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明不是情欲之海中的暗礁,而是人類動物式的情欲上升為愛欲的基石。欲望都市中的小心翼翼、徘徊不前,抑或復雜的男女情事糾葛;淳樸鄉野中的酣暢淋漓、無怨無悔,抑或超越人類道德底限。沈從文先生傳承了湘西文化,闖入北京的荒謬感迫使他將湘西文化整體化,摧毀他者文化的他異性,不承認真正都市文化的他異性和都市人生活的方式。沈從文先生在書寫文明與情欲中存在著悖論,凸顯了道德理念的形而上學。
關鍵詞:愛欲;額外壓抑;一般壓抑;性壓抑
弗羅伊德說: “一般說來,我們的文明是建基于對本能的壓制上的。每一個人都要作出一部分的犧牲……。從這種犧牲積累起文明的素材和精神財富,供公眾所有。”[1]他認為情欲在退化,正如我們的器官如毛發、牙齒一樣。文明人的性生活正被大量削弱。只有我們放棄文明,退回到原始狀態,才會獲得幸福。在《張兆和.汪曾祺談沈從文》中,汪曾祺曾說,“沈從文讀書很雜、很亂,他讀過藹理斯的《性心理學》”。金介甫也談到這一點,“20年代他接受了周作人(也就是藹理斯)的心理學觀點。1930年,又讀了張東蓀講心理分析的厚厚一本入門書《精神分析學ABC》。沈跟燕京大學學生夏云談過心理學;1930年他還認識了夏的老師陸志葦,陸當時是燕大心理學系主任,后來又任燕大校長。沈從文還從施蟄存和周作人的學生廢名兩人的小說中,學到了西方心理學的知識。”二、三十年代,周作人在《語絲》、《晨報副刊》等雜志上發表了許多評價藹理斯性心理學的論文。藹理斯認為性欲有時期性或季候性,沖動之來又有強烈的沖擊力。性沖動與飲食沖動不同,它的正常滿足需要他人的介入,因而不可避免的與社會和道德相連。他倡導歡樂與節制并存,在禁欲與縱欲間尋找微妙的取舍, “自由表達是放,克己自制是收;文明社會中固非此不成,動物生活也靠它維系”,“只要不過分,而當事者又是一個健全的人的話,張馳收放,表達抑制,兩者互為消長,更迭用事的結果,是無害的,并且是健全的,甚至為生命所必需”。[2]沈從文著意于明諷知識者在文明束縛中的隱秘、懦弱,凸顯了情欲如火山爆發時的巖漿奔涌而出的沖擊力,卻不甚懂得節制,抑或虛偽節制之妙,將文明與情欲粗蠻對立。學者、教授、專家、作家是知識精英,是現代文明的核心。他們在情感潮汐中言不由衷舉步維艱。《有學問的人》中,沈從文刻畫了男性教授與女性知識分子隱秘的心理流程。他們互相探詢彼此的內心,一退一進,一攻一守,最終不敢越雷池一步。《八駿圖》中,沈從文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予以了尖刻的嘲諷。幾個教授外表莊嚴肅穆,但潛意識流露出對性的渴望。沈從文抓住了這些人物所奉行的哲學與內心需求的矛盾,揭示了道貌岸然背后的虛偽。在與城市對立互峙的湘西世界中,沈從文書寫自然之子們情感的暢通無阻。從婦人頭上的那朵野菊,到寡婦黑貓的潛意識;從群山起伏的雨聲草鳴,到吊腳樓一角的黃泥腿,一切都遵循自然的驅使,一切都是那么酣暢淋漓。如蕤們在城市男性程式化的愛情中窒息,她們紛紛向山野去尋覓愛的真諦。《雨后》中,有知識的阿姐被不識字的四狗所征服,頗有涵義。金介甫說,“四狗的勝利象征有高度文化的人,被鄉下更有活力的大眾文化所戰勝。”在沈從文看來,文明仿佛是情欲之海中的暗礁,使得城市中人的欲望時常擱淺。與此同時,沈從文對都市與湘西世界的同一行為也有大相徑庭的評價。三姨太(《紳士的太太》),嫁與癱瘓紳士為妾,年輕貌美的她在情欲的驅動下,與大少爺亂倫。美麗女人(《被刖刑者的愛》),因丈夫疏忽了男女之事,即與被刖刑者相愛,并設計弒夫。沈從文先生認為前者是高等人反觀自身的鏡子,后者則是“她能選擇,按照‘自然’意見去選擇,毫不含糊,毫不畏縮。她像一個人,因為她有‘人性’”。我認為,城市中三姨太的所作所為,與那個“美麗女人”,野店中的苗婦(《野店》)相比較,飲食男女式的生命本能必然壓倒娼婦式的貪婪、惡毒。劉永泰說,“當婊子而豎立牌坊的女人比當婊子而不豎牌坊的女人更有人性;暗里偷情明里正經的紳士和太太,比起明目張膽更換性伙伴的人更有人性;望梅止渴的八駿們比起如狼似虎的饑漢更有人性。他們的自欺欺人顯示了理性對非理性,道德觀念對原始本能的自覺疏導、馴服和駕馭。”[3]或許,我們會以苗文化的走婚習俗來為鄉野女性辯解,但都市中人心的孤寂、浮躁及文化束縛也能闡釋他們某一個片刻的想入非非甚至越雷池一步。沈從文傳承了湘西文化,闖入北京的荒謬感迫使他將湘西文化整體化,摧毀他者文化的他異性,不承認真正都市文化的他異性和都市人生活的意義。沈從文對都市與湘西人群所進行的道德評價,在一定程度上趨向于形而上學。
情欲是兩性間的一種純粹生理需求,是生命本能。性欲并不一定產生愛的情感。它常常一意孤行,絲毫不需要心靈的共鳴,靈魂的顫抖。性欲具有很大的破壞力,應將它與愛意相結合,從而加以控制。否則會導致災難的產生。人的生命本能,除了性欲,還有食欲、休息、娛樂等其它生命欲望,統稱愛欲。一刻的消魂,可能伴之無涯的痛楚。人類社會的進步,人的解放,并不意味著性欲的毫無限制的滿足。馬爾庫塞認為,要獲得一種全面、持久的快樂,并使社會建立一種新的關系,必須從“性欲”飛躍到“愛欲”。愛欲本身的約束力、凝聚力,使它與文明并不產生必然沖突,并不一定具有社會性。馬爾庫塞還對一般文明要求的現實原則與作為特定文明形式要求的現實原則即操作原則作了區分,從而壓抑也因此分為基本壓抑與額外壓抑。額外壓抑,“物質資料,(不管是缺乏的,還是已經豐富了的)分配方式與生產物資資料的勞動組織形式總是強加于人的。它們代表了特定文明階段的統治利益,因而是操作原則。它們對人的愛欲所強行施加的壓抑是在一般文明要求的基本壓抑之外的,為維持特定統治形式所必需的額外壓抑。”[4]她是“額外壓抑”下的犧牲品。社會財富聚集于少數男性統治階層,為了生存,女性以嫁人的方式來糊口,是較為普遍的社會現象。這種分配方式導向于男性統治層,必然會在其它角度損害其他人的利益。癱瘓紳士,暮氣沉沉,卻妻妾成群。他囚籠中的女人花,恰似一朵嬌艷的罌粟花,“本性原為藥,奈何卻成毒”。學者教授們,如果說受到壓抑,那也只是一種“基本壓抑”,即,“由于經濟的貧困和克服這種貧困所需的勞動,要造文化就必須對愛欲作一定程度的限制、克制或延遲。”《八駿圖》中,從“保腎丸”、“電報”、“精神戀愛”等,可以判定教授們所處的時代,充其量只是中等文明。物質產品的豐富,高度文化層次的發展,都需要人類對愛欲適當克制。同時,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發展,會拓寬人類力比多的向上釋放渠道,引導著愛欲的健康前行。吊腳樓下柏子的雄野一定勝過都市人的曖昧嗎?沈從文與高青子長達十年之久的婚外之情,不也充斥著許許隱晦、懦弱,最終以一篇《主婦》來了個理性的了結嗎?
沈從文對都市文明與湘西文明有著一種復雜的心態,留戀、向往、失望、批判兼而有之。但桃園情結是顯而易見的,回歸鄉土文化所孕育的本真生存形態是他的價值取向。沈從文小說在情欲的描寫中,同一行為在湘西與都市會有不同的價值判斷,緣于沈從文對文明與情欲沖突的誤解,他將兩者的沖突絕對對立起來。在都市文明性欲望的書寫中,沈從文對都市人情感的貶抑可見出其思想的狹隘。克制與壓抑是現代文明進程的一個必然階段,也是文明進步的一部分。鄉村世界的那種動物本能似的情欲,根本無法在都市中找到立根之地。人是感情的動物,情感具有瞬間性與多變性。筱敏說:“文明程度越高的人,其精神方面的要求越高,越細膩,越豐富,因此就越難以忍受茍合。性愛是一個易變的,不確定的因素。而婚姻卻是幾乎終生固定不變的形式。二者必然會發生激烈沖突。”[5]在婚姻的背后,另僻一個愛的港灣,營構一個屬于自己的夢的愛巢,是一種解脫。也許在流星劃過天幕的一刻,遭遇“偶然”,相間恨晚,思想上的激烈戰斗卻比單刀直入的無所顧忌更為有人性。況且,性文化具有濃厚的地域色彩,簡單的移植與模擬,只會造成人情感的泛濫與情欲的橫流。社會也即由此而分崩離析。沈從文在書寫都市小說中,一直認定都市人的情感處于一種壓抑狀態。我并不贊同這一觀點。在知識的熏陶下,都市人的情感表達必須會存在差異。陽春白雪的拐彎抹角,下里巴人的單刀直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城市人口密度大,人際交往繁密。試將湘西人的情愛方式移入都市,將不堪設想。欲望都市,情欲將泛濫成災。天福先生的克制正是人性朝向健康之路的表現。沈從文之所以提出“性壓抑”的假想,有著一種潛在的戰略意圖,即把性壓抑作為反抗都市人的借口,或建立自己的話語權。福柯說,“支持我們從壓抑角度談論性,無疑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借此僅對種種現存權利,倡言真理和預言幸福,將啟蒙、解放和多種快感結合在一起,昭示一種求知熱情,變革法律的決心以及對塵世樂園的渴望結合起來的話語。”[6]金介甫也談到了與此相類似的觀點,“跟國外許多同代人一樣,沈從文渴望對社會上層社會里那種文化上的自鳴得意情態來一場大造反,擺在他面前的敵人就是儒家,儒家把文化與道德等同起來,在文明與野蠻之間劃出了一條明顯的界限。”[7]鄉野人的性暢快與都市人的性壓抑,是沈從文的一種權利話語而已。
參考文獻:
[1]弗羅伊德 《性愛與文明》 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12月第261頁。
[2]藹理斯 《性心理學》商務印書館,2004年7月第500頁。
[3]劉永泰《人性的貧困與簡陋——重讀沈從文》《作家作品研究》2000年第2期第33頁。
[4]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7月第8頁。
[5]筱敏《女性的天空》 花城出版社,1990年5月第74頁。
[6]張廷琛等譯《性史》上海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7頁。
[7]金介甫《沈從文傳》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10月第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