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婚論嫁
這是只叫春的男貓,猛然見到了一只女貓,喜從天降,讓它措手不及,它被這巨大的幸福,弄得昏頭昏腦。對于婚姻和性愛,它已是絕望多時,不敢多想,忽地來了個漂亮小姐,這是真的嗎?事先怎的一點也未覺察到,這幸福來得過于突然。女貓身上那種特有的好聞氣息,瞬間充滿了它身體,及整個存在空間,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在那里足足愣了三秒鐘。
我家這只貓,屬波斯貓的變體,仍不失漂亮,豪華,高貴。它通體透白,無一雜毛,眼睛一綠,一藍,于暗處熠熠生光,走路昂首挺胸,一條線。貓們極愛干凈,每餐畢,必用雙爪,清洗自己的臉面。小便也有固定處,從不亂拉亂尿,吃了睡,睡了吃。前不久,它叫春了,從此亂了套,顯得煩燥不安,在地板上踱來踱去,整夜整夜地嚎叫,弄得四鄰不安。那叫聲是哀怨,是訴求,甚是凄婉。這只貓早到了談婚論嫁之時,曾幾度叫春,也就是叫叫而已,人是不會考慮它的感受的。貓們在叫春時,就不太守規距,隨處地大小便,亂抓亂咬,這是貓們求愛的方式,用自己的尿液做標記,吸引異性。它還跳到我的床上,當著我的面,翹頭低尾,支起撒尿的架勢,這不是示威嗎?我一巴掌把它拍下床去,但它還是在我大意時,尿到了我的床上。
城里人養貓,是用人的觀點和習俗來要求和訓化,全不顧貓自己生命的需求。生活在城里的貓,已被部分地異化,但其本性難改,人無法改變貓的本性。貓也有道德觀,只是它不同于人,但它卻符合自然法則,而自然法則未必就低于人的道德標準,自以為聰明的人的道德,未必就優于自然界的道德。自然的法則和道德觀是關乎整個自然界的平衡與和諧的,人的觀念只是關乎人的本身。城里人要養一只貓,并不是從貓的本身考慮,而是從人的本身考慮。人為什么要養貓呢?并不是出于對貓的種族考慮,而是出于人的自身需要。因人類有著太多的缺陷,比如孤獨和對心靈陽光的需求,單個的人無法從人群那里得到滿足。而一只貓它那可愛的表情和憨態,光滑的毛,閃爍著幽光的眼睛,會給孤獨的人帶來某種心理滿足,讓人暫時忘卻孤獨。
人,從一只貓身上所獲取的東西,不是物質的,而是精神的、意識的。人從貓身上一味地獲取后,卻并不關心它的真實感受,比如貓的婚姻和自由。人們不理解,一只貓為什么也需要性愛。
女貓是我從朋友家抱來的,也在發情,叫春,女貓發情時,叫得更兇,比男貓尤甚。我家的男貓,見到了新來的女友,并沒有立即去親熱,而是豎起耳朵,圍女貓轉一周,觀察,品味,再上前迎接,低低地喚了幾聲。貓是沒有表情的動物,不會哭不會笑,它表達感情的方式,也許它的同類知道。女貓初到我家,對新的環境,新的主人,皆不熟悉,竟有些恐懼,羞羞答答,我把它放在地板上后,它像影子一樣快速溜走了,鉆入床底下,久喚不出。男貓尾隨其后,看它鉆入床下,就蹲在一邊等,不時溫柔地叫著,那可能是愛的呼喚。
我家的貓曾是貪吃貪睡,穩重大方,處變不驚。女貓來了之后,變樣了,它不再吃喝,不再貪睡,也失去了原來的風度,變得低聲下氣的,一直跟在女貓的身后。女貓到臥室,它跟到臥室,女貓到客廳,它就跟到客廳,女貓到書房,它跟到書房,它只是跟著,不敢造次。有幾回,男貓忍無可忍,向女貓身上撲去,卻見女貓堅決地躲開了它,并亮出利爪,嘴里發出刺刺的警告。這只女貓,分明是在叫春,為何這樣拒絕,堅辭呢?大自然中的雌性生物是不是都這樣呢?比如人,她們有時見到中意的異性,心里喜歡,卻也故做姿態,用拒絕,扭捏,甚至憤怒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需要。我這是用人的習俗和道德去度量貓,貓也可能不同于人,因為貓不偽飾,它可能一下子還不太適應這里的環境。
男貓很大度,不氣,也不惱,極有耐心,它在等待。
當夜,女貓不再拒絕,且處處迎合。而男貓卻讓人失望,一點也沒有男子漢的氣魄,當它爬上女貓的背上時,顯得膽小,羞怯,像一個花架子,淺嘗輒止,使女貓很不滿足。它可能是仍在恐懼女貓之余威,心有余悸,生怕惹小姐不高興。也可能是這只男貓已被異化,多年來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不需覓食,不需競爭,由此,便失去了野性。
我想起幼時,家里也有一男貓,黧色的,個頭不大,土兒八嘰,卻是野性十足。一次,當著我的面,追上一只正在叫春的女貓,只見它箭一般躥了上去,沒有猶豫,沒有膽怯,粗野地爬上了女貓的背,用利齒緊緊咬著女貓的脖頸,下身就開始了猛列的抖動。移時,交合結束,或許男貓體內已空,兀地仰面從女貓背上摔下,躺倒在地下,少頃,才翻身起來逃走。活干得干凈利索,哪像現在這只男貓,拖泥帶水,四平八穩,按部就班,缺少激情。事情沒有好轉,且越來越糟。兩天后,它們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合,男貓顯然是體力不支,雖然還是跟在女貓身后,卻很少能主動出擊,還不時地閉目養神,顯得身心疲憊。而女貓卻是越戰越勇,一點也沒有剛來時的那種半推半就,驚恐不安的樣子,常常主動出擊,在男貓面前賣弄風情。它躺在男貓的面前,打著滾,向男貓拋媚眼,不時用爪子溫柔地挑逗一下男貓的身體,時而仰面朝天,露出下部,向男貓的身邊趨動。男貓望著這些,佯裝什么沒看見。它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男貓雖是敗陣,對女貓卻是倍加關愛。它過去每天進兩次食,現在是三天不吃不喝,滴水未進,這需要多么大的精神力量支撐呀!一次,我看到它把一塊魚叼起,放到女貓的面前,自己不吃,看著女貓吃,顯示出一種討好的樣子。
只可惜,它們婚姻是短暫的,5天后,朋友家來人,把女貓抱走,男貓又成了單身漢。因為分離得太突然,兩只貓都還來不及思考分離的后果,它們都顯得很木然,無措,它們不知道要發生什么事情,所以也看不到悲傷。
女貓走后,男貓重又陷入孤獨之中,這種孤獨經過了短暫的熱鬧和幸福,變得更加殘酷和難熬。它不相信女貓已離去,開始尋找了,一個屋一個屋的找,連最隱蔽的旯旮角落都不放過,每當它發現女貓留下的一撮毛,一點氣味,或是一點尿痕,它都會停下來,用鼻子長時間地在那里聞,陷入陶醉和幻想之中。當它從幻想中回來,回到現實中,又感到無邊的空茫,便發出幾聲悲涼的嚎叫。
貓們若生活在鄉下,就不會這樣,它們在那里是自由的。可以隨時出沒于村子里的任何地方。可以隨時與異性約會,打鬧,調情,在那里,它們沒有孤獨。然而,在城里,它們大多被囚禁在堅固的單元房里,從小就過著這種不自由的生活,它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么有趣。
被囚禁者
貓是一種神秘的靈性,雖然我與它朝夕相處,卻仍然無法更多地了解它,它是人類陌生的領域。它無聲的行走,無緣無故的叫,沉沉的睡夢,以及在光線暗淡的夜里,它的眼睛發出的兩團碧綠的光柱,都會讓我產生驚異。它把唾液吐抹著前爪背面的短毛上,細心地擦洗著它的那張生動的貓臉,有時這個動作會突然停下來,用詢問似的圓眼睛望著我,一動也不動,偶爾還會朝著我輕輕地“喵”一聲,我不知它在說什么,它可是在詢問我嗎?貓與人之間隔著寬闊而廣袤的黑暗地帶,沒有光能照亮它。
有人云,貓乃過時之生物,它慵懶的性情,已跟不上人類社會飛速發展,不適應城市生活,它應呆在鄉村。貓們需要更多的黑暗和夜,黑暗是它們必不可少的滋養,城市的燈火和喧鬧,使它們困惑而不適,只有鄉村如今還保留著大量的黑暗和夜。鄉村中那些安靜的農舍、樹、麥秸垛、鳥鳴、水源,以及便于老鼠們打洞的松軟的土地,那才是貓的天堂。貓的氣息、叫聲、嗜好、脾性,是千萬年來鄉村地上刮的風,樹上的落葉,以及地下的蟲鳴培育起來的。鄉村的慢與貓的慢,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
貓到了城市,就被囚禁了。
梅特林克認為,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上,沒有什么動物喜歡人類,大多數動物,皆把人類視為仇敵,有的躲得遠遠的,有的敢怒不敢言,只有狗才是我們忠誠的朋友。我想,除了狗是我們的朋友外,還有貓,也應是人類的朋友。盡管貓對人類多多少少存在有某些偏見,與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像狗對我們那么熱情,那么善于表達,那么逆來順受,貓多是用沉默表達人類對它的提問。有時,我近距離地與貓說話,它的臉會轉向一邊,不看我,它可能已經厭倦了我的絮叨。只有它肚子餓了時,才會對我叫叫,或者用貓頭輕輕地拱拱我的腿。貓與人生活在一起,基本上能夠求大同存小異,和平相處,所以說貓最起碼也是人類的同盟者。
我家的這只貓純白,個大,毛長,兩只圓眼睛,大大的眼球中間好像總有一團火,尤其是在夜間,那團火是燃燒的。這團火若是老鼠們看了,一定會嚇得腿發軟,可這只貓從小到我家,很少出門。現在已活到了15歲,從未見到過老鼠,一直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有時我會想,假如它見到一只老鼠,會怎樣呢?一定會驚慌失措,出盡洋相。這只貓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叫:條。朋友們都說,這個名字太難聽,費解,沒有美感。我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可笑滑稽,你叫起來心里就想笑。我的家人,總也不認可這個名字,可這個名字也就這么叫了下來。我自己也不明白,當初,為什么給貓起了這么一個名字。好在貓認可了這個名字,你只要喊:條,它就會有反應,有時雖然貓頭沒有動,兩只靈活的耳朵卻一齊擺向你。
鄉間的貓,晝伏夜出,白天呼嚕呼嚕睡,夜間,便來了精神,兩眼放光,無聲的貓步,敏捷地行走在寂靜的屋角街巷。而城市正在改變著貓們的生活習慣,它們不必為食物擔憂,夜間不必出去覓食,主人會為它們考慮周全的。我家住在單位的宿舍樓里,一百平方,三室一廳,這便是條一生生活的全部空間。有時,它在一個房間呆煩了,會到另一個房間里轉轉,然后,再換一個房間看看。如果是人,總是呆在這么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他是會瘋掉的,但它是一只貓,人是不會考慮一只貓的感受的。條整天無事可做,只是酣睡,白天睡,夜晚在家里不能弄出響聲來,還得睡。貓也像人一樣,越睡越懶,睡得它的身上,總是軟綿綿的。當它醒來時,就坐那里連連打呵欠,貓嘴張開,露出幾顆微黃的大門牙,肉色的舌頭向上卷曲著,然后就是伸幾個懶腰,從高處跳到地面上,緩慢地無目的地在屋里隨便散著步,貓步里好像也帶有睡意。
條沒見過世面,沒有見過外面的大千世界,它不僅沒見過老鼠,也很少見到過它的同類。它每天看到的就是我們一家三口人,這便是它生活的全部。所以,它的膽子很小,假如有鄰居來串門,條就會躲起來,等客人走后才敢出來。我想,不僅人害怕孤單,所有的生命都是害怕孤單的,所有生命都是愛熱鬧的。貓也是這樣,它既然不能和同類為伴,就只好和人湊在一起,消除寂寞。白天,我們一家人上班,貓獨自留在家里,這可能是貓最難熬的時間。我家住三樓,每次我回來,走到一樓,貓就能感覺到,他會來到門口,坐在那里等我。他見到我以后,會撒嬌地叫幾聲,用貓頭拱拱我的腿,算是有禮了。我家窗外長著茂密的梧桐樹,樹上常常飛來一些鷺鷥、麻雀,這時,貓就感到驚奇,它站在窗子內,雙目圓睜,兩耳向前矗,久久地凝望著,它們是什么呢?我怎么從未見過,它們是多么自由,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喳喳地叫,然后,撲楞一聲飛向了藍天,藍天是什么?被梧桐樹的枝葉分割成了一片片不規則的圖案。
貓每每站于陽臺欄桿,呆望下面的院落,呆望遠處世界大千。
下面方方的院落,下雨時,水泥地面盡濺些水花,形成涓涓細流;下雪時,地面先是洇濕,發暗,而后變白,越堆越厚。院中常有人來回走動,有的走得急,有的走得慢,背著手若有所思。那個癱瘓的老頭,總是坐在漂亮的輪椅里,他的老伴從后推著,在院中轉了一圈又一圈。每臨晌午,又停滿自行車,零亂無序。墻角處那幾輛車總也無人管,它們一直在那里,風刮日曬,長滿了綠銹,像一堆廢鐵。貓羨慕對面樓上那只小花狗,每日傍晚,它都要跟著主人下樓,在院子里撒尿。偶爾也有同類來到院子里,東瞅瞅,西瞅瞅,條這時就顯得激動,對著它叫,打招呼,下面的貓也對著它叫。終有一天,院子里來一女貓,條忍不住誘惑,從三樓陽臺上跳了下去。
條從陽臺上跳下,我并未看到,它在我家數年,從未出過門,從陽臺跳下后,已無法再回來,它找不到自家的門在哪里。于是,條失蹤了。我們全家人分頭去找,條連個影兒也見不到。我擔心起來,條沒有生活能力,它出去后,怎么生活呢,吃什么呢?
挖煤氣管道的民工告訴我,他們常在夜間,見一只白貓,極膽小,見人就跑,圍著宿舍樓轉,整夜對著樓叫。還爬到樓前的大榆樹上,又從大榆樹跳到樓頂上叫。我想,這一定是條,它是想家了,卻找不到家。因它是從陽臺跳下的,想再回到陽臺,已不可能,只好從樹上爬到屋頂,然而在屋頂也無法抵達三樓。我深知條膽小,白天它會躲在某個地方,只有夜晚才敢出來活動。可以想象,引誘它的那只女貓,準是拋棄了它,它想尋找自由,尋找愛情,卻又沒那個能力,它已習慣于人的生活。
次日夜,我到院中去找,看到了它,它爬上了那棵高高的榆樹,對著我家陽臺,凄涼地叫著,顯得無望和驚慌。我在樹下喊它,它先是一愣,而后盯著我看,待它辨認出我后,叫聲旋時放低,委曲而欣喜。條很快沿著榆樹干,下得地面,來到我的身邊。我抱起它,已經瘦得皮包骨頭,身上臟亂不堪。回到家后,它開始在各個房間里轉轉,看看,就連衛生間也轉到了,輕輕地叫著。
經歷了這次變故,條再也不敢出門,也很少上陽臺。你如果把門打開,把它抱出去,讓它走,它就會顯得驚恐萬狀,哧溜一下回屋里:它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恐懼。
這是一只被異化的貓,城市這個巨大的旋轉的機器,在一點點地改造著它,讓它逐漸脫離本性,忘掉廣袤的鄉村,忘掉貓世界的一些準則,以適應人的種種需求。它已經無法理解自由是什么,盡管自由的火焰時常在它的心中被喚醒,但它還是用沉睡把它熄滅。條現在年紀大了,睡得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