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公開透明的選舉程序是一方面,塑造眾多合格的備選人才更為重要。
為了選出國家領導入,世界上沒有哪個地方像美國那樣讓候選人花費將近兩年的時間走遍全國宣講自己的治國綱領,也更加沒有其它哪個國家在過去的兩百多年一直保持著這種做法。
這并不意味著美國在挑選領袖方面就完全高出別的地方,事實上,包括這個國家自己在內的世界輿論從來不乏對它的批評甚至是嘲笑,無論是高額的競選募捐,還是對競選人的不滿。
然而,種種批評聲音的為人所知本身卻也表明了美國社會的開放以及它在世界上的舉足輕重,而即使跟被同樣稱為發達國家的西歐各國和日本相比,美國政治的長期平穩以及即使在政黨內部也通過全國范圍的競選而非內部指定挑選領袖的做法都是少見的,如果再考慮到美國廣大的國土面積和多元化的人口構成,這樣的表現很難讓人對它完全地嗤之以鼻。
而美國挑選政治領袖的做法不僅僅對改進世界各國的政府組織有借鑒價值,也包括各種自治組織,無論商業公司還是公益團體。
民主黨人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早已當選美國的下一屆總統,他在2009年1月20號就任的日子也在臨近,雖然世界無疑表現出對這次美國大選的關注,但迄今的輿論中卻仍然少有對如何挑選領袖這個基本問題的考察和反思。
在英語世界,《經濟學家》(The Economist)周刊可能是少數的例外之一。這個總部位于倫敦有著165年歷史的媒體幾乎從不就事論事,而是一以貫之地向讀者滲透它長久的立場,這一次,它依然在提醒人們不要忽視公開透明的選舉對保持政治組織活力的重要性:“在美國,是由政黨普通成員(還有一些獨立派人士)而非權威人士選擇領袖——今年,他們推翻了一切政治上的計算,拒絕了在左派中看似不可避免的克林頓夫人而在右派中選擇了特立獨行的麥凱恩先生。”
公開透明的選舉保障了新領袖的產生不掌握在既有領袖的手中,選舉本身就屬于塑造新領袖的過程,而競選人依據選舉法定期公布募捐資金的來源和花費去向也是減少腐敗的措施之一,就像美國的政治學者們喜歡說的一句話所表明的——“陽光是消除政治病菌的最好殺毒劑。”
自1995年以來,總部設在柏林的“透明國際”組織(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每年都會公布全球腐敗指數,美國在2008年最不腐敗榜單中排名第18位,比2007年上升了兩位,除了并列第18名的日本,它是唯一進入前列的人口超過一億的國家(接下來最靠前的人口過億的國家是墨西哥和中國,并列第72)。
但這還不足以選出好的領袖,世界歷史上也不乏通過選舉挑選了一些一時討人喜歡長久卻危害深重的領袖,比如德國獨裁者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如果競選者都是類似這些人,競選也就不見得比不競選能夠產生好的結果,這樣的結果注定要危害選舉的公開透明直至取締選舉本身。
因此,解決挑選領袖的基本問題不能到了選舉來臨的時候才開始關注。到那時,競選人的素質不會因為輿論的抱怨和呼吁就在短時間內得到根本的提升,到那時,選舉已經是河水的下游,要保證水質良好,除了不知停息地確保選舉本身的公開透明,還得從保護源頭和上游以及沿岸的環境做起。
此前,這個“讓我們繼續學習”的系列已經指出自由教育對塑造各種專業人群起到的關鍵作用,簡言之,自由教育不是幫助人學會某一方面的專業知識,而是讓人在人生的各種境遇中能夠辨別對錯,讓人有正確的判斷力,這當然包括專業人群之中的領袖。進一步說,有些人之所以能成為真正的領袖,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他或她比周圍的人更加能夠分辨是非,而不是因為其它的能力。
對于領袖來說,最能體現分辨是非能力的也許要算對自己的評價了。歷史上,自以為是的領袖到頭來大都是反面的典型,不管做過多大的事情。當然,這不僅與領袖本身的素質有關,眾人的素質同樣重要,自以為是常常是別人捧出來的。這里涉及到一個極為要緊的問題:領袖在眾人中的角色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領袖
長期以來,在眾人的眼中,領袖往往是高高在上的,似乎領袖就該或只能如此,以至于人們對命運甚至是天地的主宰者電常常這么以為。
然而,也是長期以來,有一種傳統卻始終認為,誰想做領袖,就是做眾人的仆人,做領袖,不是受眾人的服侍,而是服侍眾人。這個傳統不認為這么想是出于某些人的高尚,而是聽從了造物主的呼召,在造物主給人的誡命中規定了這是領袖的唯一形象和做領袖的根本職責。因為在這個傳統中,造物主自己就是如此,雖是造物主,為了拯救人類,自己甘愿降卑成為奴仆,不但服侍人,還為擔當人類的過犯,以至舍命。
在人本主義盛行的地方,盡管也有倡導公仆領袖精神的,但總是因為這樣的倡導不過是一種道德情操的訴求而非來自最高主宰的誡命,往往流于空談,很難成為社會的風氣。而在以上那個不一樣的傳統中,雖然空談也絕不少見,但公仆領袖精神不僅僅是人的自我要求,歸根到底,是有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不斷在要求人應該這么做。就像本系列前面已經介紹的,對每個人而言,工作不是糊口,也不是滿足自己的生存需要或成名成家,乃是有更高的追求,是回應他們所信仰的造物主對他們過圣潔生活的呼召,是“天職”(calling)。
而所謂過圣潔生活,就是效法唯一完全圣潔的造物主,因為人是按照造物主的形象所造的,做領袖也不例外,恰恰是更加甘愿聽從造物主呼召的人才稱得上真正的領袖,在這樣的傳統中,這是最重要的判斷力。
歷史上,歐洲和北美是受到這個傳統影響最大的地方,從羅馬帝國瓦解之后,后來所謂的歐洲文明就是在這個傳統的熏陶下逐漸形成的。而源頭不是歐洲人自己,是西亞的巴勒斯坦地區一些社會地位卑微的猶太人,他們在公元一世紀的上半葉領受了他們信仰的造物主交給他們的大使命,正是在這個呼召之下,這一群人以及之后的效仿者把這個觀念傳播到歐洲各處。
直至今日,如同“透明國際”的調查所顯示的,被公認為最不腐敗的國家仍然大多來自歐洲和北美這兩個地區。這顯然不是因為那里的人天生素質就高于別的地方,而是他們在上千年前開始接受的世界觀在代代相傳之后仍然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雖然那里的許多人已經對這個傳統不以為然。
有希望的是,這個傳統并沒有在世界上停止擴展。四百年前,當這個傳統開始在歐洲衰微的時候,那些不滿現狀的人遠渡重洋在遙遠的北美重新建立符合這個世界觀的社會。而如今,北美正遭遇著類似當年歐洲的信仰危機,就像本系列之前報道的以帕特里克·亨利學院為代表的信仰復興運動,一部分美國人仍然在向年輕一代傳遞著這個傳統。
恰恰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西方社會的另一個側面卻折射出公眾心目中真正領袖的形象仍然是為人服侍的而非高高在上的。在美國,護士、醫生、軍人、教師和教會人士通常是最受信任和尊敬的職業人群,而最不受信任和尊敬的往往是商人和政界人士。自從1976年,知名的民意調查機構蓋洛普(Gallup)幾乎每年都會進行這方面的調查,而在今年年底公布的數據中,這樣的情形很可能仍然不會有什么改變。
在美國這個以富有和民主聞名于世的社會,商人和政界人士的不被尊敬也許讓局外人感到意外。然而,這卻的確反映了美國社會長期的心里狀態:因為以上帝的使命為中心而非以人自己的才能名利為中心的社會傳統依然在起作用——無論是美國建國初期流傳的口號“對專制的反抗就是對上帝的順服”,還是即使如今的美國人仍然絕大部分相信上帝的存在這個事實——公眾對有錢有勢的人從來沒有達到一種普遍膜拜的程度。
媒體所時常表現的對名人的關注甚至是追逐,放到美國社會的大背景中,不過是一個角落,即使像2008年美國總統選舉這樣的所謂大事,如果有人親身接觸過這個過程,會發現這仍然很容易地淹沒在大千世界的洪流當中。從參加投票的人數看,這一次大選曾經被認為會非常多,但結果是不到一億三千萬人,只占選民總人數的62%,不到全部人口的42%,而這已經是40年來最多的一次了。
然而就在這個不被尊敬的政治群體中,以謙卑和在權力面前退卻而聞名的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以及為了廢除奴隸制獻出生命的林肯(Abraham Lincoln)卻幾乎是一切民意調查中最受尊敬的美國總統。
至于商人,勤勞、簡樸、謙卑、甘愿向社會捐獻自己的錢財一直是歷史上的某些商人獲得尊敬的不可缺少的素質,這也是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那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之所以在探討商業文明的言論中贏得持續重視的原因所在。
顯然,這些素質在名利的誘惑跟前很少有人能夠持守得住,這跟政界領袖難能受到尊敬的原因是一樣的,特別在19世紀后半葉以來大企業的興起之后——林肯生前就為此陷入深深的憂慮,他曾警告說,快要結束的內戰沒有毀掉美國,因大企業的崛起而滋生的金錢政治卻最可能——以及1980年代更看重短期收益的投資資本主義(investor capitalism)的開始盛行,使得韋伯所謂的新教倫理越發在商人中變得淡漠。
這引起的另外一個后果是商業界前所未有地看重最能夠帶來及時收益的商業領袖,跟政治上那些明星競選人相似,這些明星首席執行官在商業領袖的人才市場上非常受歡迎,但問題是,一時過度的討人喜歡往往不能長久。而即使不談新教倫理,就在公開透明方面,美國商業組織領導人的任用比較政治組織似乎要差得遠。
到了本世紀初,互聯網泡沫、安然公司(Enron)和安達信會計事務所(Arthur Andersen)財務丑聞以及近來更為嚴重的投資銀行體系的瓦解,無不在表明美國商業倫理的危機重重。
哈佛商學院教授拉克什·庫拉納(Rakesh Khurana)在2002年出版的《尋找公司救世主:對明星首席執行官的非理性追逐》(Searching for a Corporate Savior:The Irrational Quest for Charismatic CEOs)可能是迄今為止從商業領導人才市場和領袖素質方面理解這場危機最具洞見的英語著述,也正是這項研究讓他之后致力于向公眾還原美國商業倫理的精神傳統,就是本系列文章中曾經推薦過的那本在2007年問世的《從高目標到雇傭軍:美國商學院的社會變遷以及管理作為職業的未竟誓言》。
如果有誰在六年前讀過這位美籍印度裔學者的作品,對今年在華爾街發生的事情就不會感到意外了。在那本書的末尾,作者的警告也適用于今天:“我們需要開始看穿這個(權力)的帷幔,讓我們的社會變得比較成熟、有自知之明和負有責任。”
這本書后來慢慢受到商業界的一些重視,比如到了2005年,為商業組織尋找首席執行官的領導力顧問公司史賓沙(spencer Stuart)的咨詢專家賈斯汀·門科斯(Justin Menkes)出版了《執行智慧:一切偉大領袖共有的素質》(Executive Intelligence:What All Great Leaders Have),書中引用了庫拉納的觀點,告誡尋找首席執行官的公司董事會不要被人表面的魅力所迷惑,而要看判斷力。
然而無論如何,光靠這樣的學術書籍,以更高的使命為中心而不是人自己的才能名利為中心的社會傳統并不能成為世界的主流,如果商業領袖們對此繼續不以為然,更大的危機將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