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是農村人眼里的城市。北閣前面,并不寬闊的土街兩旁,陸續擠滿了農家走出的各種貨物。燦爛的陽光,越過高低不一的草房、土墻,從容地溫暖著地攤上的林林總總。雖然有市無城,但買菜、賣糧、扯布,還有牲口交易,連同不買不賣的閑逛,五天一次,吊著農村人的胃口。
陳家的小媳婦和李家的大閨女,頭天晚上就約好了,今天一大早就起來梳妝打扮,穿上了干干凈凈的粗布花衣,頭上還用水抹了幾下。雖然平淡的生活寫在臉上并不紅潤,但仍然有說有笑地走在趕集的人流里,讓好幾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憨厚小伙兒直往這邊偷看。
那是我第一次趕集。雖然只有四五里路程,但我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父親的后背上。父親賣掉一卷大麻,花一毛錢給我買了一根油條。我先讓父親吃,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在供銷社商店里,好像我還要了一本二十頁的“田字格”,五分錢一本。在比我矮不了多少的水泥柜臺前,我抬著臉,盯著那本彩色封皮兒的連環畫不愿走。父親認識“鐵道游擊隊”那幾個字,說看它影響學習。那個給生產隊買篩子的農民早忘了吧,旁邊那青年替賣主開給他的“發票”(證明條)上,“篩”字寫成了“曬”。剛上小學的我,當時膽小,沒敢承攬這露一小手的活兒。“幾個零啊?”這個詞新鮮。糧食袋子周圍,買的人總嫌貴。墻根里,一位賣雞蛋的老太太,雙手黑而且瘦,小心地在提籃里數了又數,——還有十三個!橋頭上,平時搖著貨郎鼓游走四鄉的老楊,又在高聲吆喝著賣老鼠藥。柳樹下,外地口音的兩個農民,一老一少,正在打聽席子的價格。拐過路口,胡同盡頭那片空地上,人嚷豬叫,驚飛了一只沒有拴緊的大紅公雞。那邊緊鄰的牲口市場上,一個古銅臉色,目光閃著幾分狡黠的中年漢子,東跑西顛,最為活躍。他將一根胳膊伸前伸后,洗不掉油膩的黑手躲在袖口里,不停地變換著手指掐捏著,打著暗號。我知道,他姓“牛”,叫“牛經紀”。
后來,寒假里我隨二哥去集上賣過煙酒百貨。凹凸不平的鄉間小道上,盡管二哥小心地騎著自行車,但坐在后面馱筐里的我,還是被顛得屁股生疼。到了地方,腿麻了,腳也凍得沒了知覺。旁邊剛支開的丸子鍋上,便遞過熱氣騰騰的一碗。十幾個炸得焦黃的青菜丸子,怕羞似的,躲藏在漂浮的幾片菜葉下面。二哥不吝嗇,這一碗花掉兩毛錢。旁邊那個瑟瑟的老頭兒,哆嗦著在馬扎上坐穩后,抹一把鼻尖兒上掛著的水滴兒,挽起油漬麻花的棉袖,用筷子查了三遭,確定少了一個丸子,便理直氣壯地與攤主爭論起來。
再大些了,我帶侄子趕集去買年畫,碰到小學的李校長。李校長看了看年畫,笑著說,別光看大閨女漂亮,其實都是男扮女裝的。那畫上畫的是鶯鶯與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