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期間,我三上干校。三個地方:北京房山、河南葉縣、北京昌平。三項內容:勞動、讀書、挨批。勞動不很重;批,說的人,聽的人都“疲”了;倒是讀書很有意思。幸虧長期在干校,如果“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當編輯,怎么得了?
同許多“五七干校”相比,人民日報社干校寬松得多。報社有個老記者,“文化大革命”前被調到一個領導機關工作,“文化大革命”后又回到報社。他在那個機關經歷“文化大革命”,長期在干校“學習”。那是一個“先進”干校,首先校址選得好,位于江西一個血吸蟲病最嚴重的地方,據說這有利于機關工作人員改造;勞動極重,為的是使知識分子“脫胎換骨”。至于讀書,那是沒有時間甚至禁止的。我的另一位老戰友長期在報社工作,20世紀50年代初被調到一個文化領導機關,“文化大革命”時組成一個全系統聯合干校,學員排起隊來,完全稱得上當代中國文化名人大檢閱。學校里勞動強度之高,控制監督之嚴,這位老友向我介紹時猶有余悸。
報社干校管理相對寬松,首要原因我認為來自毛澤東1968年10月10日的一個批示:“人民日報三分之一的人下去勞動,三分之一的人下去作調查研究,三分之一的人工作,這個辦法是比較好的,要堅持下去。”在此之前,1968年9月,以陳伯達為首的駐人民日報工作組,在北京郊區房山縣(今房山區)利用解放軍一個農場辦起人民日報干校,部分職工前往鍛煉,多數舊當權派到干校接受審查、改造。干校內設“牛棚”,監督被認為問題嚴重的人。最初管理也很嚴厲,有的學員(不是舊當權派)一旦被認為有其他嚴重問題,也不能亂說亂動。有人反映小菜太咸,有的炊事員立即再加一大把鹽,說“叫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再提意見”!
1968年秋收以前,報社的舊當權派分處兩地接受審查,一在房山“五七干校”,一在報社“學習班”。秋收以后“學習班”并到干校。由于農活少了,干校主要任務轉為審查干部。不久,“牛棚”解散,舊當權派和“革命群眾”混合編班,據說這種方法便于教育舊當權派。
舊當權派接受審查時,從人民日報“五七干校”的情況看,一種是大包大攬。干革命總會發生缺點錯誤,據我的體會,搞新聞工作出紕漏的機會更多。有個同志遇到“造反派”指出錯誤缺點,不管有無全都承認。問他為什么這么做,就答“復辟資本主義”、“顛覆無產階級專政”。上綱到頂了,使“造反派”難以追問還有什么動機。這個同志經驗豐富,知道最后還能核實,到時候再說。另一種是十分較真。你提出我的錯誤缺點,不只是主要事實,連分寸、情節都要分辨清楚。有時來來往往,經過幾個回合,“造反派”十分惱火,幸喜沒有發生打人現象。
我是第三種,屬于中間狀態。我承認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不高,工作中有不少缺點錯誤,愿意接受同志們批評幫助,這是發自內心的實話。毛澤東思想學得不好,毛主席指示理解不深,是工作做不好的主要原因,但從未反對毛主席,這也是實話。我認為有時候未能實踐毛主席的教導同反對毛主席是兩回事。共產黨是我的母親,社會主義是畢生的追求,我自己從來沒有并且不能允許別人反黨反社會主義。有人說我是老滑頭,可是舉不出我“三反”的具體事例。管我的“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員是個排長,他有一次對我說:“你只要承認是‘三反分子’,就可以考慮解放你。”我知道,只要我承認是“三反分子”,就可以反證他們對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我說:“我本來不是‘三反分子’,勉強承認了,我是說假話,軍宣隊是信假話,都不好,你說是么?”不久,在中央解決內蒙古兩派斗爭問題的會議上,康生毫無根據地說了句“李質是壞人”,這下壞了。李質同志是湖北人,“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任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副主席,1938年在晉西擔任一個單位的秘密共產黨支部書記,是我那段歷史的證明人之一。在那個盛行株連的時代,李質既然被康生誣為壞人,他所證明的李莊自然不是好東西,我的解放問題當然拖下來了。“禍兮福所倚”,我的靠邊站時間延長了,在干校讀書時間也延長了,不能做工作因而不犯“批周公”、“批鄧”之類新錯誤的幸運自然也光顧了。直到審查幾年之后,證明李質確實是個好人,我的解放問題才有了轉機。
我的解放時間推遲,還有一個插曲。“文化大革命”時天津清理敵偽檔案,發現一個名冊,內載一名男子“李莊”,國民黨員,1948年在天津參加公務員訓練。這個材料轉到人民日報社,起初并未引起多大重視。因為1948年此李莊在人民日報工作,駐在河北省平山縣里莊村,幾十個人可以證明,斷無分身到蔣占天津受訓之理,名冊中所載彼“李莊”顯屬同名。但是,當時我的專案組中某君堅持要把此事調查清楚,每隔一段時間必去天津一次。后來天津公安機關通知報社派人前往處理此君案件,原來他在天津一個公園同一青年女子風流鬼混,被當場捉獲。他交代其不讓重名一事順利落案,是因為隔些時間要去天津償風流債,還能車費報銷,補助照領,不想疏忽大意,終致東窗事發。
我的專案組成員幾經更迭,除某君外,其余同志都能按照實事求是精神秉公辦事,很負責,很辛苦,把我多年想找而沒有找到的人和過去寫的文章都找到了,非常感謝這些同志。聽兩位老同志說,經過這次嚴格審查,他們檔案中留有問號的一些事情都“釋疑”了,由于不少當事人年紀已大,這種事情帶有搶救性質,可以算得“文化大革命”一大“功績”吧。
管理干校的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自然是“三忠于”(即無限忠于毛主席、無限忠于毛澤東思想、無限忠于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四無限”(即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的,我當時也是努力學習的。但有的做法使我十分反感,以至控制不住大發作一次。我被編在總編室小組,一位比我大一歲的老干部也在這一組。他是報社一度主持工作的副總編輯,“文化大革命”中期開始受沖擊,“文化大革命”中后期成為“造反派”的高級打手,丑惡表演淋漓盡致。1968年年底他正在“轉向”,主要方法是盡一切可能表現“積極”。有一次開小組會,檢查對毛主席的態度,人人都要發言,也就是“人人過關”。各小組行政領導人(不是軍宣隊成員)之間有個無聲的競賽:看誰的小組成員檢查得更“觸及靈魂”。當時干部的最大錯誤莫過于“反對毛主席”,能坦白交代這個錯誤意味著徹底“觸及靈魂”,有望“洗心革面”。幾個人含含糊糊說了這個錯誤,立即受到表揚,認為“向黨交了心就是好同志”。作這種交代的同志我都熟悉,平日并沒有反對毛主席的言行,交代時也說不出緣由、根據和具體事實,我聽著聽著就憋了一肚子氣。那位前副總編輯搶著發言,他說他不是一般地反對毛主席,而是自覺地反對毛主席。果然與眾不同,比前邊的發言大進一步,徹底得不能再徹底。大家都在炕上坐著,瞪著眼睛看他。我一下子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要是自覺地反對毛主席,必須如實交代,深刻檢討。如果不是自覺地反對毛主席,偏要信口亂說,嘩眾邀獎,就是自覺地犯新罪。”我繼續對他也是對大家說:“我們檢討錯誤,應該實事求是,實話實說,這才叫觸及靈魂。如果瞎編亂造,信口胡說,就是有意騙人。大家想想,如果我們的后人看到他們的父親、祖父的檔案,這個反對毛主席,那個也反對毛主席,他們會想:毛主席為什么這么孤立?為什么這么招人反對?我們的革命是怎么勝利的?”我這人素來口吃,這時又很激動,結結巴巴說完,竟難過得淚流滿面。我很少在大庭廣眾中落淚,這時郁于中發于外,不顧一切全倒出來。這些話可能有點感染力,在座的不少人點頭動容。行政小組長是位淳樸的工農干部,對黨忠誠,待人寬厚,同我十分要好,沒有追究我的失態。軍宣隊的同志也靜靜地坐著,沒有說什么。
我到干校時間較晚,田間農事高潮已過,只剩下場上一些零活,比搬運組的勞動強度差遠了。“運動”,對舊當權派已批斗多次,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沒有多少新話。“牛棚”已經撤銷,舊當權派都到各組。有人開始對一些可能結合者表現某種親近。被認為有問題的準備補充檢查,沒問題的謹言慎行,準備回城。“造反派”事情已經不多,不少人變成“逍遙派”。軍宣隊認為受控制的“革命秩序”初步建立起來了。
一次少見的惡作劇促進了受軍宣隊控制的秩序的建立。報社老記者劉衡很有才華,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前寫的一些通訊很受讀者歡迎。她是湖北人,父親為民主人士,被錯劃為右派,寫信向女兒訴冤。劉衡讓他向領導人中的共產黨員說明真相,結果被說成包庇父親,也被劃為右派分子。有事向黨員領導人說,是我們這種“三八式”黨員的堅定信念和正常做法。誰能想到在反右斗爭中概不適用。她因此被劃為右派,家庭隨即破裂。她因為自己毫無錯誤,堅決按照黨章辦事,又被升格為“頑固右派”,工作、生活都遭了大難。
“文化大革命”期間,她在干校“牛棚”勞動改造。“造反派”幾個青年要殺殺她的犟勁,一個夜間,把她挾持到野外,逼她親口承認是“頑固右派”,否則就挖坑活埋。她堅持斗爭,拒不承認。“神鬼怕正人。”活埋一事最后也沒有實現。軍宣隊提醒“造反派”今后不能再這樣無法無天,同時定了一些規矩,杜絕這類惡事。
劉衡的“頑固右派”問題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徹底平反。現年逾80,仍在筆耕,但健康已受到嚴重損害。
我被分在總編室小組,身份有些特殊:沒有解放的舊當權派,大會、小會批判過,可能因為沒有什么新說法,正式宣布“掛起來”;開“革命群眾”的會避著我,日常生活同大家又無大區別;在當局看來是個多余的人,在有的人眼中有時又像個學習“顧問”。
不知道哪位天才為顯示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無限忠心,創造了“早請示晚匯報”這種虔誠的儀式,我們干校學到手了。早晨比較好辦,對著毛主席像,排起隊來,念幾條語錄,不外乎“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之類,用以規范全天的行動。難的是“晚匯報”。要寫出書面材料,包括今天辦了或遇到什么事情,當時有什么作為和想法(即林彪所說的“一閃念”)。把這兩條寫清楚,已經不大容易。更難的是必須找一條對口的語錄,看偉大領袖對這種事情的教導,要非常貼切,要對癥下藥。我估計這是從人民日報知識分子成堆這個實際出發,對原發明的豐富、提高。我對《毛主席語錄》比較熟悉,又寫過幾次書面檢查,完成任務尚不感覺特別吃力,抄抄拼拼就能應付。同室兩位過去不搞編輯業務的同志十分為難,有時從晚上9時憋到11時。看無別人,也發牢騷:“老李,挑土、擔糧我都不怕,就怕這個晚匯報。這是誰發明的?缺德。”每遇同室領導人出去開會,這兩個同志就稍感輕松,我可以代找一些《毛主席語錄》供他們參用。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有點用處了。
幾人同住一室,人家集中精力寫匯報,我也不能休息。好在我帶了精裝本《毛澤東選集》四卷,又搞慣了夜班,這時正好安心精讀。
這種形式主義的做法當然不能持久,干校搬遷回北京昌平,就自然停止了。
林彪發布“第一個號令”,全國地動山搖,我們干校立即遷到河南葉縣,帶有戰備疏散性質。
葉縣在京廣路西,離許昌不遠,是中原最早開發的地區之一,周成王“桐葉封地”,以此名葉。當地人民生活之苦,超過抗戰時期太行山老根據地。“河南四荒,水旱蝗湯”。“湯”是蔣介石的方面軍統帥湯恩伯,他的司令部長期駐在葉縣,橫征暴斂,明搶暗奪,當地人民恨之入骨。我們干校位于劉店生產大隊,初到時地無一垅。這個問題不難解決,生產大隊很快劃撥幾百畝地給干校。當地本來人多地少,為什么還能勻出這么多地?原來這些都是“衛生田”,農民因為生活苦,多年無力施肥,田地十分“衛生”,產量極低,卻要繳公糧,農民認為不劃算。現在把田地帶公糧任務交給干校,部分社員便于外出謀生。建校另一困難是住宿,農民本無閑房,只能發揚風格,大家擠著住。
總編室小組住在“芝麻王”自然村,據說“老輩子”種芝麻,一株收過五斤,因而得名。這是個生產小隊,有30多戶人家。房東姓陸,貧農,夫婦兩人,六個孩子,土地改革時分到四間房,勻出一間給我們住。在機關里工作、生活十多年,離農民生活確實太遠了。老陸一日三餐不改樣:先在鍋里煮紅薯葉,然后加紅薯干,最后添上半盆用冷水調成稀漿的紅薯面,猛拉幾分鐘風箱,做成當地人的典型飯食———“糊涂”。中午改善生活,放一把鹽,早晚是沒有鹽的。每次遇上他家吃飯,我實在不敢看。葉縣開發早,居中州之地,戰亂,瘟疫,官府、地主盤剝……幾千年下來,地瘦了,近來人也瘦了。老陸說:“解放后享了幾年福,一個‘大躍進’,全變了。”確實,我走遍包括十幾個自然村的劉店大隊,除了十幾株碗口粗的柿子樹外,只有一些剛剛成活的小樹。原來的樹在“大躍進”時都煉鋼用了。為保留那十幾株柿子樹,竟拆了幾間房。對此,我從未聽到老陸有怨言,他總是說:“那幾年想多煉點鋼,也是好心呀。”
干校勞動任務相當重,主要是蓋校舍和備耕。斗批基本停止了,一方面顧不上,另一方面沒有有力的題目。“階級陣線”日漸模糊。原來的陣線基本是按照職務劃分的,“走資派”是大大小小的當權派。“文化大革命”已經鬧了兩年多,“橫掃”了好幾遍,斗爭結果,舊當權派有的“轉向”成“造反派”,獲得軍師、謀士等新身份;有的“解放”了,分配一般編輯工作;有的繼續在干校接受審查。“造反派”有的變成“逍遙派”;有的接受舊當權派的忠告,開始認真讀書。我有幾個青年“同窗”是1965年、1966年分配到報社的大學生。這些人出身好,政治熱情高,不很了解報社的情況,響應毛主席造反奪權的偉大號召,成為“響當當”的“造反派”。鬧了兩年多,逐漸了解報社過去的情況,發現他們斗爭的對象多數不是壞人,同某些新當權者比較,很難說誰好誰差。因此頭腦慢慢冷靜下來,開始獨立思考問題。我認為這種變化對報社的“運動”有深遠的影響。
人民日報社是從根據地進城的單位,組建歷史較久,知識分子成堆,上下級隔閡不大,群眾敢于表達意見,積累問題不多。舉個很小的例子:幾十年互相不稱職務,都是“老鄧”、“老胡”、“小趙”、“小王”,或者直呼其名,“長江”、“李莊”,只在極少數場合,叫一聲“冷西同志”。不要小看此事,這是一種關系、一種氣氛,一聲“小孫,再這么干,非批你不可!”距離立刻縮短了,該提醒的也提醒了。1966年5月31日陳伯達帶一批人來奪了權,安排幾個人負責日常工作,“某代總編”、“某部長”,口里叫著,心里實在別扭。“文化大革命”以來,經過認真“清理階級隊伍”,把被認為有問題的職工審查個“底朝天”,也沒有發現一人有叛徒、特務等嚴重政治、歷史問題。經過反復揭發,沒有發現哪個舊當權派有多吃多占等特殊化錯誤。好人不怕審查,群眾心里越來越踏實。
吳冷西來葉縣干校,給全體學員帶來無聲的信息。他是下臺的總編輯、頭號“走資派”,1966年5月31日被陳伯達奪了權,連續批斗幾次。張春橋指示“造反派”:“鄧拓死了,要繼續批他的陰魂。吳冷西還活著,更要批他的陽魂。”吳冷西在全社大會上被批斗,當然是在劫難逃。人民日報社“造反派”可能對張春橋的指示心領神會,想出壯聲勢高招:請在北京的幾個外國的“左派”記者到場觀戲。吳冷西低頭、彎腰、坐“噴氣式”……當時我的心似乎在流血,在呼喊:以國家、革命的恥辱為光榮。人怎么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家丑不可外揚。”為什么把國丑自動傳給外國?幸虧吳冷西以國家、人民利益為重,堅持原則,從容應對,注意保守黨和國家機密,沒有出其他的丑。以后吳冷西被送到監獄監護。從“監護所”到干校,常常表示是向“解放”前進一步。人民日報社頭號“走資派”可以解放,這不是顯示一種趨勢么?
當時舊當權派都在各班,同“造反派”同吃同住同勞動,上下級界限逐漸模糊,同志感情大為增進,我認為這是我們這個干校的一個功績。
在干校,我最怕一日三餐,因為同當地居民的生活差距太大了。干校蓋了廚房,但沒有飯廳,每次開飯,學員都是蹲在地上就食。即使干吃饅頭,也是當地農民過年難以吃到的美餐,何況總有些菜。每次開飯,都引來村童圍觀,令我難以下咽。
葉縣離京廣鐵路不遠,信息卻十分閉塞,長期辦報的人對此特別苦惱。1971年7月16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突然播發了基辛格訪華公告。這個新聞有爆炸性,大家議論紛紛。干校學員經過幾年“運動”,已經了解吳冷西的基本情況,軍宣隊又有無聲地交代,這時已不把他看作“專政對象”,而看作是同學了。有個同學原是排字工人,這時要“考考”吳冷西,說你已離開工作幾年,“監護”時候又看不到文件,你估計這個公告登在《人民日報》什么地方?吳冷西稍作考慮,肯定地說,登在頭版右下角,標題大概用二號字。第三天報紙來了,估計絲毫不差。此事迅速傳遍干校,影響非常好。我聽到一位同學———報社老校對說:“到底有水平。誰工作都會犯錯誤,有許多是上邊來的,人家已經檢討了,干嗎老拖住不放?”我同班一位原在資料室工作的同學也曾問我這個公告怎么處理?我說放在頭版,位置不會太高,也不會太低。按照讀者關心的程度,應該放得高些;為表示我們并不特別重視此事,又不會放得很高,大概在“肚子”里。后面兩句話彈性很大,是比照赫魯曉夫下臺的新聞說的。1964年10月赫魯曉夫下臺,這是一條為人注目的新聞。當時我負責總編室工作,同吳冷西斟酌如何安排這條新聞,中宣部負責國際宣傳的姚溱也參加商量。最后決定放在頭版右半部“肚子”里,三欄題,一句話標題:《赫魯曉夫下臺》。原想在這條新聞上邊壓一張積肥的照片,表示“毒草可以變成肥料”。現在看來,這是一種政治上相當“小氣”的做法。由于沒有找到適當的積肥照片,只好放了一張農民售棉照片,“反正要把它壓住”。資料室那位同學同我開玩笑說:“你們兩人思路差不多,還是吳冷西說得明確,副總編輯到底不如總編輯。”我說:“那是自然,差著一大截子。”在這種時候,革命群眾同當權派間的界限已經不明顯了。
干校學員分住三個自然村,行動相當自由,晚上可以下棋、談天,星期日還能到十幾里外的葉縣縣城購物,洗澡,打“牙祭”。我總是利用這種時間到農家串門,搞搞調查研究。農民的貧困使我吃驚。大家一樣的窮,飯食都和我的房東老陸差不多,以紅薯為主,梗葉充分食用。多數家庭沒有水缸,用瓦罐到淺井現汲現用。中州之地居民不睡土炕,多數人又買不起也做不成床,多睡繩結小床,以麥秸為褥。葉縣是平原,沒有工業,沒有副業,種地而無力養地,地越種越薄,形成惡性循環。1971年麥收,農民割下小麥,并不捆扎,散亂堆在人拉架子車上,沿途丟撒。這種落后的運輸方法,我在河北、山西、豫北農村都沒有見過。
農民生活雖苦,農村卻相當穩定,我看主要原因之一是鄉村干部作表率,跟大家同甘共苦。支部書記(姓藍)家同樣一貧如洗。干校一個同學比我年紀略大,參加革命也早,是葉縣解放后第一任縣委書記,支部書記老藍那時剛當村干部,因此認識他。有一天干校放映電影,老藍對我這位同學說,“不要看電影了,到我家坐坐!”以下是我這個同學轉述的他聽到的對話———藍:“天都黑了,怎么還不點燈?”妻:“早沒有油了,怎么點燈?”藍:“到供銷社買二兩!”妻:“一分錢也沒有,拿什么買?”藍:“先賒二兩嘛!”我這個同學趕忙拿出一些零錢買了煤油。當時我們調查研究不能說很深入,但確實沒有聽到群眾提過這里的鄉村干部多吃多占的意見。
1971年6月,葉縣人民日報“五七干校”氣氛更加寬松,勞動不重,沒有組織任何批斗,學員行動更加自由。夜間沒有燈火,四野茫茫,田園靜寂,正是沉下心來冷靜想事的時候。“劉少奇是叛徒、內奸、工賊,共產黨怎么容許他隱藏這么久?”想不通。自己身邊的當權派,許多人的工作、生活不像是壞人,批來批去,究竟是怎么回事?許多同學也開始悄悄議論。
我是報社舊當權派,多次回想從小到大的前半生是怎么走過來的?我學歷不高,起點較低,參加黨報后就“以社為家”,進城20多年,每星期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多小時(星期日比平日少三四小時),司機同志是最權威的證明。跳舞、劃船、滑冰、打球等,從不沾邊。完全按照黨的指示工作,怎么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我的理論、政治水平不高,工作質量難如領導之意,但這并非全是個人原因造成的。“新聞必須完全真實。”可以說是我們接受的啟蒙教育,多年敬謹奉行,已成不可改變的習慣。20世紀50年代后期,許多司空見慣的事實,甚至上級的正式規定,并不完全符合這個正確原則,我們也執行了。我其實應該檢討為什么沒有始終堅決維護那個原則,為什么有時要睜著眼睛說假話呢?
當時干校開始有了談心的風氣,但我這些想法還不敢公開談論。秋收已畢,閑來無事,一個人踱來踱去,不得要領,轉而到曠野引吭高歌,發泄心中塊壘。本來《義勇軍進行曲》最合時宜:“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不是很傳神么?但因定為國歌,不能隨意歌唱,又因作詞的田漢已被打倒,不知還能不能唱,所以改唱《大刀進行曲》,威武、雄壯,也能發人積愫。幾位同學夸我嗓子不錯,其實我心里苦澀至極。
“九一三”林彪摔死以后不久,我被調回報社“解放”:照例在全社大會作個檢查,各組討論,順利通過。這是一種形式,一個程序,非經過不可的。我想許多同志大概沒有對比我在“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寫的一些檢查,否則一定會發生疑問:“李某人的認識怎么退步了?”其實我是進步了。原來“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真正信服那個“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當時認為那是指“三大革命運動”。經過幾年折騰,發現不是這么回事,轉而反對“文化大革命”這個指導思想,形式上看可能是退步,其實在我是個不小的長進。
我知道是李質的問題解決了,我的問題也就隨之解決。李質本來沒有任何問題,康生隨口一句話,使他蒙冤好幾年,使我受累好幾年。我十分感謝我的專案組許多同志實事求是、嚴肅認真,內蒙古李質專案組許多同志更是這樣。誰都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以事實否定康生一句近似定性的胡說,是要冒很大危險的。
“解放”以后,我被分配搞了短時間編輯工作,還是半監督勞動性質。這種處境可以忍受,只要是對黨對人民有利的事,我對職務從不計較。歷史上,我遇到這類情況已有兩次,絲毫沒有影響工作情緒。問題是現在當編輯要鼓吹“四人幫”的那一套,向讀者放毒。辦錯事,如果并不認識,已是一種不幸,如果明知是錯事還繼續辦,那就是罪過了。我就這樣生活了一段時間。所幸部門領導是過去被我領導的同志,照顧我,讓我只上班,不干事。不久發生“長短錄俱樂部”事件,我第三次去干校“改造”,這種折磨也隨之結束。
“長短錄”原是“文化大革命”前《人民日報》副刊一個專欄的名稱,從1962年5月辦到同年12月。這個專欄遵照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以“表彰先進,匡正時弊,活躍思想,增加知識”為宗旨,先后登載37篇雜文,受到讀者熱烈歡迎。作者為夏衍、吳晗、廖沫沙、唐弢等大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卻被誣為“說資本主義之長,道社會主義之短”,遭到林彪、“四人幫”和一幫刀筆吏的口誅筆伐。“文化大革命”后期,我這個宿舍的一些同志有時在一起說毛主席長期堅持的正確路線之長,道“文化大革命”之短,批評林彪、“四人幫”一伙倒行逆施、禍國殃民的罪行,被新老“造反派”發覺。加上有的參加議論者“反水”,遂被定為有綱領、有組織的“長短錄俱樂部”,據說在別的宿舍還發現了這個“反革命俱樂部”的分部,于是掀起一個批斗新高潮。所謂俱樂部成員在“文化大革命”前以我職務最高,我理所當然被視為罪魁禍首和黑后臺。
我在昌平干校的身份有些特殊:舊當權派已獲“解放”,又犯了新的“嚴重錯誤”,分到控制最嚴的一個班。班長是位女士,她要表現積極,但其權威在革命群眾身上難以發揮,我自然成為她的獵獲物。我處境艱難,諸事謹慎,遵守校規,努力勞動,不說話,多讀書,她不大容易抓住把柄。但終于拿到我漏掰兩穗小玉米的由頭,召集全班開會批判。正副校長親臨督陣。革命群眾都不發言,班長只好親自沖鋒陷陣,說我態度惡劣,氣焰囂張,“竟敢造江青同志的謠言,簡直十惡不赦”。這時人們看看班長,又看看我,氣氛十分緊張,大概想聽聽是什么謠言。班長怕“擴散”,含含糊糊不說內容,只是重復那句結論式的話。其實我說的并不多,因為知道的也就那么一點:江青很壞,“文化大革命”中害了不少人———這是我星星點點聽來傳言自己概括的;這個人屢犯錯誤,最近受了毛主席的批評———這是一位老戰友告訴我的,僅此而已。這兩者都被揭發了,但班長“原則性強”,不敢重復以防“擴散”。副校長是個轉業軍人,年輕氣盛,看看會場冷清,親自進行長篇批判,說我在這期干校已經兩個多月,只是看書,毫無進步,等等。校長大概發現副校長的話不周全。干校號稱是改造人們思想的熔爐,怎么能對我不起作用呢?這不等于說干校辦得不是絕頂成功么?未等副校長說完,校長就打斷發言,對我居然用了“同志”二字,說我長期脫離勞動,得到在干校鍛煉的機會,已經取得顯著進步,希望繼續改造思想,爭取早日回報社工作。這位校長曾是我的好朋友,在報社“學習班”對我進行突然襲擊建功,以后成為“造反派”的理論顧問,榮任人民日報“五七干校”校長。他臨走時對我尷尬地笑笑,我也對他坦然地笑笑。人啊!怎么竟會成為這個樣子呢?我呀!怎么這樣不識人呢?
會后一位原在報社校對科工作,這時來干校鍛煉的同志問我:“為什么校長、副校長對你在干校的情況估計差別這么大?”我只好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校長是鼓勵我上進吧!”他笑笑說:“到底是校長的水平高。”
秋收以后,干校逐漸出現了“散伙”的景象。田間勞動已經很少。許多人下棋、打撲克,少數人埋頭讀書。多數人都是革命群眾,誰管誰?舊當權派只我一人,我知道自己是眾人注意的目標,所以只是規規矩矩讀書,從不亂說亂動。政治題目只剩了一個“長短錄俱樂部”。大約每過半個月,大轎車接學員進城,在報社開一次批判會,沒有具體內容,只是反復幾句老話。散會后學員各自回家,看病、購物,沒有兩三天不能全回干校。據我觀察,群眾對這種批判是冷淡的,最熱的是幾個“轉向”的舊當權派。他們似乎要一條黑道走到底:出謀劃策,閱改批判稿,直至親自主持批判會。粉碎“四人幫”以后,這幾位新積極分子的精神一蹶不振,有四人可以說是壯年而逝,我不懂醫學,不知道這同心情抑郁有無關系。
從我個人來說,我不愿意干校“散伙”,我愿意“留級”。
(選自《在“五七干校”的日子》/唐筱菊 主編 陳少銘 副主編/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