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伏園與魯迅恩怨真相

我之所以會走上文學藝術的道路，應該說孫伏園先生的引導和支持是一個帶有較大決定性的因素，我一直認為他是我恩師之一。但是，這個人物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卻是頗具爭議性的，而且他的一生確實有過多次十分明顯的大的轉折，這一切都有待后人的進一步探索與研究。

當然，他成為我的恩師是1941年的事，那時我才21歲，對于他和魯迅之間產生分歧的過程幾乎一無所知。

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我寫過一篇《我的良師孫伏園》，十分簡短，近似速寫。此文已收入拙著《文壇藝林見知錄》。不久看到當代魯迅研究者張永泉的《真情與寡義的碰撞———魯迅與孫伏園》一文，我在知道許多一直沒有注意的許多史實之后，不免感到震驚。而孫伏園1962年8月留下的那篇演說《魯迅和易俗社》（原刊1962年8月14日《人民日報》），事實證明有部分內容與《魯迅日記》以及易俗社的檔案史料均有不相符合而失實之處，已寫文予以糾正。

同時，我又感到《真情與寡義的碰撞———魯迅與孫伏園》一文確實把魯迅中斷與孫伏園交往的經過作了詳細而清晰的梳理，使人一目了然。不過，孫伏園何以寡義？似乎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探索。我以為在政治思想上的分歧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

魯迅與孫伏園是浙江紹興同鄉(xiāng)。

魯迅在初級師范學堂執(zhí)教時，孫伏園在初級師范學堂攻讀，因此他們又是師生。

魯迅于1912年即隨教育部從南京遷往北京，隨后于1918年參加《新青年》編輯工作，并在《新青年》發(fā)表了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從此逐漸成為中國新文藝的主要旗手。

孫伏園于1919年去北京，入北京大學國文系攻讀，有可能是受了魯迅的直接的或間接的影響。十分值得注意的是孫伏園參加的文學團體新潮社，是羅家倫、傅斯年等人發(fā)起的，一開始，魯迅曾予新潮社以贊助，但迄未正式參加新潮社。

人們在提到魯迅時也經常提起孫伏園，那是由于孫伏園于1921年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先后擔任了《晨報副刊》、《京報副刊》的主編，并創(chuàng)辦了《語絲周刊》，而魯迅應孫伏園之約，在這三個刊物發(fā)表了大量作品。

這三個刊物中，最早的是《晨報副刊》，應該說影響也是最大的。1921年，北京的《晨報》文藝副刊，亦即原來的第七版，單獨印刷發(fā)行，系四開單張，由魯迅取名為《晨報副刊》。這在中國新聞學史和新文學史上，都是一個十分特殊的事例，在整個20世紀，也可以說絕無僅有。

北大國文系剛畢業(yè)的孫伏園擔任了《晨報副刊》主編，不言而喻，這是魯迅對孫伏園的充分信任地大力推薦。孫伏園就任之后，魯迅本人當然提供了許多稿件，同時又充分運用他在文壇的影響為之介紹一大批知名作家為《晨報副刊》寫稿。就這樣，孫伏園這位年方25歲的文學青年成了文藝界的風云人物。

應該說，孫伏園對魯迅這位老師是非常尊敬的。對魯迅所有的稿件的處理也是很認真負責而及時的。尤其可貴的是他首先考慮的如何做好主編的工作，從來不想利用職務上的方便發(fā)自己的文章。孫伏園主編《晨報副刊》時是如此，他一生中編任何報刊時都是如此。

《晨報副刊》于1921年12月4日起開始連載巴人的小說《阿Q正傳》，1922年2月22日刊登完畢。巴人是魯迅的筆名。應該說發(fā)表《阿Q正傳》，說明了孫伏園的膽識非同一般。

魯迅本來就是知名的文學家，《阿Q正傳》的發(fā)表，人們更加深了對他的印象。孫伏園也因此成了知名編輯。

從1921年起，到1924年魯迅赴西安講學，孫伏園作為《晨報》記者隨行報道。1924年11月《語絲周刊》在北京創(chuàng)刊，孫伏園任主編。1924年12月，《京報副刊》創(chuàng)刊，也是孫伏園任主編。這四五年可以說是孫伏園和魯迅在工作上配合得比較密切的，合作也是比較愉快的。

“政見不一”使師生的裂痕日漸加深

“新文化運動”提倡科學與民主，這是當時知識分子的共識。然而在國內外形勢劇烈變化之際，他們對于“科學與民主”的理解和認識自然不可能趨于一致。

對女師大學潮一事，魯迅完全站在進步的學生這一方面，對鎮(zhèn)壓學生以討好北洋政府的女師大校長楊蔭榆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而陳西瀅的立場和態(tài)度卻完全站到了進步學生的對立面，先后在《現代評論》上發(fā)表了《女師大的學潮》、《粉刷毛廁》等文章，公然提出應該對進步學生予以懲罰，并含沙射影地認為有人“暗中挑剔風潮”，把矛頭對準了魯迅。事件最后的結局如下：魯迅被非法免職、女師大被非法解散。陳西瀅及其《現代評論》扮演了可恥的角色，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卑劣的。

但是，孫伏園卻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文章把《語絲周刊》、《現代評論》以及另一刊物《猛進》說成是“兄弟刊物”，又說“（《現代評論》）社員做實際活動的更不少”。這些話出之于魯迅一手栽培成家的孫伏園筆尖之下，使魯迅十分痛心，感慨之余，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伏園的態(tài)度我日益懷疑，因為似乎已與西瀅大有聯絡。其登載幾篇反楊之稿，蓋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報》上，至于指《猛進》、《現代》、《語絲》為‘兄弟周刊’，簡直有賣《語絲》以與《現代》拉攏之觀。”

對于女師大的學潮，對于楊蔭榆其人，《語絲周刊》所發(fā)表的魯迅的文章非常同情進步學生，堅決反對楊蔭榆完全聽從段祺瑞、章士釗對進步學生的鎮(zhèn)壓。而陳西瀅的文章正好與魯迅的文章針鋒相對。此時此刻孫伏園居然稱《語絲周刊》和《現代評論》是“兄弟周刊”，當然是十分不恰當的。孫伏園是如何想的？他為何要如此混淆是非黑白？誰都不知道。魯迅的傷心，他對孫伏園的失望可以說是必然的。誰都能理解。

即使如此，魯迅此時仍舊沒有公開表示對孫伏園的不滿，只是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有所表露。此后，魯迅去廈門執(zhí)教，孫伏園依舊隨行。魯迅離廈門去廣州中山大學執(zhí)教，孫伏園也到了中山大學，他們還合力籌辦北新書店廣州分店。就在這一時期，孫伏園又做了一些使魯迅更為失望的事情，諸如魯迅和許廣平的戀愛關系，當時尚未公開，孫伏園卻和一些對魯迅不懷好意的人或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作為新聞在傳播。

另一方面，孫伏園仍舊和在廈門的《現代評論》派的人交往甚密，而這些人當時正在進行排擠魯迅的一些陰謀活動。可以看到魯迅對孫伏園確實做到了最大的容忍，做了最大的克制，盡可能維護當年的同鄉(xiāng)之誼、師生之情；也盡可能維持當年辦《晨報副刊》時的美好回憶。

孫伏園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的所作所為和辦《晨報副刊》時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也沒有由于魯迅對他的容忍和克制而有所反思。后來在武漢公開聲明他和魯迅的政見不一，實際上是他先做了與魯迅分道揚鑣的表態(tài)。魯迅與他的中斷交往乃是必然的結果，甚至可以說是被迫的。

《兩地書》出版時，魯迅在1926年10月23日給許廣平的信上又加了“他（孫伏園）似認真非認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糊糊的走來走去，永遠不會遇到所謂‘為難’”。批評是尖銳的。歸根結底，魯迅與孫伏園確實“政見不一”，政治思想上有根本性的分歧。

當國難嚴重，中華民族到了存亡絕續(xù)的關頭時，思想界、文藝界最最明顯的分歧表現在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上。大部分人仍舊把希望寄托于先前的北洋政府，稍后的國民黨政府，著眼于做一些局部的“改良”，某一方面的“實驗”。孫伏園便屬于這一類。而魯迅則看得更深更透一些，覺得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完全和人民的利益背道而馳，中國如果不進行一次徹底的革命，只能走向滅亡。

就這樣，當魯迅從舊民主主義逐漸走向新民主主義，從進化論逐漸走向唯物論時，孫伏園和魯迅日漸疏遠，乃是必然的。很難說是孫伏園的忘恩負義，他自始至終沒有忘記魯迅對他事業(yè)上、生活起居上種種方面無微不至的照顧。當然，在客觀上則給人以忘恩負義的感覺了。

離開魯迅后一心從事“平民教育”

如何挽救中華民族于災難深重之中，知識分子各自在尋覓自己的道路，參加中國共產黨，發(fā)動廣大工農群眾，用武裝建立人民的政權，這是一個果斷的選擇，有不少人是這樣想的，這樣做的。

但是，當時更多的知識分子，還沒有這樣的認識和覺悟，絕大部分人難免有種種局限性，對于先前的北洋政府和稍后的國民黨政府，沒有看到他們所代表的是大地主、大官僚、大買辦資產階級的利益這一根本的要害問題，因此他們的所作所為，雖然主觀上確是為救亡圖存，實際上種種“改良”起不了什么作用。比如受了歐美式民主影響甚深的李景漢、晏陽初等人組織了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以河北定縣作為試點，進行鄉(xiāng)村自治的“實驗”，這樣做并不影響反動統治的大局，所以反動統治也能容忍。

孫伏園1928年去了法國，就讀巴黎大學，1931年回國參加了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被任命為河北定縣實驗區(qū)主任，成為這個組織的骨干了。他們也干得熱火朝天。

就這樣，1932年，魯迅、茅盾等進步作家先后在上海聯名發(fā)表《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書》，控訴日寇侵占東北等種種罪行。接著又聯名發(fā)表《中國著作者為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早年追隨魯迅的孫伏園當然也不可能列名，他在河北定縣忙著所謂“平民教育”的工作。

魯迅在上海領導文學藝術界進步人士對國民黨反動派進行反“文化圍剿”的斗爭，瞿秋白、馮雪峰等人都和魯迅在暗中保持了密切的聯系。團結在魯迅周圍的作家則有黃源、唐弢、蕭軍、蕭紅等一大批，他們也都沒有和孫伏園有什么聯系。

可以說這一時期，孫伏園不僅離開了魯迅，也離開了整個的進步文藝陣營。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逝世，孫伏園聞訊，確實萬分悲痛地哀悼魯迅這位恩師。但是，他仍舊沒有改變他的希望用“平民教育”救國的想法，仍舊在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中努力工作。

直到抗日戰(zhàn)爭初期，他還以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骨干的身份擔任過湖南衡山實驗縣縣長。當時謝冰瑩主編的《黃河》月刊，發(fā)表過一篇他任縣長時的報道。文章相當生動，孫伏園是個清廉而平易近人的好縣長。然而，這件事又有多少意義呢？對人民群眾又有多大作用呢？縣長之上有專員，有省長，更有負責全省軍政大權的綏靖公署。說得好一點，這位清官縣長也不過是國民黨政府的一件擺設罷了。

話說回來，孫伏園當初沒有能繼續(xù)追隨魯迅，繼續(xù)從事文學的編輯、創(chuàng)作工作，當然是令人頗為惋惜而萬分遺憾的。但是，他本人恐怕也是作過一番思想上的斗爭，因為和他同時參加新潮社的羅家倫、傅斯年等都直接投奔了以蔣介石為核心的南京的國民黨政府，羅家倫出任中央大學校長，傅斯年也擔任了中央研究院的要職，孫伏園如果熱衷于宦途，也會得到安排，而他卻甘愿艱苦地去辦“平民教育”。這是他的“政見”決定的。

對魯迅始終充滿感激之情

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的活動由于抗日戰(zhàn)爭的持續(xù)而宣告緊縮、中止。我于1941年到達重慶時，孫伏園正在主編《中央日報》的副刊，先是由孫伏園、陸晶清分別主編“學海”和“藝林”，因為都是文藝副刊，從稿件看，性質也大體相似，所以后來“學海”、“藝林”合并為《中央副刊》，陸晶清被調離，其主編為孫伏園。

我先后投寄《小江北的故事》、《江南采蓮曲》、《祖國懷念者》等多篇作品，篇篇均被采用刊出了，我對他頗為感激，曾去拜訪，當面表示謝意。

對于他離開魯迅身邊的經過，我所知甚少，自然未便詢問。對他應邀主編“學海”、《中央副刊》的經過，他自己不講，我當然更不應該問。但在我心中，一直存在難以解開的謎團。

國民黨有的是王平陵、華林以及等而下之的王集等一貫鼓吹“民族文藝”的一幫人，此時卻摒棄不用，而請孫伏園出山，孫伏園居然也接受了。這里面肯定有外人不知的內情。

據我估計，當時重慶是戰(zhàn)時首都，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也設在重慶的張家花園。也就是說，全國的作家群體中，較多共產黨員與進步作家在延安以及各解放區(qū)、游擊區(qū)。而絕大多數，尤其在大專院校任教職的則都在國統區(qū)，大約有半數在重慶，余外分散在昆明、成都等地。如果由王平陵或華林等人來主編《中央日報》副刊，勢必無人投稿，門可羅雀，會出現十分難堪的局面。而孫伏園在“左、中、右”的區(qū)分、界定中似乎屬于“中”，于是成了選擇的對象。

也很可能孫伏園提了若干條件，所以“學海”、《中央副刊》也沒有發(fā)表過明目張膽的反共文章。而且還連載過郭沫若的一個歷史劇，肯定是孫伏園千方百計向郭沫若要來的。在這種情況之下，進步作家向“學海”、《中央副刊》投稿不多，王平陵諸人覺得和孫伏園沒有共同語言。有的人又覺得孫伏園是當年刊發(fā)《阿Q正傳》負有盛名的編輯不敢輕易投稿，來稿就以青年作者為主了，所以我冒冒失失寄去的既是小說也可以說是散文的《江南采蓮曲》等都發(fā)表了。后來還以整個版面發(fā)了我的《威尼斯的憂郁》。

我和孫伏園晤談多次，他都十分平易近人。從未借魯迅而自我標榜，我問起魯迅先生什么情況，他的回答也十分簡潔。當然，他也從未談離開魯迅身邊的經過，從未作過任何形式的自我反省或檢討。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具體主持工作的是老舍。任何有關紀念、研究魯迅的活動，也都請孫伏園參加的，他談的都是魯迅早年的一些事情，對于魯迅的感激之情也是真誠的。有一次他寫成文字，題為《魯迅先生二三事》。后來這篇文章，再加上1924年《伏園游記》中的《給開明先生的信》等等，出了單行本。書名即為《魯迅先生二三事》。

可以肯定地說，他主編“學海”、《中央副刊》兩副刊先后持續(xù)兩三年之久，心情是復雜而很不愉快的。《中央日報》對他開始很尊重，后來是不是也很尊重，很難說。孫伏園不僅沒有從此飛黃騰達地進入官場，而是黯然地離開了《中央日報》。因他的“政見”也不可能和國民黨政府相同。

他在重慶上清寺附近，和別人合作辦了一家很小很小的中外出版社，門面只有一開間，編輯部、門市部都在這里，我去上清寺中外出版社去看望他，那是夏天，他穿了短褲，在店里忙得不亦樂乎。看上去就是一個極平常的小店店員，很難想像這位店員是負有盛名的編輯，而且是法國巴黎大學的留學生，并做過縣長等官職。

“抗戰(zhàn)”勝利后，他曾在華西大學、四川大學擔任過教授，為《新民報》編過副刊。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時孫伏園55歲，按常理說，正是大有可為之時。

雖說，當年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只是“改良主義”的產物，李景漢等人畢竟都是愛國的知識分子，分別被選為人民代表、政協委員等職務，孫伏園也是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的骨干，有關方面當然也考慮到了他曾任《晨報副刊》、《京報副刊》、《語絲周刊》等最早的文學報刊的影響深遠的一位編輯，為了充分發(fā)揮他的長處，于是被任為版本圖書館館長。

作為中國文聯委員，有關紀念、研究魯迅的集會也請他參加、發(fā)言。他仍是談些魯迅早年的文學活動，對魯迅當年對他的關心、培養(yǎng)，一次一次表示衷心感激。

各大專院校與有關魯迅的研究機構或紀念館在進行具體的討論，或出版機構對于魯迅專著乃至《魯迅全集》的校注修訂時，因為孫伏園能起的作用有限，所以基本不驚動他了。1966年，“文革”前夕，孫伏園逝世，享年72年。

（選自《文壇藝林備忘錄》/蔣星煜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