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滿四十歲的中國人來說,抄家一詞一定相當陌生,甚至不知抄家為何物。因為在今天中國的法律中,已經沒有抄家這一項,公民住宅和財產受到法律保護,搜查或沒收都需要經公安部門批準,或經法院判決。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抄家是很普通的一種“革命行動”。特別是在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一度抄家成風,在任何城鎮中隨時發生,隨處可見。當時的《人民日報》曾發表社論,贊揚為紅衛兵的革命行動,“好得很”!的確,抄家是從北京紅衛兵的“革命行動”開始的,但這股風刮到各地后,情況有所不同,我的經歷就可證明。
當時我是上海市閘北區古田中學的英語教師。這是一所只有兩個初中年級、幾十名教師的新學校,只有三名黨員,勉強夠成立黨支部。我是教工團支部副書記,積極要求入黨。“文革”開始時,黨支部組織“左部隊伍”,成立“核心組”,我是成員之一,負責整理材料,實際成了支部書記的助手。
一九六六年八月,北京紅衛兵上街“破四舊”經廣泛報道和充分肯定后,上海當天就爆發“破四舊”熱潮,隨之傳來紅衛兵上門抄家的消息。中旬某日下午,支部書記去閘北區相關部門開會,原來是布置抄家。回校后,他立即向其他兩位黨員和我傳達:上頭得到消息,北京的紅衛兵將來上海抄家。為了爭取主動,避免混淆敵我界線,執行政策,上頭決定發動紅衛兵小將統一采取革命行動,由有關部門、里弄干部予以配合。接著宣布注意事項,抄家的對象由有關部門提供名單,里弄干部引路確認,不能搞錯,不能隨意擴大。查抄的范圍是金銀財物、現金、反動罪證、變天賬、槍支、電臺等。要造清單,查抄物資要集中保管,防止遺失和破壞。要宣傳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要打擊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日常生活用品和糧票、油票、少量現金等不要抄走,讓他們能維持生活。對抄家對象要嚴格保密,不能走漏風聲。他帶回來的名單有五家,西寶興路的周某以前是米店老板,青云路一家是地主,濟陽橋附近一家當過偽保長,另有兩家已記不得了。接著馬上開“革命教師”(已被“揪出”的“牛鬼蛇神”或被貼大字報多的對象自然沒有資格參加)和紅衛兵會議,由支部書記布置動員。當時學校黨支部還牢牢地控制著局面,紅衛兵基本都是原來的少先隊干部和出身好的學生。接著分工,周某家估計繳獲最多,由大隊輔導員T帶頭;抄偽保長這一隊特意指派復員軍人Y參加,以便萬一發現槍支時能現場處理。每隊指定一位教師負責登記查抄物資,回校后由老黨員W集中保管。我負責各隊及支部書記間的聯絡。那時還沒有手機,公用電話也不多,騎自行車來往是最快捷可靠的聯絡方式。
天黑后,各路整隊出發。我隨同其中一隊,將到目的地時,果然見有人在等候,然后由里弄干部領至被抄對象。大概事先已被看管,主人在家恭候。紅衛兵一擁而入。可是那家地主只有一間棚戶房,家徒四壁。紅衛兵宣布采取革命行動,經過政策宣傳,那地主交出一只戒指。在一片“打倒”的口號聲中,紅衛兵很快將屋子翻了個遍,實在找不到什么值錢的東西,見有不少各色紐扣,就當作戰利品交給負責登記保管的教師。紅衛兵向地主追查“變天賬”,地主不知所云,立即挨了一巴掌,被斥為不老實。我悄悄叮囑紅衛兵干部“不要武斗”,已有人在砸墻角,往地下挖,看能不能找到反動罪證。我知道不會有什么收獲,但又不便多說,只是讓負責登記戰利品的女教師務必管好財物,就離開了這一家。
接著我到西寶興路周家。周某原來是開米店的,靠馬路是店堂,里面是他的住宅,有幾間平房,還有一個小院,在這一帶算相當闊氣的,去抄家的紅衛兵和教師大概從未見過,所以等我到達時,屋內已經翻了個遍,櫥柜箱子都已打開,但除了衣服、幾件小首飾和少量現金、糧票外,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有的學生找到一個罐頭番茄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一定要砸開看,還說要看看里面會不會藏著什么。紅衛兵正在院里批斗周某,他赤膊穿一條短褲,低頭舉著雙手,渾身被汗水濕透。紅衛兵高呼口號后,要他老實交代,將金銀財寶和反動罪證藏到哪里去了,他雖然不斷求饒,卻一直說實在沒有。有的紅衛兵急不可待,已經在房內撬地板,砸門框。我讓紅衛兵暫停一下,到院內休息,將周某帶到屋內,讓他坐下喝點水。我對周某說:“這次抄家是紅衛兵的革命行動,要抗拒決沒有好下場。如果能自己交代,老實配合,紅衛兵一定會根據黨的政策,只查抄金銀財物和反動罪證,生活用品會留下,不會影響你家的正常生活。查抄的物品都會登記,留下清單,以后會根據黨的政策處理。你要不交出來,紅衛兵挖地三尺也會找,到時候房子也毀了,你還得從嚴處理。”我還威脅他:“我們是正規的紅衛兵,是通過派出所、里弄來的,還有黨支部派來的老師,嚴格執行政策。要是碰到自己來的紅衛兵,東西抄走了連收條都拿不到。”看到他欲言又止,還在猶豫,我又勸他:“你這么大年紀了,命要緊還是錢要緊?你聽我的話,我保證你的安全。只要把東西都交出來,紅衛兵不會砸房子,也不會再斗你,辦完手續就離開。”這時他說:“老師,我聽你的,你說話要算數。”我說:“你放心,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現在交出來還是算坦白的,一定會寬大。”他帶我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告訴我可以將門上的司必靈鎖取下,原來在鎖下面有一個洞,里面藏著兩根小金條。又在一堆衣物中找到一個枕頭,拆開邊線,里面藏著一疊人民幣。我肯定他的態度有轉變,又說:“如果你真的愿意徹底交代,爭取寬大,就應該先將最大的東西交出來。我們知道你不止這些。”他遲疑了一下,帶我走到院子里,指著矮籬旁一根竹子,說在這里面。這根竹子頂上糊著石灰,敲掉石灰,下面露出油紙包著的一段硬物,原來是一根十兩的金條。他說:“是老早就放在里面的,不是因為知道你們來抄家才轉移的。”的確,竹子已很舊,石灰也是干的。我說:“你有實際行動,我們相信你,你可以慢慢想,不要漏了。”就這樣他一件件交出來,老實說,要是他不交,就是挖地三尺,一時也未必找得到。最終獲得的戰利品是三十多兩黃金、幾件首飾、一千多元現金、一批毛料衣服、皮箱、電風扇等。
此時已過午夜,學校食堂用黃魚車(三輪運貨車)送來肉包子、稀飯。因為戰利品多,得等天亮后找一輛卡車運回學校,紅衛兵留在周家,或席地而臥,或坐著打盹。我讓周某與家人睡覺,他說哪里睡得著,開始整理扔在地上的雜物。
第二天一早,從附近工廠調來的一輛大卡車開到,我們邊往車上搬東西,邊造清單。我根據事先傳達的政策,也為了兌現承諾,給周家留下了不少生活用品,如一百多元現金、全部上海糧票等票證,穿過的衣服和用過的器具,如一新一舊兩臺電風扇,只拿走新的;零星的衣料、舊的皮箱也沒有拿走。全國糧票都抄走,因為拿了全國糧票可以到外地用,要防止資本家外逃。T和一些紅衛兵頗有意見,認為我過于寬大,但因為那時我是學校公認的左派,又是黨支部組織的“核心組”成員,沒有人懷疑我立場不穩。但周某頗有些得寸進尺,不時請求紅衛兵留下某件物品,惹得T大怒:“老實些!誰跟你討價還價。”我怕周弄巧成拙,也訓斥他:“我們會掌握政策,你少啰嗦!”裝完車后,我讓周某在清單上簽字,又將一份清單交給他保存,滿載而歸。
其他幾家都沒有抄到什么值錢的東西,偽保長家也沒有發現武器(但據說后來被其他單位抄到了)。因為當時只規定上報清單,“抄家物資”暫時由學校保存,我們專門騰出一間儲藏室保管,仍由W負責。后來學生要燒圖書館中“封資修毒草”,我與管理員在夜間將可能惹麻煩的書挑出來,也放在這間房內。到十二月時出現“造反派”,接著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奪黨支部的權,成立革命委員會,W始終管著鑰匙,這間屋子安然無恙。
據我所知,這樣一類由有關部門安排的抄家進行了幾天,但紅衛兵或“革命群眾”自發的抄家延續時間更長,次數更頻繁。當時有些中學黨支部已經失控,只要紅衛兵提出要抄家,就沒有人敢阻止,所以幾乎每位中老年教職員或出身不好的青年教師都給抄過家,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一些目標大的對象,往往一批抄過又來一批,甚至不知道來者是哪個單位,東西給誰拿走。有的不得不請求被抄對象所在的單位貼上布告,證明已由本單位紅衛兵抄過。一些中學生的抄家是毀滅性的,不管抄到什么,能砸的全砸光,能搬的全搬走,根本不留什么收據清單。
當時是抄家的初級階段,目標是金銀財寶、“四舊”和反動罪證,不像以后“清理階級隊伍”或“一打三反”那么專業,有特定目標。但反動罪證就五花八門,有的令人啼笑皆非。如一些原工商業主家中或普通人家中往往會留有舊賬本,紅衛兵發現后一概稱為“變天賬”,印有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或徽記,或有孫中山、蔣介石頭像的畢業證書、獎狀、證書、紙幣,有“中華民國”年號的,有“反黨分子”(如已被打倒的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或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家村”)照片、姓名的文章,都成了反動罪證。本校一位中年女教師因父親屬“反革命”,抄家時也順便到她家掃了一下,誰知發現重要罪證———原來她用舊報紙剪鞋樣,而報紙上本來有毛主席的照片,剪過后就不完整了。更嚴重的是,在毛主席的身上還有一個個針眼。她當場被打為“現行反革命”作現場批斗。幸而學校黨支部沒有將她列為運動對象,她還能將學校當作避風港,盡可能早上班晚回家。
一時間上海風聲鶴唳,“四類分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含已摘帽的)、“牛鬼蛇神”(揭批對象,尚未定性處理)、“三反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流氓阿飛自不用說,就是一部分勞動人民也膽戰心驚,因為出身不好或有問題的親友關系都會被株連,有的就因被懷疑接受抄家對象的轉移而被抄。而且一般家庭也免不了有點金銀首飾或“四舊”。當時和事后都聽到過一些無法證實的傳言:有人將金條包起來扔進蘇州河,清潔工在陰溝里揀到大批珠寶首飾。但確有其事的是,銀行收購黃金白銀的柜臺前排著長隊,拿著金戒指、“小黃魚”(一兩的小金條,當時牌價九十六元人民幣)、銀元來兌換的幾乎都是老人小孩,因為真正的主人不敢露面。幾天后,大概引起紅衛兵的注意,銀行宣布暫停兌換。“文革”結束后,上海的報紙上曾刊登過一條消息,抄家時有人將大量金銀財物交給屬勞動人民的親戚保管,當時自然不會有什么收據或清單。事后雙方發生爭執,一是雙方所說數量相差懸殊,一是接受方稱是贈送而不是保管,最后只能對簿公堂。
報上刊登過北京紅衛兵抄家的偉大成果:價值多少的金銀財寶,多少反動罪證,使階級敵人聞風喪膽,大長了紅衛兵的威風,還舉辦過展覽會。但上海似乎沒有這類綜合報道,也沒有舉辦過大規模的展覽會。有些單位在內部舉辦過戰利品的展示,或者讓抄家對象手持抄出的罪證,甚至穿戴上抄獲的“封資修”“奇裝異服”接受批斗,游街示眾。
我所在的學校后來調入兩位教師,在“落實政策”和清理抄家物資時我得知,其中一位的父親是資本家,抄家時發現幾十兩黃金,是藏在一只煤球爐的四壁。另一位表面家庭貧困,母親經常到菜場揀菜皮,子女衣衫襤褸,但偶然被抄發現上萬元現款,為此一直在審查,最后查不出什么疑問,卻不知怎么處理這筆錢。
當年冬天,一些被抄對象請求領回過冬的衣被,或發還一些錢。我們學校只抄了幾家,也沒有抄本校教工,記得只有一個人來過。經請示上級,可以按實際情況處理。大概到了第二年,各級革命委員會先后成立,上面通知可以允許被抄對象適當領回一些生活用品。過了一段時間,下達了對抄家物資的處理辦法,要求各單位成立清理小組,與被抄對象核對查清后,除必要的生活用品可以發還外,金銀由銀行按國家牌價收購,其他家具衣物等交舊貨商店變賣,全部收入存入銀行凍結,等待運動后期處理。“四舊”和反動罪證上繳統一處理。我們學校保存的東西不多,除了周家抄來的外都不值錢,且全部有清單,大多退回了,這項工作仍由W辦理。
但大量被毀滅性抄家,或者根本不知道抄家者是誰,更不可能留下清單的人就慘了。他們既無法證明家中的損失,又找不到追索對象,連本單位也愛莫能助。據說到“文革”結束落實政策時,只能適當予以補助了事。
一時間,淮海路舊貨店等處堆滿了各種抄家物資,皮大衣、料子衣服、紅木家具、沙發、電風扇、收音機、照相機、留聲機、鐘表、工藝品應有盡有,店堂里放不下,人行道和馬路邊上也堆著。一把紅木椅子只賣十元,一套皮沙發幾十元就夠了,工藝品更不值錢,卻沒有什么人買。因為高收入的人大多被抄被斗,工資、存款已被削減或凍結,住房也被緊縮,一般家庭住房狹窄,就是白揀也沒有地方放。更重要的是,經過大革命的風暴,已經沒有什么人敢保持“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倒是勞動人民無所顧忌,只要買得起,家里放得下就行。我看到了夢寐以求的英文打字機,以往多少次走過南京東路那家商店,看著玻璃柜里標價上百元的打字機,如今成批堆在地上,最多幾十元就能買到。我挑了一臺UNDERWOOD三十年代的手提式打字機,花了二十五元。那時我住在學校,每天都公開練打字。我不怕有人說我走白專道路或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因為我打的都是英文的《毛主席語錄》和《毛澤東選集》,或《北京周報》(Peking Review)。我完全按照正規的盲打訓練,至今獲益非淺———用五筆法每小時可以輕松地輸入四千字。那臺打字機我一直使用到一九八六年,以后又給我幾位研究生練打字。
一九七九年春天,我已在復旦大學歷史系讀研究生。一天下午,我正在圖書館看書,有同學告訴我宿舍有人找我。回到房間,見有一位不認識的老人坐著。他還認識我,自我介紹就是西寶興路的米店老板周某。他千恩萬謝,說幸而當年是由我去抄家,讓他度過難關,現在落實政策,按清單完整無缺,連全國糧票都沒有缺。又說他到我原來的中學問到我的地址,得知我考上了研究生,“真是善有善報,你現在高升了。”我頓感惶恐,抄人家還能算善事?連忙解釋:“這是黨的政策,我只是按政策辦。”寒暄畢后,我才得知他的來意,現在有一張外國股票可以兌現,家里卻找不到原件,問我有什么印象或線索。我告訴他,當時只注意金銀財物,也不懂什么股票。要是被紅衛兵當成“反動罪證”,早已被撕了毀了。要是沒有被發現,也可能在混亂中遺失了。既然連糧票都一一登記,要是真有這張紙,清單上不會缺少。他說當然相信我們認真負責,只是想了解我有什么印象。我說:“要是知道股票這么值錢,肯定會注意,可惜當時連股票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會有印象呢?”我勸他趕快按遺失的結果想辦法,因為不會有比我更了解的人了。
四十一年過去了,當年的抄家者和被抄者有的已經去世,有的可能已記憶不清,有的不愿再保留不堪回首的記憶,有的甚至還在炫耀自己的“革命行動”。我倒希望有親身經歷的人都能記錄下來,畢竟這是中國歷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頁。
(選自《人間世#8226;第2輯》/葛劍雄等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