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的藏書

胡風一生與書結緣，“他一生酷愛文藝，一心想著編好書，出好書”，晚年的胡風“最高興的事還是手捧一本新書”（梅志《書香余韻》）。在胡風失去正常生活的時候，書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在胡風陷入精神崩潰的時候，書喚醒了他迷失的靈魂。書，是胡風如影隨形的朋友。

一個有著“魯迅情結”、“胡風緣”者的贈書

———臺灣作家楊逵小說集《鵝鳥的嫁人》

《鵝鳥的嫁人》（又譯名《鵝媽媽嫁人》）是臺灣作家楊逵的小說集，收入四篇短篇小說，即《鵝鳥的嫁人》、《薯作》、《歸農之日》、《無醫村》，1946年3月由臺北三省堂出版發行，是作者用日文寫就的。《鵝鳥的嫁人》是本袖珍小書，躋身于胡風許多大部頭的日文藏書中，甚不起眼，但翻見扉頁留下的作者手跡：“敬贈胡風先生楊逵”，我們可看到臺灣與大陸、胡風與楊逵之間的綿綿文學因緣。楊逵是一個有著“魯迅情結”、“胡風緣”的臺灣愛國作家，盡管這冊小書封面的色彩逐漸褪去，紙張也脆化發黃，但是有關它的故事卻可以講很多，魯迅、胡風、楊逵，中國大陸、臺灣、日本……

楊逵的魯迅情結來自于老師賴和。“賴和平生最崇拜魯迅，他同樣是以文學來療救社會弊病，改造國民精神，一生保持了尖銳抗爭的形象，因而被人們譽為‘臺灣的魯迅’。”（樊洛平《楊逵與大陸文壇———“魯迅情結”“胡風緣”》。本文寫作多蒙樊文相助，謹致謝忱）賴和時任《臺灣民報》漢文欄目的編輯，1925年至1930年該報先后轉發了魯迅的小說《鴨的喜劇》、《故鄉》、《狂人日記》、《阿Q正傳》、《高老夫子》，雜文《犧牲謨》、《雜感》，以及翻譯自愛羅先珂的《魚的悲哀》、《狹的籠》，在當時的臺灣形成了傳播魯迅思想的第一次高潮。楊逵在1928年左右經常與文友出入賴和家中，看到桌子上常常擺有好幾種中文報紙和雜志，這在早已淪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是很鮮見的。楊逵深受老師人格與文學的影響，1943年1月賴和去世，楊逵在《憶賴和先生》一文中談到：“一想起先生往日的容顏———當然是透過照片———就會浮出魯迅給我的印象。”1935年12月臺灣文藝聯盟機關刊物《臺灣文藝》開始分五期連載增田涉的《魯迅傳》，當時的楊逵也是《臺灣文藝》的撰稿者，《魯迅傳》的發表楊逵自然也會關注到。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楊逵創辦的《臺灣新文學》立即作出反應，次日刊登王詩瑯的《悼魯迅》、黃得時的《大文豪魯迅逝世———回顧其生涯與作品》，其中王詩瑯的文章是在楊逵的提議下寫就的，而楊逵正式讀“魯迅”是得自于一次機遇。1937年至日本投降，中文刊物是禁止在臺灣發行的，當然包括魯迅的新文學作品。《魯迅全集》不論在臺灣還是日本都被列為禁書。1938年5月左翼文學青年入田春彥自殺，楊逵受命清理他的部分遺產，楊逵如是說：

這位入田先生的遺物中有改造社刊行的《魯迅全集》（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月刊行，全部七卷），由于我被授權處理他的書籍，就有機會正式讀魯迅。”（楊逵《一個臺灣作家的七十七年》）

系統地閱讀魯迅，使楊逵更加深入地理解了魯迅精神與思想。1946年，魯迅的好友許壽裳赴臺任臺灣編譯館館長，發表《魯迅和青年》、《魯迅的德行》、《魯迅的精神》等文章，出版《魯迅的思想與生活》一書，在臺又一次掀起了傳播魯迅精神的高潮。據統計當時臺灣的各大報刊登載以魯迅為主題的文章多達十八篇，出版魯迅著作及魯迅研究著作五種，楊逵也參與其中。1946年10月19日他分別在《中華日報》、《和平日報》副刊上發表中日文詩歌《紀念魯迅》，在詩歌中他贊道：“魯迅是人類精神的清道夫”，“魯迅未死/這還聽著他的聲音/魯迅不死/我永遠看到他的至誠與熱情”（楊逵《一個臺灣作家的七十七年》）。1947年1月楊逵在《幼春不死！賴和猶在！》一文中再次疾呼：“魯迅不死！”同月，楊逵又發表了《阿Q畫圓圈》一文。也是1947年1月，楊逵編譯了《阿Q正傳》中日文對照本，并親自題寫卷頭語，此書列為中國文藝叢書之一種。楊逵在日治時期的臺灣，以文學為武器，對日本殖民者進行了揭露和反抗，由此被捕十次，被人譽為“壓不扁的玫瑰花”，楊逵正是從魯迅的精神與靈魂中找到了共鳴。

胡風早在1935年便翻譯了楊逵的日文小說《送報伕》，發表在當時頗有影響的《世界知識》第二卷第六號，1936年4月收入胡風的翻譯小說集《山靈》，胡風曾于同年5月18日將剛出版的書送到魯迅處。小說在《世界知識》上初次發表時，胡風曾作過一則《譯者序》：

臺灣自一八九五年割讓以后，千百萬的土人和中國居民，便呻吟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之下。然而那呻吟痛苦的奴隸生活究竟到什么程度？卻沒有人有深刻的描寫過。這一篇是去年日本《文學評論》征文當選的作品，是臺灣底中國人民被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了四十年以后第一次用文藝作品底形式將自己的生活報告給世界的呼聲。

《送報伕》在本土的境遇是不幸的，它最早發表于臺灣，只刊出一半就被禁，后投稿于日本，獲某左翼雜志征文二等獎（一等空缺），但在臺灣仍屬被禁之列。胡風對楊逵小說的譯介，使大陸的人們開始對臺灣同胞的命運與楊逵的作品予以關注，尤其是臺灣光復后，有幸到臺的大陸作家、文人、學者都要慕名拜訪楊逵，楊逵也得以知道了自己的《送報伕》被譯成祖國文字，并在大陸傳播的情況。他對胡風的知悉也得賴于大陸的朋友。胡風之女曉風撰文介紹：抗戰勝利后，尹庚與張禹到臺灣謀職，得識楊逵，將胡風的情況介紹給他。張禹在四十年后回憶：“楊逵先生對于他的作品能在十年前贏得祖國大陸讀者的贊賞，顯得十分高興；對于胡風先生的翻譯工作，深表感激。”1946年中文本《送報伕》在臺灣第一次出版，這是根據《山靈》排印的，注明譯者胡風；因為“第一當時楊逵初學中文，還很不熟練；第二，他尊重胡風并欣賞其譯文”（張禹《楊逵#8226;〈送報伕〉#8226;胡風———一些資料和說明》）。楊逵不僅以胡風的譯本作為《送報伕》的定本，還決定在臺灣光復后，不再用日文寫作，他說：

我早期曾以日文著作。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當然想用自己國家的文字寫作，但我自幼便一直接受日文教育，根本沒有中文的基礎。

于是他在年過四十后開始了中文的學習，拋棄殖民化的語言成為楊逵在臺灣回到祖國懷抱后的第一個選擇。據耿庸回憶，1948年楊逵曾委托他（時在臺灣）給胡風寄去《送報伕》與《阿Q正傳》的中日對照本各一冊。

短篇小說《鵝鳥的嫁人》發表于1942年，作者通過描述鵝媽媽被強嫁一事，來批判日本帝國主義者高唱的所謂“共存共榮”，向往著“不求任何人的犧牲而互相幫助，大家繁榮”的明天。很可惜的是，楊逵簽贈胡風的這冊《鵝鳥的嫁人》，現已不知有著怎樣的一番來歷，也許是當年楊逵感于胡風譯《送報伕》之誼而隔海相寄的吧。

由于種種原因，楊逵與胡風素未謀面，楊逵將從未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當作是非常遺憾的一件事，但是他們二人在海峽兩地卻彼此牽掛著。楊逵曾于八十高齡前往美國，會見了來自祖國大陸的作家代表，并通過他們向胡風轉達自己的問候，而胡風于1982年接到一位美國學者的信，得知楊逵還在關注著自己的消息后，“驚喜地叫了：‘楊逵還活著？太好了！’并由此感慨良久”（曉風《神交五十年相見在九泉》）。1985年3月楊逵去世，同月北京舉行楊逵紀念會，胡風出席并作《悼楊逵先生》的講話，三個月后胡風也去世了。胡風生前熱切地希望楊逵能夠來到大陸觀光，熱切盼望能夠和楊逵會面，這些愿望隨著他們的相繼離世都化為遺憾，但兩岸同胞情誼成就的一段文學佳話，卻讓我們久久難忘。

胡風身邊的童話世界———梅志童話

《小面人求仙記》、《小紅帽脫險記》、《小青蛙苦斗記》是胡風的妻子梅志創作的長篇童話詩集。胡風的藏書中存有《小面人求仙記》三個版本：1943年桂林三戶圖書社初版、1947年4月上海希望社再版、1952年9月新文藝出版社初版；《小紅帽脫險記》兩個版本：1951年7月上海華東書店初版、1952年5月新文藝出版社初版；《小青蛙苦斗記》，1951年8月華北天下出版社再版。胡風是個詩人，梅志是個母親，母親如何走向了創作兒童詩的道路，應該同胡風這個詩人是分不開的。

立志文學是許多年輕人曾經做過的夢，梅志也是如此。她出生在南國的一個“教書匠”家里，為了買書，她把零用錢一個一個地攢下來。她讀了魯迅的《吶喊》、《彷徨》，美國作家辛克萊的《屠場》，蘇聯小說《士敏土》，還讀過一些歷史小說、章回小說，連胡風都說她“讀的書倒不少”。后來她成了左聯的盟員，再后來成了胡風的妻子。她的眼界更開闊了，開始有系統地看胡風推薦給她的書，開始糾正看書“只追求書中故事情節，不去想其中的人物和思想的毛病”（梅志《胡風傳》，262頁）。她開始幫助胡風油印刊物、抄稿。耳濡目染下，她也嘗試著寫作，但自己的努力常常遭到“理論家”丈夫的否定。終于，在1934年梅志二十歲的時候，幾經否定的處女作《受傷之夜》在《自由談》上發表了。文章描寫了一個清貧的養蠶女工，因一次事故受了傷，血滴在了桑葉上，沒有人憐惜她，她還要拿帶血的桑葉喂給蠶。胡風給以的評價是：有生活，有人物。“梅志”是她在這篇散文中第一次使用的筆名。之后，1936年她又發表了小說《犧牲者》、《人獸之間》，1938年發表小說《香煙的故事》。但是胡風對妻子搞創作并不看好，不支持梅志寫作。1939年，梅志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除了在戰火的奔波中要照料孩子、操持家務外，還要幫助胡風編輯刊物。一向溫順的妻子終于向丈夫發泄了不滿：“我不是胡鬧。我想過很久，我再不愿拖兒帶女地逃難了，我也想自己能做點事。寫作不成，去當小學教師總是可以。”（同上，454頁）梅志的文學夢遭到了挫折。

梅志在晚年曾回憶：

我的文學生涯最早是從創作散文開始的，但一開始并不成功，也得不到胡風的認可。后來轉到兒童文學方面，倒獲得了好評，這才對創作有了信心，做了下去。（《〈珍珠梅〉后記》）

童話的創作純屬偶然。1941年7月，梅志帶著一雙兒女回到上海，12月，她將女兒留在上海，攜長子返回香港。這樣，胡風夫婦帶著兒子繼續在香港從事抗日文學活動。1942年3月，他們到桂林從事文化活動，梅志十分思念遠在上海的女兒，也十分擔心在戰亂的年代，那些遠離父母、投身抗戰的青年學生被騙誤入歧途。病中大兒子老纏著母親講故事，為了排遣兒子的寂寞，她開始給孩子編故事。在孩子“后來呢，后來呢”的追問下，故事就越編越長，越講越有趣，不僅孩子聽得入迷，連胡風和朋友們也都感到饒有興味，鼓勵她寫出來。《小面人求仙記》誕生了，它告誡小面人不要上狐貍的當。這部童話長詩發表在《青年文藝》上，受到了讀者的歡迎，難得的是也受到了胡風的贊許。1943年，《小面人求仙記》自費由桂林三戶圖書社出版。梅志在扉頁上題詞：“給———遠離了我的小女兒，和一切遠離了父母的孩子們。”木刻家溫濤設計封面，并繪制多幅插圖，胡風專為這本書撰寫了廣告詞：

一個偶然跳到世界上來的小面人，她贊美自由的人生，她追求遠大的理想，她跳過了一重重的災難后，終于在一個自傲自滿的疏忽中間造成了一個悲劇。這是傳說的故事，但作者用真切的感覺，和現實的內容給予了活活潑潑的生命，故事生動，詩句更像童心一樣的活潑、純真，能啟發小讀者們的感覺力和認識力，而寓意的深長也值得大讀者們一讀。

1949年5月，梅志在上海創作了《小紅帽脫險記》，當年9月29日開始在《人民日報》連載了十一天，不久廣播電臺也開始了轉播，1950年由上海作家書屋出版。這篇童話詩是梅志“在深夜給小兒子喂奶后，慢慢醞釀寫成的。故事是感人的，母親的心情都在詩的語言中流露了出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為勇敢而有智慧的好孩子”（梅志《胡風傳》，572頁）。1950年5月，她又創作了長篇童話詩《小青蛙苦斗記》，長詩歌頌了新一代熱愛祖國、熱愛勞動，向往未來、敢于斗爭的精神。50年代初期，她還創作了《小三子和小車子》、《三根跳紗打了腳》、《王有福和小黑腿》、《星期勞動》、《小三子和小木槍》等一系列作品，深受孩子們和成人讀者的歡迎。她的代表作《小面人求仙記》、《小紅帽脫險記》、《小青蛙苦斗記》被多家出版社再版，還被改編成連環畫、童話劇。梅志的童話創作達到了頂峰。我們不由想起了魯迅，在那個“吃人”的年代，為了“救救孩子”，他將外國童話小說《愛羅先珂童話集》、《桃色的云》、《小約翰》、《表》、《俄羅斯的童話》介紹到了中國。在梅志之前，人們“一說起好書，就想到外國的童話”（魯迅《〈表〉譯者的話》），“中國制造”的童話還不多有，而梅志用一顆童心為中國的少年兒童編織了一篇又一篇童話。后來，胡風曾這樣評價梅志的童話創作：

你雖然寫了點什么，但你不是以什么作家身分寫，而是以一個青年母親的身分寫的。……你的語言是青年母親的語言，是兒童和老母親之間的語言，幼稚一點，但沒有存心騙人，存心唬人，或存心媚人的感覺，你只是想憑單純的愿望向你用血肉喂養的孩子們訴說一點平凡的單純的歡喜或悲哀，希望他們少點苦難，多點純潔、聰明和堅強。（1965年9月9日上午———9月11日上午致梅志信）

緊接著，煥發了創作熱情的梅志又寫出了童話《聽來的童話》，但因故沒有發表。1952年5月《小紅帽脫險記》最后一次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不久梅志的創作便因“胡風案”戛然而止。

邁入老年的梅志曾自喻是“兒童文學領域里的一顆‘流星’，匆匆而過，落在了黑暗中與人世隔絕二十余年”，可喜的是三十年后“流星”再一次發出光芒，她重新執筆書寫了一系列回憶錄，創作了許多新的童話故事。1984年《小面人求仙記》、《小紅帽脫險記》、《小青蛙苦斗記》結集為《梅志童話詩集》，由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2001年梅志87歲，被選為中國作協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并當選為主席團成員。胡風也許沒想到，當年依偎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一臉羞澀的妻子，終于成了一個大作家。

胡風的一生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妻子梅志卻在他的身邊營造了一個理想的童話世界。在這個童話世界里，梅志讓胡風看到了理想，看到了希望，并最終走出了牢獄。聶紺弩送給梅志一個評價———“天使”，詩人胡風曾獻給“天使”般的妻子一首詩《我等著你》：在天昏地暗的日子/我們在這條路上走過/在受難者們中間/我們的心正在滴血/滴在荊棘上/滴在塵沙里/當我的血快滴干了/我吸進了你的血溫/我吸進了你的呼吸/我又長出了趕路的勇氣/……

一篇“講話”引發的罪與罰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胡風藏書內有《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三個讀本，即：1944年4月解放社編輯出版的《整風文獻》第三版，收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9年5月新民主出版社刊行的《論文藝問題》（即《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9年6月解放社再版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三個讀本的《講話》都留有胡風的手澤，他是認真讀過的，但胡風本人當初決不會想到，對《講話》部分觀點的個人化的理解會成為多年之后“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的罪責之一。

延安文藝整風運動是針對當時延安文藝界存在的一些問題發起的。抗戰初期，延安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聚集了數以萬計的革命青年和知識分子，他們給延安的文藝界帶來了勃勃生機，但同時也帶來了諸多的問題。毛澤東當時就指出，很多同志“是從上海亭子間來的；從亭子間到革命根據地，不但是經歷了兩種地區，而是經歷了兩個歷史時代”，革命根據地是人民大眾當權的時代，與以往文藝宣傳的對象完全不同，因此在延安文藝界存在著“很多唯心論、教條主義、空想、空談、輕視實踐、脫離群眾等等缺點”，因此，“需要有一個切實的嚴肅的整風運動”（艾克恩《延安文藝運動紀實》）。文藝整風是以延安文藝座談會為標志的，1942年5月2日第一個座談會毛澤東作了“引言”部分的講話，5月16日召開了第二個座談會，5月23日最后一次座談會毛澤東作了“結論”部分的講話，后來收入《講話》的就是“引言”與“結論”兩部分。《講話》突出解決了文藝工作者應該“為什么人”與“怎樣為”的問題，即我們的文藝必須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文藝工作者“必須和新的群眾相結合，不能有任何遲疑”。

《講話》當時被延安的媒體高度評價，認為是創造性地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1943年10月19日魯迅的忌日，《講話》首次在延安的《解放日報》發表；10月20日中央學委發出學習《講話》的通知；11月7日中央宣傳部在《關于執行黨的文藝政策的決定》中強調“《講話》精神適用于文化部門和黨的工作部門，不僅是解決文藝觀、文化觀的材料，也是解決人生觀、方法論的材料，要普遍宣傳”。《講話》也很快傳到了國統區的重慶，1944年元旦《新華日報》發表了《講話》的三個提要，并隨發了編者按；同年4月延安派來了何其芳、劉白羽向重慶的文藝界傳達《講話》精神；時在重慶的周恩來、董必武多次召開會議介紹延安整風的情況與取得的成就，并組織進步人士學習《講話》。應該說胡風此時是認真學習了《講話》的。在他持有的《整風文獻》這本書的《講話》一文中，他作了許多劃線，在他認為重要的段落頂部，還標上大紅圈，一些頁碼被折起，從書中紅、藍、黑三種鉛筆標記推斷，他至少讀過三次。本書收入的其他整風文獻二十一篇，卻沒有留下看過的痕跡，可見胡風對《講話》的重視程度。作為一個黨外人士的他，對《講話》“不是當作黨內文件來學習，而是作為一種文藝觀點來體會的”。在一次相關座談會上，他根據《講話》中的一句“根據地文藝工作者和國民黨統治區文藝工作者的環境和任務的區別”，提出了自己的理解：

在國民黨統治下面，文藝工作者的任務應該是怎樣和國民黨的反動政策和反動文藝以至反動社會實際作斗爭，還不是，也不可能是培養工農兵作家。（梅志《胡風傳》，491頁）

這是一個“不識時務”的發言。不僅如此，他還作出了“不識時務”的舉動。1945年1月，胡風在他主辦的《希望》雜志第一期上，發表了遭到左翼文化界非議的舒蕪的《論主觀》，第二期又發表了舒蕪的《論中庸》。對于這兩篇論文，胡喬木曾有過概括：“毛澤東同志說過：唯物論就是客觀，辯證法就是全面。而你的《論主觀》恰好是反對客觀；你的《論中庸》恰好又是反對全面。”（胡學常《胡風事件的起源》）文章是別人寫的，但賬算在了胡風身上，這些后來都被列入胡風反《講話》的活動中。胡風的“一意孤行”也曾引起注意，從延安來的何其芳、劉白羽“與胡細談幾次，其實是打招呼，胡仍有抵觸情緒，‘拘泥’地認為這只是理論問題、學術問題、文學問題，自以為其文藝思想本于馬列經典，真理在握，是沒有什么錯誤可言的”（周正章《胡風事件五十年祭》）。胡風的“不和諧”甚至驚動了周恩來。在《論主觀》發表后，周曾找胡談過一次話，據胡風回憶，談話中心有兩點：

一是，理論問題只有毛主席的教導才是正確的；二是，要改變對黨的態度。（《胡風回憶錄》，337頁）

這兩點實際是對胡風的政治前途敲響了警鐘，但不諳政治的他卻以為周的談話是對他的肯定，緊接著發表了《論中庸》。更加引起關注的是，胡風對他的文藝理論的堅持，形成了以他為核心的“七月派”。

中共中央一直沒有停止對胡風文藝思想的“糾正”：1948年在香港中共組織多人撰文點名批評胡風的文藝觀點與毛澤東《講話》的對立。胡風則以長達十萬字的《論現實主義的路》提出反批評。1949年7月在北京召開全國第一次文代會，這次大會是一次高擎《講話》旗幟的大會，胡風本是國統區文藝報告起草人之一，但因意見的不統一而“堅辭”。他受命為大會作祝詞，題為《團結起來，更前進》，在文章中他只強調了團結，而只字未提《講話》。郭沫若與茅盾在大會發言中都對胡風進行了不點名的批評。1951年1月胡喬木約見胡風，12月周恩來約見，1952年4月周揚也訪見了胡風，“這三位毛身邊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對胡的不合作、‘抽象地看黨’提出批評，而胡則沒有認錯檢討的表示”（周正章《胡風事件五十年祭》）。其實在這幾年間，不知胡風又認真學習了多少遍《講話》，在他存有的1949年版的兩個單行本中可以看到，書中不僅有紅藍兩色筆劃線，還有諸多的眉批和邊注，有的章頁甚至已經寫滿。在紀念《講話》十周年時，胡風撰寫了新中國后的第一篇論文《學習，為了實踐》，這是學習《講話》的心得，但是文章被拒絕發表。反復地學習《講話》，他得出的結論依舊是：

我是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看成和毛澤東文藝思想整體相連的部分，不能教條式地應用。（胡風《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

“執迷不悟”的胡風上書三十萬言后，終于以“反革命罪”入獄，其中，“他的文藝思想和主張有許多是錯誤的，是小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和唯心主義世界觀的表現”是諸罪之一。

1966年7月毛澤東的《講話》重新發表，時在四川的胡風被要求表態，一份“歡呼”的思想匯報交上去了，文章除了“歡呼”、“擁護”就是“萬歲”，那個執拗地堅持自己的文藝觀點的胡風似乎不見了。他在此時也看不懂了，昔日代表“正確”文藝路線的一些人也被拉出來示眾了，他不知道文藝界到底發生了什么。

1988年6月《中央辦公廳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中對胡風的文藝思想給出了最終的結論：

對于胡風同志的文藝思想和主張，應按照憲法關于學術自由、批評自由的規定和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由文藝界和廣大讀者通過科學的正常的文藝批評和討論，求得正確解決，不必在中央文件中作出決斷。

這個胡風盼望已久的學術自由、批評自由的文藝春天似乎終于來臨了。

泥土社與禁書

胡風一生著譯頗豐，與泥土社有著不淺的交情。他存有泥土社出版物九種，其中三種是自己的譯著，即譯作《棉花》、著作《文藝筆談》與《劍#8226;文藝#8226;人民》。泥土社因胡風而遭查封，這三種書也因胡風一度成為禁書。

胡風是個文藝理論家，40年代已奠定了在文藝界的地位，他不僅筆耕不輟，還自辦出版發行，除了眾所周知的《七月》、《希望》外，1942年在桂林成立了南天出版社，1946年在上海自辦了希望社。到40年代中后期，他所幫助、扶持過的青年作家與詩人許多也轉入了出版界，應該說，胡風要發表作品或推薦作品是不難的，尤其是在上海。上海的泥土社就是登門結下的這份“胡風霉運”。據有關資料記載，泥土社的存續時間為1948年10月至1955年，注冊經理為應非村，實際上它是一個同人私營出版社，社內同人有尹庚、張禹、胡今虛、應非村、許史華等（后尹庚離開，許史華為老板）。據時為社內總編輯的張禹介紹，為了泥土社的生存和發展，他和尹庚去拜訪過幾位作家，包括胡風。那是在1950年的春天，他們來到胡風在上海的永康路寓所。第一次見面談的不多，在此后的兩三年中，胡風不常住上海，但只要在，他們常去看望胡風。張禹在談到胡風給他留下的印象時說：

我在胡風身上看到了魯迅所稱許的“鯁直”品格。這在當時是不合時宜的，并且已籠罩著一種愈來愈濃重的悲劇色彩；但因此就格外突出，使朋友們為之焦慮，又被強烈地感染和吸引。（張禹《我與胡風———他的品格對我的影響比理論有力得多》）

當然泥土社與胡風的交往主要是出版事務，第一次約稿拿回了胡風瑣記1946年2月17日至25日、1948年12月9日生活的《人環二記》，這雖然不是他的重要著作，卻是一部嚴肅認真的書稿。張禹回憶：

從此以后，胡風陸續把他的幾本舊書稿和《七月詩叢》等交泥土社重版發行。大約在1954年上半年，他的幾本文學評論集都印行了新版本，為這件事出力最多的許史華，后來竟在運動中付出了生命！（同上）

據不完全統計，泥土社出版的胡風譯著有《人環二記》、《劍#8226;文藝#8226;人民》、《論現實主義的路》、《棉花》（須井一著）、《文藝筆談》、《人與文學》（高爾基著）

泥土社與胡風的這種正常交往，卻給他們帶來了滅頂之災。1955年，胡風禍起，有人提出泥土社是胡風辦的，事實并非如此。在泥土社短暫的生涯中，出版了幾百種書，匯集了各路作家與翻譯家，有些作者與作品并不被胡風這位評論家賞識，一些作者也不屑于被胡風賞識。即使這樣，泥土社、它的同人、它的作者們也都沒能逃過“胡風案”的株連。張禹1955年被定為“胡風骨干分子”，1957年又被劃為右派；最為悲慘的是許史華，梅志在回憶這個“很能干老練，也有頭腦”的泥土社老板時，不禁唏噓：

胡風案發時，他受牽連被捕。十年后出獄時，出版社連同老婆都不見了，只留下空空的一間大房子，原來妻早已帶著他的財產改嫁了。他跑去找她，想看看自己的小女兒，但卻被妻的后夫斥出，心灰意冷之際，吊死在那空屋子里了！嗚呼，只因出版胡風等人的書，白白送掉了一條命！（梅志《胡風傳》，584頁）

這時的許史華才四十多歲，梅志或許還記得1953年8月，胡風舉家遷京，許老板還在上海淮海路大同酒家為胡風把盞餞行呢！此外，如吳奔星、衛俊秀，因曾在泥土社出版過自己的著作《茅盾小說講話》、《魯迅〈野草〉探索》，而被打成“胡風集團嫌疑分子”、“胡風反革命集團成員”。

1955年7月28日，中央宣傳部向全國下發了《關于胡風及胡風集團骨干分子的著作和翻譯書籍的處理辦法的通知》，內中云：

胡風和胡風集團骨干分子的著作和翻譯的書籍，一律停止出售和再版；其中翻譯部分的書籍如需出版，必須另行組織重譯。公共圖書館，機關、團體和學校的圖書館及文化館站中所存胡風及胡風集團骨干分子的書籍，一律不得公開借閱，但可列入參考書目。由高等教育部及教育部負責清查在教科書及教學參考書中所采用過的胡風及胡風集團骨干分子著作的情況，并根據上述原則迅速提出處理辦法。

北京魯迅博物館存有一份當年8月12日文化部下發的《關于胡風及其骨干分子的著作和翻譯的書籍的處理意見》通知，內容與此基本一致，另附《應停售、停版和停止借閱的胡風及胡風集團骨干分子的圖書目錄》兩頁及“勘誤通知”一頁。從此上述所列書籍迅速地從各個圖書館、資料庫、書店、學校銷聲匿跡，胡風家的藏書也隨著他的被捕而沒收。我們現在看到的胡風藏書是平反后發還的，它們竟因禍得福，躲過了被焚毀的命運。泥土社出版的譯著《棉花》，著作《文藝筆談》、《劍#8226;文藝#8226;人民》這三種就是如此。

《棉花》為日本普羅作家須井一所著，胡風譯于1936年。這個中篇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工人家庭的困苦、悲劇、覺醒和頑強地參加了斗爭的故事”（《胡風回憶錄》，44頁）。小說譯出后先在《譯文》上發表，成書卻一波三折，經過了多次國民黨文化部門的審查，又經過了上海、香港淪陷的戰火，直至1946年5月才由上海新新出版社出版。胡風在寫于1945年12月9日的書前再序中指出：“日本終于失敗了，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到一點失敗的根源，但最重要的是，日本的勞苦人民總會站起來洗盡戰爭底罪惡，爭取到一個新的民主的前途的。”泥土社的這個《棉花》版本應該是重版，但是沒有版權頁，故而不知出版時間。書中內頁多處有紅筆校改，正文首頁有紅筆手跡：①改橫排；②改排簡化字；③“引號”改排外雙□。書中頁碼都用紅筆重新排序。據胡風之女曉風介紹，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3月出版《胡風譯文集》時，此書曾用作底本，書內紅筆標記可能是《胡風譯文集》的編輯人員所為。

《文藝筆談》是胡風批評論文集之一，收入胡風的文藝評論1934年的若干篇，1935年的全部，最早由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4月出版，又有1942年國光社重排版，1951年泥土社重排版。我們看到的這冊是泥土社1951年10月再版本。封面及書內多處有“北京第四中學圖書館注銷章”，當是該校下架的禁書，所幸只是“注銷”，而不是“銷毀”。

《劍#8226;文藝#8226;人民》是胡風批評論文集之三，收入胡風自抗戰到皖南事變這一時期的評論，原書名為《民族戰爭與文藝性格》。最早由桂林南天出版社1943年出版，1950年由上海泥土社重排出版。胡風存有泥土社兩個版本，一為1950年10月初版本，平裝；一為1953年4月第三版，黑皮精裝。胡風在作于1943年2月10日的序中說：

對于崇高的死者，這里寄寓了誠懇的追悼，對于忠貞不渝的生者，這里寄寓了懷念的問訊，對于穿捷徑而去的黠者，這里也寄寓了決絕的告別。

（選自《舊物記：胡風遺藏紀事》/于靜 著/中華書局/2008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