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論語》里病了

龍　坪

近日讀楊伯峻譯注的《論語》，頗有動心處。如果在孔子身邊，在論語里，我們生病了會怎樣呢?

開始讀時，茫茫然，一日忽然讀到——孔子的學(xué)生伯牛病了，孔子去探望，從窗戶里握著他的手說：“亡之，命矣乎!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意思是，要死了，這是命啊!這樣的人竟然得了這種病?!這樣的人竟然得了這種病?!

孔子連嘆兩句，也算是悲憤了，然而沒了下文。除了感慨，無復(fù)言。這話，就這樣空蕩蕩飄在中國的天空上兩千多年了，沒人敢應(yīng)聲作答，令人腦子恍然驚醒。就從這句孔子面對疾病與死亡的無力與無奈開始，對于我，孔子生動起來。

為什么孔子從窗戶握手而不進屋內(nèi)探望呢?是傳染病吧?在其他版本的注解里看到，后來果真有書蠹猜測，是伯牛患了傳染病的關(guān)系。康有為的注解說：“言伯牛有德，不應(yīng)有惡疾，而竟有之。”什么是命運?命運其實就體現(xiàn)在一個字上——“竟”。這個字，就是命運的黑色大纛，獵獵舞于蕓蕓眾生之上。

李澤厚在《論語今讀》里發(fā)揮道：“此章足見孔子遠非教主或神仙，并不能使盲者明、病者起，而只能慨嘆命運的無據(jù)。”其想象中的對話者，顯然是以基督教為背景和根基的西方文化。在李澤厚眼里，此乃“盡人事而聽天命”，儒之悲愴情懷與苦難意識即在此節(jié)。

如果說，伯牛之疾，讓孔子僅僅是帶著旁觀者的姿態(tài)感慨兩句，足以節(jié)哀，那么等到他最心愛的學(xué)生顏回短命三十而天，孔子頗有點繃不住勁了。

“回也，視予猶父也”，顏回把孔子當(dāng)作父親，孔子也把這個學(xué)生當(dāng)作兒子，喜愛之情在《論語》中數(shù)次脫口而出。孔子被困的時候，顏回來晚了，孔子說，我以為你死了，顏回答，老師在，“回何敢死”啊!這份感情，足見其深。

因此當(dāng)顏回早亡，孔子接連感慨了兩句一模一樣的話“天喪予!天喪予”，老天爺啊，你不讓我活了，你不讓我活了!這種悲傷的程度，遠超出了對伯牛之疾的慨嘆。孔子也顧不得遵循中庸之道了，傷心得大哭。身邊的人勸他不要太過悲傷，孔子回答：“我不為他悲痛我還為誰悲痛呢!”性情中人。

“知者樂，仁者壽。”顏回近乎仁，卻早夭。唉，仁者為何不壽?顏回一死，世間再無好學(xué)之人哪。可見顏回之死，給予孔子的打擊是多方位的，既是情同父子的情殤，又讓自己一心建立的仁義之學(xué)露出解決不了的終極破綻，同時這一學(xué)說還失去了最能傳承衣缽的弟子。

然而孔子也的確沒有什么辦法，能做到的只是，盡管悲傷，殯葬儀式依然要求學(xué)生們按禮制的要求，不逾矩。

而等到孔子自己重病的時候，子路請求祈禱，孔子說，“這么做有依據(jù)嗎”?子路說，書上有過向天地神靈禱告的記載，孔子回答，“我早就禱告過了”。朱熹的注解說，孔子沒有直接拒絕子路，其實意思是說，沒有什么事需要禱告。李澤厚就此繼續(xù)闡發(fā)他對中國實用理性、樂感文化、審美哲學(xué)的推崇：儒學(xué)遭遇人力之極限而失敗，無怨無悔，并不希冀神意與奇跡，這才真正保持了人的尊嚴。

儒者，對人生境遇的偶然性只好硬起心來，生生承受，不能多想，不敢多問。問是不明智的，因為無解。

于是，孔子的學(xué)說，出自孔門的文化，一開始就帶著這一文化最優(yōu)秀的傳承者也不免窮困終日以至于仁者短命的心理壓力(這是滲入文化孕育期的先天性格因子)，于是，“命”這一概念，作為儒學(xué)一脈無法拒絕、必須引入的救濟品，也就在一切剛剛發(fā)生時出現(xiàn)了，游蕩在華夏大地。

在另兩處，《論語》記載——“子食于有喪者之側(cè)，未嘗飽也。子于是日哭，則不歌。”孔子在死者家人旁邊吃飯，不曾吃飽過。孔子在這一天哭泣過，就不再唱歌。

很簡單的陳述句，讀起來，卻溫婉而體貼，像詩一樣：孔子在這一天哭泣過，就不再唱歌。

一個開心的結(jié)尾是，孔子是個音樂愛好者人們都知道了，聽到好的音樂，可以三月不知肉味。其實孔子還是K歌王，這是我的發(fā)現(xiàn)，“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譯成白話就是：孔子和別人一起唱歌，如果唱得好，就一定請人家再唱一遍，然后自己又跟著唱一遍。古代沒設(shè)備，直到兩千年后，日本人發(fā)明了卡拉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