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

小　艾

我要上學

1990年11月20日，小兆華在她出生的山東省鄒縣石墻鄉醫院里被父母遺棄，好心的王志全夫婦收養了她。那年，王志全56歲。收養小兆華4個月時，王志全的老伴因病去世。安葬老伴后，王志全抱著小兆華踏上了南下的火車，投奔到安徽省淮南市大通區一個親戚家。親戚將一間只有幾平方米、放雜物的小屋子收拾出來，供他們父女居住。王志全買了一輛舊板車，開始了他的賣菜生涯。

小兆華長到8歲時，王志全發現，她再也不像以前，只要一到攤點就去找小朋友玩兒，而是變得安靜了，常常一個人托著腦袋想心事。

“兆華，你怎么不去找小朋友玩兒了？”

“小朋友都去上學了，沒有人和我玩兒。”

王志全猛然想起小兆華已到上學的年齡，他把菜攤兒一收，拉著女兒的手就去學校。“兆華，我帶你去報名，你可要好好學習。”

“我要學好多好多東西，以后掙錢養爸爸。”小兆華很認真地對父親說。那一年，王兆華8歲，成了大通區居仁學校附小一年級學生。她和父親在離學校較近的地方租了兩間又矮又潮濕的小房子，因為那里的租金每月只要40元。

11歲的諾言

2001年秋天，王兆華記得那一天是10月7日，在一節美術課上，她畫的素描得到老師表揚，還被張貼在教室的墻上。喜悅漲滿了她的心田，放學鈴聲一響，她箭一樣沖出教室，她要和父親一同分享這份快樂。

還沒有到家門口，她就嚷開了：“爸爸，我今天畫的……”她忽然發現門上著鎖。平時父親這時候早已在家做好飯等她了，今天怎么還沒有到家？兆華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撒開腿就往父親賣菜的地方跑去。

半路上，她看到了父親那輛熟悉的舊板車，父親躺在車上。“爸爸，你怎么了？”她哭著跑上前。“他摔了一跤，把腿摔斷了，好像還有點兒中風。”幫忙拉車的人說。

從那天起，王志全再也不能去賣菜了，腦溢血使他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那一夜，王志全不住長吁短嘆，小兆華也睜著眼睛久久不能入眠。父親不能去賣菜了，那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她上學的費用怎么辦？第二天一早，小兆華像小大人似的早早起了床，生火做飯。“爸爸，從今天起我養活你。”她來到父親床前，跪在地上說。王志全用顫抖的手摸著她的頭發，“孩子，你太小……”

為了實踐自己的承諾，第二天凌晨兩點，11歲的小兆華懷揣著父親給的30塊錢，接過父親的板車。秋天的夜里只有零度，小兆華學著父親，把板車的繩子挎上左肩頭，用兩個胳膊肘拼命壓著車把，好不容易把板車壓到了水平的位置，卻怎么也拖不走，她緊緊地咬著牙，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往前拖，可板車只左右搖晃了幾下。小兆華急得趴在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個星期后，小兆華在鄰居的幫助下，將舊板車換成了一輛舊三輪車。2001年11月4日，是小兆華第一天開始做生意的日子。那天凌晨兩點，她蹬上車出發了。由于腿不夠長，總有一只腳夠不著車踏板，她只能用腳尖去踏一邊的踏板。風吹亂了她額前的頭發，吹紅了她的鼻頭……小兆華把三輪車蹬進菜市場時，已經快5點了，她擺好攤子，學著大人的樣子吆喝起來：“青菜，新鮮的青菜，3毛錢一斤。”只要看到有人從她面前過，她就上前招呼：“阿姨，買點兒青菜吧，保證新鮮。”

時間一點點逼近7點鐘，看著還有半車的青菜，小兆華著急了，如果這半車菜不賣掉，一夜就黃了，今天就要賠本兒了。“叔叔，你買點兒我的青菜吧！我便宜點兒給你，求求你了。”小兆華看到一個中年男子過來，哀求著。

“你這么小就出來賣菜？你家人呢？”

“我爸爸腿摔傷了，我賣完菜就去上學，快到上學時間了。”小兆華忍著眼淚不讓它落下來。

“我買兩斤。”“我買三斤。”不知道何時，周圍圍了很多顧客。一會兒工夫，半車菜就賣完了，小兆華不停地對顧客鞠躬，說：“謝謝，謝謝叔叔阿姨。”她快速騎車回家，回家后，邊燒早飯給父親吃，邊數著錢，發現居然賺了5塊4毛錢。“爸爸，我賺錢了，明天我們有飯吃了！”她興奮得兩眼放光。

等小兆華飛奔到教室門口時，第一節語文課已經上了小半節了，她低著頭走進教室。從那以后，小兆華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學校，也是踏著第一節課的鈴聲進教室的。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終于有一天，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說：“王兆華，你是班長，天天遲到，怎么起到帶頭作用？”

“對不起，老師。我以后再也不遲到了。”

然而沒過兩天，小兆華依然是在上課鈴響后才氣喘吁吁跑進教室，班主任氣憤地讓小兆華寫檢討，還撤了她班長的職務。

兆華的班長被撤掉后的第三天，班主任由于婆婆生病，只得自己去菜市場買菜。正選菜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吆喝：“新鮮的青菜，3毛錢一斤。”這聲音好熟悉，班主任循聲望去，整個人都呆住了，是王兆華！那個她最欣賞的學生！年年成績名列前茅、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的孩子！班主任直奔到小兆華的面前，“王兆華，你怎么……”

“老師……”小兆華窘得不知說什么好，手中的秤落在了青菜堆上。旁邊一位賣菜的大嬸告訴班主任：“這孩子不容易，她爸病了，全靠她養家……”

班主任看到小兆華的手腫得老高，上面的凍瘡已經淌出了膿水，一把抱住她，撫摸著她的頭發，哽咽著說：“孩子，對不起！老師錯怪你了。”

葬魚祈福

為了不讓班主任失望，兆華決定換個生意做做。星期天，她跑到市場上去“考察”。在龍湖公園的南大門，她看到有許多小孩都硬拉著父母的手，要買小金魚，她的眼睛一亮，她可以賣小金魚啊！

2002年12月1日，小兆華第一次買小金魚回家。她把父親攙下床，圍在水盆邊，看著滿滿一盆魚快活地游著，父女二人開心地評論著哪條魚最漂亮。那晚，小兆華睡了一個踏踏實實的好覺，在夢里，她看到有好多小朋友都在買她的小金魚，她有錢上學了，有錢給爸爸買好吃的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兆華起了個大早，她要第一個到公園門口賣小金魚，賺個開門紅。心情愉悅的她起床后就迫不及待地去看小金魚，“爸爸，小金魚睡覺都是躺在水面上嗎？”她看到盆里的小金魚都浮在水上，好奇地問。

躺在床上的王志全聽到這句話，心里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慌忙讓兆華把魚盆端到跟前。

“孩子，你不要難過，小金魚都死了。”

小兆華愣愣地看著魚盆，拼命地搖著頭，說：“不可能，小金魚只是睡著了。”“孩子，下次去進小金魚時，問問別人是怎么養的，肯定有什么訣竅。”小兆華傷心極了，她在門口挖了一個小土坑，把小金魚葬在里面，并默默地祈禱，讓它們保佑自己今后不再讓小金魚“睡覺”。

后來，小兆華問別人才知道，盆里的魚不能養太多，而且要勤換水，否則水中缺氧就會導致魚死亡。那以后，小兆華的小金魚再也沒有死過。由于她的小金魚售價合理，所以銷路也特別好。即便是這樣，有時掙的錢還是不夠用。不過，畢竟自己能掙錢了，這讓小兆華十分得意。“你老說我是小孩子，你看我的小金魚賣得多好！”每到這時，王志全的臉上就蕩漾著幸福的笑容。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2005年，王志全的雙腿和雙臂都使不上勁了，終于全身癱瘓。他躺在床上看著孩子為他忙前忙后，每天5點鐘就起來做飯，為他洗漱，然后才去上學，晚上常常要忙到八九點鐘才能寫作業，心里特別難受。當年，王志全夫婦倆收養小兆華時，就約定不告訴孩子她的身世。可是如今，小兆華被他一天天拖垮，他的心里十分矛盾。如果告訴孩子，她可能會回去找親生父母，或許永遠不再回來，他就在這里孤零零地等死。如果不告訴孩子，那孩子只能跟他過苦日子，還要照顧他這個等死的人。那些天，王志全的目光追隨著小兆華的身影，多少次想開口，卻又把話咽回了肚里。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讓王志全下定決心告訴孩子實情。那是2005年10月16日，小兆華和往日一樣，來到龍湖公園的南大門賣小金魚。那天的天氣特別悶熱，去公園的人很少，從早晨一直到中午竟然只賣了一條小金魚，其他賣花、賣小動物的人都陸陸續續回家了。“小姑娘，回家吧！好像要下大雨了。”旁邊一位賣水果的老大爺好心地對小兆華說。

“沒有賣掉小金魚，下個星期我和爸爸就沒有錢吃飯了。”小兆華沒走，她想，等別人都走了，她的小金魚就好賣了。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一場大暴雨頃刻間打濕了她的衣服。小兆華奮力蹬著三輪車往家“跑”，雨幕中突然駛來一輛大貨車，小兆華避讓不及，被碰倒在地，手、胳膊和膝蓋在地上劃出了道道血痕。她顧不上疼痛，慌忙爬起來撿小金魚。司機見兆華沒有找他的麻煩，開著車溜走了。

回到家里，小兆華怕父親看到自己受傷，借著黑暗奔回房間，換上長衣長褲。躺在床上的王志全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女兒不像以前賣完金魚回來就興奮地告訴他今天賺了多少錢。他問女兒出了什么事，兆華裝作沒事一樣說：“淋了點兒雨，我換件干凈的衣服。”王志全還是覺得有什么事，趁女兒喂他吃飯時，他故意用頭撞了一下女兒的胳膊。小兆華“啊”了一聲，又慌忙恢復了鎮靜。王志全命令女兒把袖子擼上去，把褲管卷起來，果然，女兒的大腿和胳膊上都有傷口……

“孩子，你受苦了！”王志全老淚縱橫。

“你去找你的親爹媽吧，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親爸爸……”王志全終于說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

“我哪兒也不去，這里就是我的家。”小兆華先有些吃驚，但隨即就平靜下來，替父親掖了掖被單，說：“爸，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是你的親閨女，我養你。”王志全的心里暖和和的，只是這樣太委屈閨女了。第二天，等兆華上學后，王志全作出了他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個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替女兒卸下這個沉重的包袱。

王志全騙鄰居說，他想出城去看親戚，讓鄰居替他找了一輛三輪車，把他送到城外的一條小河邊。三輪車開走后，王志全在河邊坐了足足兩個小時，然后開始往河里爬。

中午，小兆華提著一袋子青菜回到家。床上是空的，父親去了哪里？“爸爸！”王兆華急得屋里屋外地大喊，沒人應聲。父親的飯碗依然擺在桌子上，父親換下的衣服依然堆放在盆里……整個屋子都充滿了父親的笑容、父親的味道、父親的影子。可是，父親卻不見了。

王兆華孤獨地坐在門檻上，兩眼直直地看著巷口，盼望奇跡能夠出現。不知過了多久，巷口傳來了腳步聲，是鄰居回來了。小兆華急急地迎上去，向鄰居打探爸爸的消息。

鄰居這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好在那個開三輪車的是他的熟人。很快，三輪車司機將王兆華領到城外的小河邊。此時，王志全的半截身子已經爬進水里。王兆華哭著撲進河里，和鄰居一起將王志全拖上岸。王志全慟哭，撫摩著女兒的頭發，顫聲說：“爸爸不中用，不能拖累你啊！”

“爸，有你在，再苦再累也是一個家啊，沒有你，那還叫家嗎？”兆華的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對她來說，爸爸在，溫暖在，家就在。

（摘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