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的扳手

半夜里，突然感到心緒煩亂，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2點鐘，床頭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籠罩在心頭，我一把抓過電話：“我是姚學文，有話請講。”

電話那頭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姚叔叔，我爸要我一定告訴您一聲，他、他走了……”

放下電話我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了。幾十年的相濡以沫，妻子玉芬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連忙把兩個兒子都叫到了床前。望著家人關切的目光，我長嘆了一口氣說：“錢衛國去世了，不管工作多忙，你們明天都跟我回趟老家，為他老人家戴孝、守靈。”

錢衛國是我們國棉廠的機械維修工，負責對生產機床進行檢修、維護。人長得高高大大的，是個大老粗。當年，我是廠里的技術科長，工作中免不了與他打交道，但是錢衛國似乎不大愛說話，平時總是一個人埋頭干活，給人的感覺是不太好交往。

那是十年動亂、是非顛倒的年代。頭一天，我和科里的小李還在全廠大會上為職工代表作“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經驗報告，沒有想到，第二天，一場運動襲來，我們便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關進牛棚。小李畢竟年輕，感到很冤，又受不了沒日沒夜批斗的折磨，一天夜里，在我熟睡后偷偷地上吊自殺了。

小李的死對我觸動很大，我決定逃跑。否則，即使不被造反派折磨死，也得在里面待上一輩子。然而，怎樣才能跑出去呢？小李死后，為了防止類似事情再次發生，就連我身上的指甲鉗都被搜走了。但我還是瞅準時機，在一次被提審的時候，從辦公桌上偷了一枚回形針。我干了這么多年的技術科長，用它開個鎖應當不成問題。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看守的民兵多喝了幾杯，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我感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沒費多少工夫我就打開鎖溜出牛棚，可是，偌大的廠區到處都是他們的人，自己雖然跑出了牢房，卻無論如何跑不出廠區！無奈之下，我只好躲進了一個生產車間。

當時，工人們早就不上班了。鬧革命的鬧革命，回家的回家，幾萬平方米的車間里靜得只有我的心跳聲。

突然，車間門被打開了，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發現錢衛國拎著一只破工具箱走了進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么晚了他來干什么？

我藏在車間盡頭的一臺機床后面，大氣不敢出。只見錢衛國開了兩盞燈后，竟一臺一臺地挨著檢修起機床來。

徹底完了！保守估計，用不了十幾分鐘，錢衛國就能來到我的跟前。拼命？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況且即使打得過他，一旦鬧起來也會招來其他人。求饒？自己現在是“現行反革命”，是廣大人民斗爭的對象，人家會放過我嗎？

正躊躇間，錢衛國已經來到了我的跟前，無處躲藏的我被他一眼就發現了。這一刻，空氣似乎凝固了，錢衛國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大扳手……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聲，造反派們已經發現我逃跑了，正在四處搜尋。錢衛國立刻轉身向門口跑去，我的心絕望到了極點。民兵連長帶著七八個手拿棒子的人已經到了車間門口，錢衛國上前迎住了他們。

“老錢，這么晚了你到廠里來干什么？”民兵連長厲聲問道。

“瞧您說的，難道說俺來盜竊國家財產不成？”錢衛國揚了揚手上的扳手說：“在家里閑得慌，過來檢修一下機床。”

“盜竊國家財產？量你也不敢。就怕是想窩藏反革命！”民兵連長陰陽怪氣地說：“你看到姚學文了嗎？”

“怎么會呢？他不是被你們關起在嗎！”錢衛國大聲說，“再說車間里這么亮堂，他姚學文敢跑這里來？”

民兵連長上下不停地打量著錢衛國：“這么晚了，你一個人也不安全。劉大虎，留下給老錢搭把手，其他人跟我走。”說罷揚長而去。

一句話使我剛剛放下的心又立刻懸了起來。錢衛國卻樂呵呵地招呼劉大虎給自己提工具箱：“咱們到2車間去看看吧，沒準這運動一過去，機器還得照樣轉起來呢！”說罷，錢衛國順手拉滅了車間里的燈，扳手“當當”地敲了兩下機床間的擋板，像是招呼劉大虎，更像是在暗示我什么。

“當當——”黑暗中，我循著這清脆的聲音悄悄地跟在錢衛國他們后面，竟然悄無聲息地穿過了兩個車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廠區最東邊的一座車間，出車間后翻過一座矮墻就可以獲得自由了。

“老錢，你沒事瞎敲打啥呢？”陳大虎這人腦子反應有點慢，卻并不傻。

“敲啥？廠里這么長時間沒人干活，難免有個野貓啥的，竄出來還不嚇咱一跳？”錢衛國不慌不忙地說，“別人都去捉姚學文立功去了，你還在這里跟著我瞎逛，真是沒腦子！”

“說得也是！”腳步聲漸漸遠了，車間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靜。

“當當——”又是兩下清脆的聲音過后，錢衛國冷冷地說：“出來吧！”我“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可是錢衛國卻舉起了手中扳手，說：“別以為是我救了你，我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反革命？你要真是反革命，我現在照樣可以敲死你。”

“錢師傅，我跟你一樣都是窮苦出身，咋會干那樣的事呢？”我忙不迭地解釋。

“不是就給我起來，我最瞧不起你們知識分子這點出息。”他說。我哭著慢慢地站了起來。錢衛國蹲下身子將我托到墻頭上，又掏出10塊錢，揮揮手說：“拿著錢趕快跑，跑得越遠越好！”

我感激地回頭望了他一眼，轉身跳出了圍墻。

沒有來得及跟玉芬和兩個孩子告別，揣著錢衛國給的10元錢，我一路輾轉跑到了緬甸，這一去竟是10年。

……

10年后，我終于回到了家人的身邊。當我帶著廠里補發的工資，領著玉芬和兩個孩子來到錢衛國家里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情的歲月和生活的重擔使他蒼老了許多，也消瘦了許多，但精神還蠻不錯。我們在他家坐下，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我要給他錢，他堅決不收。末了，他把我們一家送出門外，臨分別時又說：“我當年沒有看錯你，今天你就不用跟我來這一套！”

后來，我們全家離開了這座令人傷心的城市，日子也一天天地好了起來。我每年都要抽出時間去看望老錢一家。兩年前，老錢的兩個孩子先后下了崗，老錢一大把年紀還要到街上擺攤修自行車。我曾幾次試著給老錢留點錢，但每次他都要跟我翻臉。

一周前，老錢的大兒子哭著打來電話，說父親查出了晚期肺癌，可他怎么也不肯住院。我和玉芬連夜趕到了老錢家，強行將他送到了醫院，臨走前在醫院留下了5萬塊錢……

處理完老錢的后事，老錢的大兒子捧出一個舊工具箱，說：“姚叔叔，這是我爸要我交給您的，說是給您留個紀念。”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工具箱，里面有一把大扳手和整整齊齊的5萬塊錢。（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