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與抒情、玄奧與憂郁的融合

木心是近年來被發掘出的華文大家，他厚實的中西

文化背景，華瞻洗練的語言，宏闊的視野，傾倒了陳村、何立偉、陳丹青、阿城等一批內地作家，陳丹青曾形容其文章為“中國風骨，世界觀念”，可說是抓住了木心文章的精髓。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生，浙江桐鄉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畢業。1982年移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著有《散文一集》、《瓊美卡隨想錄》、《即興判斷》、《溫莎墓園》、《素履之往》、《巴瓏》、《會吾中》等。木心先生的寫作生涯超過六十年，早期作品全部散失，但八十年代再度寫作后，臺灣為他出版了多達十余種文集。他的部分散文與小說被翻譯成英語，成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范本讀物，并作為唯一的中國作家，與福克納、海明威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與耶魯這些名校教授主辦的《文學無國界》網站，木心先生擁有許多忠實的讀者。

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可謂一篇奇文，約8000余字，從頭到尾，未曾分段，一氣呵成，元氣充沛。文章并非寫哥倫比亞國，而是一篇由哥倫比亞大學這個聯想點“出發”，思接千載，縱橫萬里的宏文。

文章雖為散文，但充分運用了意識流技巧、發散思維等，將詩與思融合無間。

細讀文本，可以約略分出幾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其思想線索可歸結為“精神贗品與思想的沒落”。文章從髭須的去留，聯想到在百老匯大街的徘徊，哥倫比亞大學的石像以及其作為美國文化的象征，想到在大學圖書館尋找某本書（某本并非實在的書），石像以及中心主樓的圓柱等，皆為對希臘文化的模擬；又從哥倫比亞大學的幢幢大樓是精神的蜂房，沿途所見的享受初夏陽光近乎全裸半裎的青年男女，手推車上飄、薄、滑、亮的人造纖維禮服與先前的羊毛蠶絲苧麻等面料比較，聯想到時代的變遷，現代人生已“太不如夢，遠不似戲”，連夢也懶得制作了；從學生舊貨攤的黑皮靴款式聯想到富蘭克林時代，以及富蘭克林的名言“我決不反對把從前的生活再過一遍”，生活在痛苦中也有些許快樂，富蘭克林將人們的想法爽朗的說出來了；羅丹“思想者”的雕像安置在陽光遍灑的草地上，木心又由“陽光”這個關鍵詞戲謔地想到“陽光”對思想的嫉妒，王爾德的“思想只產生在陰影中”大有深意：太陽對希臘、俄羅斯的征服，半個地球都成思想的廢墟。希臘哲學系的畢業生可以坦然地承認沒有讀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原著，教育的重心轉到教育工具的充實，暗示現代社會只重物質不重精神，實乃教育的本末倒置。

第二個層次其思想線索可歸結為“徘徊在‘見而信’與‘不見而信’”之間。作者透視了“見而信”的功利主義色彩，特別是在二十世紀表現得最為明顯，要求物物交換，即使在信仰層面也不例外；“不見而信”則近乎于烏托邦，難以做到，耶穌感嘆無人能懂其中的真意。所以，人類 “‘見而信’是沒有用的，‘不見而信’是做不到的尷尬狀況始終僵持著……”。隨后，由講壇、巨鏡聯想到演講，作者隨手拈來德摩斯梯尼、培根、赫胥黎等人的名言，認為正是因為表達的困難才產生了象征，而厚重的古典文化流淌到現在，變得日漸稀薄，20世紀剩下的唯一警句是“只有一個地球”，哲學的貧困由此可見一般，而一切都要過去。

第三個層次的思想線索可歸結為“此岸與彼岸”以及“文化的倒影”。作者走到哈德遜河畔，瞥見一穿著伊麗莎白時代服裝的男青年正在吟詩，他旁若無人的高聲朗誦和優雅動作，讓讀者聯想到以往時代的情操和習尚，“人類全都曾經像嚴謹的演員對待完整的劇場那樣對待生活”，“……對于書、提琴、調色板，與圣龕中的器皿一樣看待”，作者列舉了一系列以往時代的認真而精致的細節，當時人類這艘航船上的人們都知道前去的方向，雖然進程緩慢；進入20世紀，航速加快，但卻是忘卻目標放棄方向，“不再像從前的人那樣恭恭敬敬地希望，堂堂正正地絕望，驕傲與謙遜都從骨髓中來，感恩和復仇皆不惜以死赴之”，從以前的“我思故我在”演變為現在的“我不思故我不在”，20世紀成為一個天然練達、不見赧顏羞色的世紀。作者由吟誦者五指并緊的古典款式浮想聯翩，想到人類社會消失的無數細節，想到哈德遜河似的時光兩岸，作者端坐的是現時代的此岸，而彼岸參差重疊的輪廓聳峙在藍天下，但作者此后將其虛化，對岸除了藍天勻凈無痕，而時光河流中的倒影卻一如從前，清晰如故。作者在這里，想要表達的是彼岸在實有與虛無之間，“……前人的文化與生命同在，與生命相滲透的文化已隨生命而消失，我們僅是得到了它們的倒影”，作者作為古典文化的遺存者，以赧顏羞色接受著這宿命的倒影，心態在悲觀與希望之間。

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文，比較集中的體現了木心大多數散文的特點：

一是視野宏遠，空間遼闊。誠如孫郁所言“木心對我們的好玩處是，把表達的空間拓展了。遠古的詩經、楚辭，西方世界的荷馬、喬伊斯、加繆可以嫁接在一棵樹上。那是一個高級的游戲，是從亞細亞升騰的光，照著我們貧瘠的路。五四之后，沒有人從那里重新啟程，都是在已有的鏈條上滑下去。木心在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之間，人在大陸，思想卻停留在過去，現實自然沒有他的空間。這個民國的遺民，在暗暗與東西方古老的靈魂對談，血脈從未交叉在同代人的軀體里。這個遺老式的人物保留了五四時期脆弱的溫床，極其細心地呵護著那個殘破的存在。他自信擁有的是屬于自己也屬于眾人的遺產。獨享之樂離于眾人之樂，乃是智者之樂”[1]

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文中，縱向上，木心將古希臘文化、文藝復興文化、20世紀文化通過“我”沿哥倫比亞大學、哈德遜河岸的漫步時的所思所想聯結在一起，其中心線索為人類文化的倒影，橫向上將東西方放在同一視角下對比，因此行文雖看似散漫，但實際并未偏離主題，極大的拓展了散文的時空，而連綿不絕的聯想、意象，應接不暇的名人哲言，又令文章細密結實，信息量豐富。

二是木心的散文融會中西古今，藝術風格獨特，一改讀者對散文的模式化印象。“木心的到來給我諸多的刺激，他在許多地方像錢鐘書，東西方的詩韻在那里合一了。還有一點廢名式的玄奧，魯迅式的雄辯和梁遇春式的憂郁。看他的小說和隨筆，以及詩歌，印象是久在幽谷里的鳥，忽地飛向高空，帶著土地的記憶，卻又遠離著世人，以蒼冷的聲音叫出天地間的明暗。”[2]

《哥倫比亞的倒影》將哲思與抒情，玄奧與憂郁融合在一起。既有對“見而信”與“不見而信”的考量、對人類文化留存與消亡的思慮，也有嚴肅思考間隙的忘情，如文章寫到“我”看見兩個金發孌童互撒花瓣時的忘情、追憶以往時代優雅的生活方式的心馳神往（馬車絕塵而去，風磨轉著，上等散文的書信，云雀整天叫著，銅管樂隊行走在街上）。深奧的哲理由細節生發而來，重大的文化命題落實到了人類的日常生活之中。

三是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文借鑒了詩歌、戲劇等其他文學樣式和意識流等藝術技巧，如行云流水，難以規范，同時又自然天成。《哥倫比亞的倒影》從頭到尾貫穿了作者的意識流動，充分運用了現代藝術技巧，使文章飛揚靈動而又有跡可尋，這也是該文較平庸作家的平鋪直敘的散文更有回味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文章中作者沿途所見的場景，描繪細致，猶如一幅幅戲劇場面，定格在讀者的腦海之中。

四是文章語言糅合文言與白話，優美、凝練，既吸收了駢賦華麗鋪陳的特點，又具詩性特質，語詞典雅、豐富，如“對岸什么都沒有，整片藍天直落地平線，勻凈無痕，近地平線紺藍化為淡紫，地是灰綠，岸是青綠，河水里前前后后參參差差凹凹凸凸重重疊疊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駢散相間，語言華美又頗具張力。木心文中運用了許多對現代中國人而言相對陌生的詞語，這種陌生源于現代讀者的傳統的斷絕，是讀者的欠缺與遺憾，但同時這種陌生化也讓木心的文章給予讀者一種新異獨特的審美效果，如在文中用到的“裕然卓然”、“窀穸”、“鬈鬘”、“花葉茜明”、“齼痛”、“溶溶漾漾”、“澶漫”、“波濲”等。

陳丹青曾稱贊木心的文字：“以控制文字的功夫而論，中國傳統的規律、淵源，他履險如夷，舉重若輕，以至那\"淺出\"之前的深入，深不可測。也就是說，種種警辟微妙的思維和意象，對于他，僅是深入淺出，蘊蓄著的精神能量，呈引而不發狀態。在融會古典修辭與現代語匯的手段上，又表現得機智果斷神完氣足；他是文體家，獨創一種精密、精確、精美的文體，絕不晦澀雕琢……[3]

又如童明先生所評價：“木心的作品令今日漢語讀者略感陌生又新意盎然，直接原因是他將中國古文化的精粹注入白話，文筆陶融了古今的語匯修辭，或敘述，或抒情，或點評，張弛揚抑，曲直收放，皆見獨到之處。”，“就傳統淵源而言，木心風格不是\"一脈相承\"，而是\"多脈相承\"。他的精神氣脈既系于春秋、魏晉、漢唐的華夏文化，又源于古希臘的悲劇精神，而思維特征和藝術格調卻又是西方現代派的，且與近三十年來最深思熟慮的西方人文思想 (如解構哲學等) 息息相關。在當今漢語文學作品中，這樣的風格甚為罕見。”[4]

孫郁稱贊木心的文學之路，“由曾經有過的浪漫經由煉獄而變得渾厚，既非幻滅也非虛無，倒是有自嘲后的大覺態，智者的詼諧和坦然相間于一體，古希臘哲理與六朝之文，文藝復興的燭光與五四遺響，日本的俳句和法國的詩畫，我們都能從中感到的 ”[5]

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實質是繪出了文化波動不寧的倒影，充分體現出作者的中國風格與其世界觀念的完美結合，形成了其優美、深刻、廣博的文體風格。

注：文章中所引《哥倫比亞的倒影》原文，均出自《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

參考文獻：

[1] [2][5]孫郁.木心之旅.《讀書》，2007（7）。

[3]陳丹青.讀木心.《南方周末》，2006年1月5日。

[4] 童明.木心風格的意義——論世界性美學思維振復漢語文學，《中國圖書評論》，2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