毋論把女性看成是男性的玩物。這在中國古代社會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又如《惑溺》五: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瑣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柱宿。壽矯捷絕人,逾墑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銳暢有異于常。后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墻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墻,使反,曰:“其余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墻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
“韓壽偷香、賈充嫁女”是后世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激勵了無數青年男女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自由地追求愛情。在后世的《鶯鶯傳》、《西廂記》等文學作品中.都可以見到賈女與韓壽的影子。故事中賈充女兒對愛情追求的自信、執著乃至恣肆,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看出,魏晉時期的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已被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個體來看待,男性眼中的女性美已漸趨擺脫作為賞玩對象的形態美。他們似乎已站在了欣賞女性、尊重女性的角度上,不僅欣賞著她們形容的曼妙,也欣賞她們的風度和氣質以及高雅的品格。
三、對女性內在美的看重
“德”是封建社會對婦女的基本要求,《世說新語》中的女性仍保留著中國儒家傳統的文化品格和道德觀念。在漢代鄭玄和班昭看來,女子之“德”主要體現在“貞順”、“守節”上?!妒勒f》所詮釋的“德”是崇高的人格之美和志氣節操。
如王昭君在眾宮女紛紛賄賂畫工以圖進幸的情形下,“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寧可抱憾遠嫁,也絕不同流合污的節操;卞太后得知文帝于父新喪便盡取父愛妾,恨罵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應爾”,即使斷絕母子關系也要表現出她對違背倫理綱常的痛惡;謝安夫人限制丈夫看歌伎表演,言德止色等等?!妒勒f》重視這些女性的德。是因為這種價值取向隱含著作者對婦德衰落及其整個社會風氣敗壞的不滿和憂郁,寄托了作者對女性崇高人格的追求和向往。
故而,余嘉錫先生說,“婦職不修,風俗陵夷,晉之為外族所侵擾,其端未必不由于此也,故具列當時有識之言,以為世戒?!?/p>
需要注意的是,《世說》除了對女子的德行加以強調之外,更一反中國自古以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常規,在“賢嬡”中給了才智女性應有的位置,如許允妻、陳嬰母、王經母、趙母、陶侃母等。許允婦得知丈夫被魏明帝怪罪選人循私時,臨危自安,從容誡之“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使其避免了一場禍患,顯其卓識;后許允終為景王所誅,婦聞之“神色不變”,日:“蚤知爾耳!”顯其先見之明。陳嬰母力勸兒子不可為首的保身之法,應“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蓖踅浤父嬲]兒子不可貪圖富貴,而要適可而止,慷慨陳詞:“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
在《世說》中,這些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已經具有了和男性相抗衡的才智。除德行和才智之外,女子的風度神韻也首次得到丁關注。隨著魏晉士人清談風氣的盛行,清談本身所具有的意義已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注重清談的內容,清談時的風度儀表等。士人們于清談的玄妙高遠之中,不僅穎悟了玄學與自然對心靈的滌蕩,同時也因手持麈尾、言談精妙,鑄就了魏晉士人風神瀟灑、狂傲不羈的精神風貌。這就使得魏晉人士于美如自然風物的外觀之外,更具有了清朗高標、風韻獨特的內在美。這一點同樣也影響到了魏晉時代的女性。
漢成帝幸趙飛燕,飛燕讒班婕妤詛,于是拷問。辭曰“妾聞死生育命,富貴在天。修美尚不蒙榀,為邪意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賢嬡》)
尚書惠嘗看王右軍夫人,問:“眼耳未覺惡否?”答曰“發白齒落,屬乎形?。恢劣谘鄱?,關于神明,那可便與人隔?”(《賢嬡》)辭藻爽朗,魏晉女性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率真自然和深厚涵養確是不同流俗。
王公淵娶諸葛誕女。入室,言語始交,王謂婦曰:“新婦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婦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彥云,而令婦人比縱英杰!”容貌雖陋,卻蕙質蘭心,品德佳潔。魏晉女性追求的不是表面的東西,而是一種內在,是這種發自于肺腑行游于言辭問的機智和思辯,是可以與男性分庭抗禮的智慧的展現。
以賢嬡中編撰者認為“神情靜朗,故有林下風氣”的謝道韞優于“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的林玄之妹為由,余嘉錫道:“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風氣,足見其為女中名士。至稱顧家婦為閨房之秀,不過婦人中之秀出者而已。不言其優劣,而高下自見?!笔芪簳x時代整體精神風貌的影響,魏晉女性更傾向于出一種言辭上的機智以及品德上的高潔,充分展現了一種門由的風范。面對男性,她們不再低眉屈膝,不必附耳聽命,而是以自己的智慧和才思來贏得男性的尊重,已不再是男性附庸和賞玩的對象,而是呈現出—種獨立之美。
參考文獻:
[1]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徐震:《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
[3]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法]西蒙·德·波伏洼:《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