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主角、配角、跑場子
我是1938年8月份參加革命的,1938年10月底到的延安。那都走的是封鎖線,過黃河呀,那樣隨著隊伍走去的。他們也有人開我的玩笑,說你真正是用腳走的革命,又從革命走到解放。的確是這樣的一個情況。從北平走的時候也是走去的。
到了延安,本來就是要學政治、學文化。可后來呢,由于在延安,到處都是革命的歌聲,你到了哪里,那的山溝,不是《延安頌》就是《太行山》呢,就是《抗大校歌》。這些歌詞就是:打到鬼子后方去呀!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呀。那個時候咱們革命隊伍里的文藝生活是很活躍的。每天晚上點名的時候,那時都是軍事生活了,都要唱歌。早操完了以后,吃飯以前要唱歌。所以在這種生活環境中,真正感覺到革命隊伍里的歌聲震動了整個延安的山谷。這個對自己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逢到節日,就需要演出個紀念節日的小節目了。由于我是北京去的,說話啦,口音啦,各方面條件就比別人好像更容易些。我其實在外面還沒有搞過這些,只不過是羨慕人家。
到延安以后,大家有時就說參加個小節目吧,你打個小堂鑼。就是兩個人對唱。就是這樣,人家打花鼓我打堂鑼,逐漸開始唱曲演戲。以后就在隊里頭演反抗日本的小話劇了,就是《還我的孩子》、《火》呀,都是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這樣的話劇。就這樣經常在抗大的學生隊里參加業余的演出。
其實我也不會演,就是一個革命的環境。不會演,就找到“魯藝”的老師來排練學習。就像那個熊賽生,過去演過老太太的那個,她最早是中國旅行劇團的。1935年我們看“中旅”演那個什么《雷雨》啦,《茶花女》,她當時是剛參加劇團的。可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孩子,她就算是老前輩了。我到延安他們已經都在“魯藝”學習了。所以他們就去給我們排戲。這個時候我還在抗大,熊賽生就給我們排話劇了。由于自己從小就喜愛文藝,但也沒想到自己去演出了,就受這些熏陶和這種革命的感情,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了,是挺容易動感情的,挺容易進戲的。比如演這個戲的時候,看到扮演的敵人,就容易有一種仇恨的感覺。這樣給人一種錯覺,“哎,她還挺能演戲的”,其實什么都不懂。
以后呢,在1939年的冬天,我還在女大,抗大和女大聯合搞了一個五幕話劇,我在戲里演一個熱情的、進步的學生。戲里演的是各種各樣的學生,演“一二#8226;九”怎么樣進城取得聯系,怎么進行這場斗爭的,在學校里取得了勝利,走向了校外。這一演,是五幕話劇。我家就是北平的,因為咱們全國各地四川、湖北、江西、河南,差不離都有口音,像我們這樣沒有口音的比較少。所以到那就很容易顯得很突出吧,這樣大家就認為我還是個演員的材料。
以后抗大文工團也借過我們,但是,這時也沒有想到演戲的事,因為都是工作嘛,革命工作。后來到女大沒多久,就是1940年3月,“魯藝”原有的一個實驗劇團上前方了,這時又要成立實驗劇團,集中起人來成立。除了教書,也就是有戲劇系、有音樂系、有美術系、有文學系,還有一個美術工廠,就說學的東西要和實際結合,就要找一些有基礎的人成立一個劇團,這樣就把我也調去了。我就是這樣參加的“魯藝”的實驗劇團。這個實驗劇團也在戲劇部,我們演戲的時候戲劇系的同學都來參加實習,他們上一些重要課的時候,像我們這些年輕的同志也都去聽。所以,我們雖然不是學員也等于是學員。
那時是演話劇,“魯藝”一直搞話劇。實際上自己當時也一直沒有樹立什么信念,就等于在實踐中提高嘛。他們也上一些戲劇課,我們也聽一點,主要是演戲。最初當然也明白是為抗日服務。比如我第一個演出的就是《佃戶》,那時演戲就知道穿上農民的衣服,畫得漂漂亮亮的。
1940年開始就有一個“提高”的問題。由于當時戰爭的情況,不可能大家都到前方去。那么這些學生畢業以后怎么樣呢?學期那時都是三個月、半年的,后來學期都延長了,延長好幾年。那就是要“提高”了,這提高當然我們劇團也要“提高”了,也開始演反法西斯的了。最后開始搞起古典的和外國小戲了。
在那個時候我的特點是還放得開,比較潑辣。比如我不都是演那種漂亮人物,我演《求婚》就是演一個老處女,身上穿好多棉衣服把胸部突出來,做了好多棉套子把屁股撅起來,就是演帝俄時代的老處女。跟這個求婚的人,因為她老處女很想結婚了,應該是很高興的,可是由于那種自私,以為自己很高明。自己家的狗比她家的狗好,反正就爭起來了,就是那種戲劇性的。形象是很丑的樣子。我就是什么角色都能演,放得開,也不挑,不是專要演漂亮人物。我剛才說自己不懂,在《佃戶》中,因為你演的是十六七歲的農村的女兒,雖然你是從農村根據地這么過來的,但是除了那衣服不同以外,還有什么不同呢?你自己就不知道了,所以化妝也化得蠻漂亮的。因為誰小的時候也不難看呢,所以說就是不懂。再一個就是容易進戲,也敢演,說實在的像戲里的這樣的老處女自己也沒有見過,就從這個劇本里形容的,按感覺不怕丑放得開演。雖然沒有經過什么訓練,但在實踐當中信任劇中規定的情景,相信劇中規定的情節,能夠產生簡單的樸素的真實感情。同時肯于去演,不挑角色。另外這是革命隊伍什么工作都做,不演戲就搞服裝呀,抬布景呀,這大家都參加。
特別是我記得我們有一個同志,她生了孩子,要演一個老太太。沒有人給她帶孩子,我就給她帶孩子。那孩子還要拉屎,我那時還是個姑娘沒結婚呢,那孩子拉屎我要給他洗尿布。當時我們就在黨校的那個禮堂演,很冷的,那是冬天,我和那個孩子在很小的一個小房子里,好像原來是老鄉的一個賣煙卷的地方。
你不能把孩子帶到后臺去呀,我就給她哄孩子洗尿布,什么都做。腦子里沒有想這是低了身份,沒有。因為主角我也演,次要的角色我也演。我演的時候別人要做一些服裝、道具的工作,別人演的時候我也做一些服裝、道具的工作。別的同志有困難的時候,因為這些同志都比我大,有的都生孩子了,沒有人管,那我就應該管,而且還管得挺認真的。雖然我膽子很小,那離禮堂很遠,很空曠的就那么一間小房子,也很害怕,但自己就大著膽子,還挺勇敢地去承擔這些工作。就是說這個思想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不分什么高低貴賤,也不分什么主要角色次要角色。
后來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了,可我還沒太注意當時整個延安這個脫離實際的“提高”,我還并不太懂。后來才知道應該是:你們老演外國戲,你們也演一演中國的,也應該演一演中國的勞動英雄。這樣我們也就懂得了也應該演中國的現實的東西。但那時也不是真正的明白。那時我們演的列寧、斯大林和蘇聯的工人等當時在延安還是很有影響的。我的丈夫田方在當時那個戲里演主角,是一個農民戰士,從前線回來后是怎么想的,對土地的要求,同時對革命的不理解。他想見到列寧,可他已經和列寧說話了,他不知道這是列寧,當有人告訴他這是列寧,他簡直是欣喜若狂的。就是他演這個主角。他領著群眾和貴族斗爭。我演他的妹妹。這是1914年。
后來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就感覺光演這個不行了,但是到底演什么呢?大家也還沒有明確。只是在1942年的冬天,就是蘇聯紅軍斯大林格勒大反攻大勝利時,這個時候有一些從農村來的同學,就演秧歌了,那時我還沒有看過鬧秧歌,這一下子就都轟動起來了。王大化、李波一下子就紅起來了,這就是“魯藝家”的秧歌最受老鄉的歡迎了,這就是新秧歌運動了。
當時我沒演過,我就跟在后頭學呀。由于我們是大城市里的學生,唱那個土味的不會唱,因此當然就沒有我們的主角了。那個時候王大化其實也是洋學生,但是他就比較懂得導演、編劇的思想,他就和一些非常懂得民間藝術的同志搞了這些小節目。你像“跑旱船”啊,還有“小毛驢”等就很受群眾歡迎。我們不演小節目的人好像沒事了,就跟著舉著大牌子,跟著扭這個大場子。劉熾跟那個嚴正就這么一個拿著個鐮刀,一個拿著個斧頭,那么唱著跳著,我們就跟著就這么扭著跑出一個場子。我們也覺得非常有意義,到哪都受歡迎,我們也挺高興,從來也沒有感到難過。
那時有一個歲數大的同志就講,于藍你到底準備怎么辦呢?我說什么怎么辦?我不懂得是什么意思。他說你這老給人家跑龍套怎么行,我說那有什么關系,我說我沒想那么多,那時就是這樣。
后來延安又來了個搶救運動,李波同志是山西的嘛,山西不是有同志會嘛,都被審查了。也要審查我們,我們太小哇,張庚說她才十幾歲呀參加革命,怎么會呀,不能審查他們,都審查還得了。我們就繞過了這一關。那么就讓我來替李波唱這個《打花鼓》,我來替李波唱《兄妹開荒》,給毛主席演出那次就是我去的。實際上我真不行,那不曉得練了多少遍了,簡直是很費勁地才完成這兩個節目。
那時韓冰,就是現在在歌劇院的,她會唱京戲,她嗓子很好。我們要出去,那時不是只演那種小節目了,要有一些戲了。我是第一次下鄉,她是主要的角色,我還是處于配角。我就只能演演《兄妹開荒》,還有這個《打花鼓》,唱得太多的、太復雜還是不行,所以就只能夠是那樣。我們演的都是唱得都不多,也還能應付的下來。也都是歌劇,那時《白毛女》要是沒有《周子山》,那《白毛女》也是發展不出來了。他是先從兩個人的這種小節目,然后過渡到小的獨幕劇,然后過渡到五幕劇。我原來也到工廠去演出,演的是外國戲,還有擁抱的場面,工人說那是婊子,工人農民根本看不慣,就不喜歡。那你演這些秧歌劇就非常喜歡。
延安座談會以后,也就是要中國人民喜聞樂見的。這個秧歌,那么簡單的東西為什么那么跟群眾心連心。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就唱一唱他們的勞動模范是誰,都是這一個調就是改編別的詞。在這個大場子,領唱這個人就像以前到有錢人家說恭喜發財那樣,唱兩段討人家喜歡的詞兒。我們就唱這個先進人物,非常受農民歡迎。另外我們這些戲也都是農民的生活。你比如《兄妹開荒》哥哥逗妹妹,兩人都是要很好地當模范,那語言很有情趣。像寫那《二流子轉變》,嫂子對這個二流子很不滿意,二流子的媳婦也是很受氣,最后丈夫終于是轉變了。像《周子山》的五幕大戲,這個戲我覺得有說一說的必要。
你比如講這個創作的體會,以前演戲,比如我也演農民,一個是演過貧農的女兒,也演過地主家的兒媳婦,當時就老覺著不像。有時導演就說看那農民都是羅圈腿,你就演個羅圈腿,我就演這羅圈腿也不像,你還是不懂,主要從外形上模仿,自己也不信任。怎么才能演好?這個就是這次下鄉才懂得,這次下鄉,我就說這《周子山》,周子山是黨員,他就是因為對地位不滿足然后就叛變過去了,這個是被我們抓住了后來槍斃了,根據他那事我們編了一個劇。就是反對那種個人英雄主義。這時候我就演農民領袖馬洪志的媳婦。
再說在這之前我有一個生活基礎,就是有一個犧牲的烈士,當時開了一個追悼會,滿山滿嶺都是民兵扛著紅櫻槍,大家都在說話,聲音挺大,突然就靜下來,大家朝著一個方向看,我也朝那看去,一個小毛驢上面坐著一個女的,頭上梳的那個上有一縷白的線,大家一看就是烈士的妻子。在我們的眼睛里,那農民都是“哎呀我的天呀!我的夫哇”都是這樣的哭叫,可她一點都不哭,非常的沉靜,挺大的一個會場,兩面山谷都坐的人,我也是坐在主席臺的旁邊,因為我還要演出,我穿的藍衣服黃的佩帶,等于也是戴孝那樣子,平常演打花鼓都是紅的綠的,這時都是藍衣服黃綢子都是素的,站在那。看著那騎毛驢的,前面一個老鄉牽著,看著她非常難過,但是她很堅強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婦女。要是普通婦女就哇哇哭起來了,絮絮叨叨的,因為我們也看見過好多這樣的。這時就給我一種特殊的感覺,我覺得她比誰都悲痛,但是她一聲都沒哭,看得出她滿臉的痛苦,但是她能夠克制自己。她很穩、很莊重地坐在小毛驢上。這個人給我的印象很深,那不同于一般婦女,這時我對她的打扮裝束注意起來。陜北農民都用那個毛圍巾,男的是圍腰,沒想到女的在那深山溝里很冷,也用這個大的寬的羊毛的粗線的圍巾纏在腰上,當然也扎腿了,我就印象很深。
我在以后的戲里的化妝,就以她為模特。首先人家就不是那么細皮嫩肉,天天勞動,陜北人婦女都去勞動,家里外頭都是個好手。那皮膚一看就和我們的顏色不一樣。以后的化妝我就不化那種淡淡的粉色,而是棕色的。我的牙又特別白又特別整齊,可是農民那時說老實話還真不刷牙,沒有那衛生習慣,牙沒有白的,我把皮膚化成淡棕色的,跟我的牙一比,我成了“黑人牙膏”了。所以這牙特別的白,根本就不像農民。這時我就把我的牙都擦干了,用膠水涂上,等干了凝住了就變成了一塊塊的黃的了,看起來就不那么明顯了,否則你弄個大白牙,一個黑臉那就不行。就是說從這個化妝造型服裝我也就像那人那樣,這個氣質上也就那樣,也就說你對人的氣質的了解。她是受了她的丈夫的熏陶,其實我并沒有和她接觸,但就是從她在那件事中的表現看出,她明事理、明大局,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所以這一點我印象很深,這就是那個人物的氣質了。
我們寫劇本的時候覺得很好,秧歌劇。可是我們排完了就覺得一點也不好,怎么了?沒戲,大家就是這么上去唱了一段就完了。都不知道怎么演這個戲,沒有地下斗爭的生活。當時大家的心都寒了,說這可怎么辦?后來就把給我們提供材料的同志申洪友請來了,說我們這戲排不下去了。他說:“哎呀!你們怎么能這樣。”他簡直就是導演了,他說:“那是地下斗爭,不能穿這個衣服。”原來是劉熾同志飾演紅軍小隊長,穿著紅軍的衣服就上場了,他要劉熾穿老羊皮襖,得裝放羊的。這一來劉熾穿上那大羊皮襖,拿著個鞭子一邊走一邊表演,就特別來勁了。這樣一來馬上就把我們帶進了那個地下工作的情景了。當然當時也沒有羊,但是他拿著那個鞭子,就是那個感覺吧。
還有演敲門的動作,原來我也不對,他一敲門我就去開門了。他說不能這樣,有人敲門不能馬上去開門,你得先去聽一聽,是自家人?還是敵人?是自家人這才去開門了。那王大化(在劇中的角色)也不是這么就出來了,他應拿個大斗,盛米那個斗,把油燈放在斗里,深更半夜人們才不會發現我們的活動。還叫我拿個棍子,出去站在門外面起個放哨的作用。一下子這場戲就活起來了,以后每一場戲把規定的場景一說立刻就活起來了。這個時候就深刻認識到想當然和當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是不一樣的,人家有生活的人,就把動作搞得頭頭是道,這戲你演得就有信心啦,就不像以前那樣幾個人站那唱,沒什么戲的內容。
所以說我對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理解是要深入生活,生活就是創作的源泉,是有了真正的體會了。過去為什么你演“一二#8226;九”就能演那么好?因為你是學生,所以你就能夠演好。雖然你不是學生領袖,但你參加了學生運動,所以你總歸還是個學生樣吧。另外要群眾喜聞樂見,你寫他們的生活用他們的語言,我們那陣都說陜北話,不是純陜北話,都帶著幾個,比方說“自家人”,“我”就念“厄”,“你懂了嗎”就是“還哈了嗎”,就是比較簡單的,又不是純粹的那種土話,就是外地人也能聽懂,本地人也聽著夠親切的。那么到群眾之中去各式各樣的人物見得還是很多的。這樣你跟她都住在一起了,住在一個炕上,天天那孩子們都圍著你,就是老的、少的、不同的這許許多多,我說這是我真正的文藝思想的啟蒙。從立場上說為人民服務這不說,就是這創作源泉是來自群眾,來自生活。你要想讓群眾歡迎就必須是群眾喜聞樂見的。想以前演的外國戲,那只是在延安的知識分子和干部都夸你不錯,你到鄉下去人家說你是婊子,吹口琴說那是啃骨頭,人家都不能欣賞。你得看是什么對象,你從對象出發,從實際出發,為工農兵服務。
《白毛女》就是我們從鄉下回來以后,他們聽說從前有這么一個傳說,就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然后集體創作寫出來的。他們演我沒演,因為我第二次又下鄉了,要不下鄉我會演張二嬸。《白毛女》轟動的面就更廣了,真正的藝術家都對那戲印象很深。我認為《周子山》演的是歌劇的形式,秧歌劇的形式,又是多幕的,這是產生《白毛女》的前奏。
我也是延安座談會哺育的。就是有這么一點理解和追求,要追求些什么。有一次有外國人問我們怎么樣向生活學習,我就跟他們講這個,他們非常震動,喜歡得不得了。這也就是我的實踐,一點創作的體會。
我再說說在大連的那一段,在東北戰爭比較激烈的時候,大連要求我們去。大連各方面上的工作都很好。就是在文化方面,大連是日本人統治四十幾年的地方,文化上受那種靡靡之音的影響。后來日本人倒了,他們認為共產黨只是軍事好、政治好,不相信共產黨有文化,這樣就要求文工團過去。大連市委書記韓光書記說你們除了演《黃河大合唱》,你們再演個《日出》。因為他們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是土包子。可我們這些像王大化、沙蒙,本來就是“洋包子”。
讓我演陳白露,我當然也有一些顧慮,我也沒有跟這樣的人接觸過我怎么能演好。但是延安李麗蓮同志演過這個戲,她舊社會是個歌星,本人就很有那個味道,會應付各種人的那種派頭。雖然她也參加革命了,但在她身上還能看出很多,而她演的陳白露,是她自己在上海生活里所體驗所看到的,她演陳白露是很成功的。那么我就跟她學,一個是學她那樣,一個是我曾跟她住一個屋子,她在上海的十里洋場里混過,她是一個歌星,她見過的人很多,也跟流氓打過交道,她心是好的,她懂得那一些。所以她在劇團里排戲和平常跟我說話的時候有很多的動作,我印象是很深的。所以這是我演陳白露的一點可憐的生活基礎,好在她也演出一個樣子來了,我不僅是模仿了她的外在,同時我從她身上也還能找到她在上海十里洋場應付那些人的姿態吧。
當然我是不會比李麗蓮演得更好,但是我們那個戲當時在大連很轟動。一個《黃河大合唱》他們哪兒聽過呀,《黃河大合唱》從頭到尾,獨唱、女聲、男聲、對口唱、集體合唱,所以整個是把他們震動了,震動了以后我們才演《血淚仇》和抗日戰爭的這些個戲。就這樣一下子把大連的文化活動掀起來了。韓光同志是當時的書記,他一直到現在還老說“你們立了功了,你們立了功”的,實際上我們后來還挨了批了,因為東北局叫我們回去,他把我們那調令扣了,三次電報催我們回去我們都不知道,最后一次他才告訴我們。東北局還以為我們留戀大城市生活,實際是韓光把我們扣下了。但是人家不信,那時的交通也不方便,我們11月份才回到哈爾濱。
所以說革命文藝在這種關鍵時刻,對鞏固政權、影響群眾、團結群眾還是很起作用的。我們這個團體以后開展歌詠訓練班,戲劇講座,一方面是講技藝上的,一方面是灌輸革命的文藝思想,所以說在大連時還是很有影響的。
領導對我說:你去演一個戲吧
到1946年的冬天我們回到“北滿”,我的愛人田方過去是電影演員,他去接管“滿影”。由于他的關系,我也就到了電影廠,這個時候才開始電影工作。但那個時候還不能拍故事片,東北都是在偽滿的統治下,大家不知道有新中國。這個時候你要從政治思想上從最基本的,誰領導中國抗戰的,共產黨是干什么的,這些最起碼的知識開始。我們就在電影廠當指導員,一共是辦了四期訓練班,我是第一和第四期的指導員,就養成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的習慣,是領導說這回應該去演戲了,你去演一個戲吧。這時我演了一個《白衣戰士》,我當時還在訓練班當指導員呢,就讓我去演莊隊長。就開始演電影了。就這么簡單地說吧。
從東北演了那個以后,因為我的愛人田方又要進關接管北京國民黨的“中電三廠”。我演完了《白衣戰士》,在1950年的3月就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北影當時主要拍新聞片,在東北也是拍《民主東北》,然后才是《留下他打老蔣》、《橋》、《趙一曼》、《白衣戰士》、《八女投江》。北京也是先拍紀錄片,因為南方還沒全解放,1950年時還在打仗呢。我這時給一個紀錄影片當副導演,叫《煙花女兒翻身記》,就是咱們把那些八大胡同的妓女解放了,組織起來學習。給她們拍一個紀錄片,十一二歲的小孩都是妓女的后備軍,那些女孩都是揀來的或用很便宜的錢買來的,很多孩子都走不動,被殘害的。我們就把她們怎么被賣,怎么被迫接客再現出來,她們哪會演真人啊,我就幫助她們回憶再演過去和現在解放,怎么高興怎么歡樂。這是1950年的春天。
1951年抗美援朝,那時我帶著演員劇團的人到朝鮮,不是慰問是體驗生活。帶了一個放映機,帶了十幾個演員,到38軍,到平壤,到軍民委員會,到他們的孤兒院去。去了兩個多月,時間抓得非常緊,工作內容非常充實。
回來以后我就接手《龍須溝》,這是1952年。到1953年就是我們總結提高自己的表演,我們成立了演員劇團,全國的第一個電影演員劇團,就是田方同志組織成立的,那時就以我和姚向黎的表演作總結材料,學習斯坦尼的方法。我們那個時間的方法還是對的,我們一方面總結過去,一方面幫助年輕人排戲,我們就到農村去,到黃土崗公社的生產隊去生活,拍什么《婦女代表》、《趙小蘭》。就是和國統區沒有拍過工農兵戲的同志們深入生活。
回來以后正趕上戲劇學院來了蘇聯專家了,我們就投考表演訓練班,正式學了兩年,從1954年到1956年。我認為我是把自己的表演進行了一下歸納,進行了一下總結,摸索到表演的技巧和規律。我們以前演戲沒有學過表演的ABC,例如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表面的目的、內心的目的是什么?我怎樣跟你想說話但又不說?過去都做過了但是都沒有總結這些東西。
當時我們這些老同志學習心迫切,一點也沒有滿足,感覺自己不懂的東西太多,確實是虛心求教。考試,還有背很長很長的詩朗誦,我們在延安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叫你做小品那你也就要做吧,就是說要努力去學習,那兩年的學習還是很有好處的。在畢業的時候演一個小市民,高爾基的。那個影響還是很大的,那個角色很難演,高爾基的戲是很不容易吸引人的。但就是我們這樣一個話劇吸引了很多的觀眾來看,那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高爾基的作品比較深,它沒有那種表面的戲劇性,不像莎士比亞的故事都是外露的。我們那個戲還獲得了好評,據說因為這個我們評級還給我長了一級,因為我當時沒在北影,他們看了以后給我長了一級我還不知道。
后來我在實驗話劇院還是做了很長的工作,我們幫助建院,后來我感到演話劇的人挺多的,做演員老得等著,自己演了別人就不能演了,老同志總演,年輕的同志就演不上了。這期間張水華請我去演《林家鋪子》,當時是因為舒秀文病了不能演,他求我讓我去我就去了,那次合作也還是很好的。
以后我想還是得演,我看了一本小說《我的一家》,就跟田方說這小說太好了,這一個女人從16歲一直到她老,這一家子都是前仆后繼。田方說那水華他們在搞,那時我還沒有回到北影來就給水華打電話,我說我聽說你在拍《我的一家》,他說沒有,是別人在拍。他說怎么這個好嗎?我說好。我說你跟那個導演講如果他沒有找到那個媽媽,我自告奮勇,毛遂自薦。他說:“好呀!”后來張水華看了回憶錄,決定自己來拍。廠里就把這個劇本給他了。結果他就把我找去了,就讓我演這個《革命家庭》一片中的媽媽。在這里頭,我覺得是因為我自己對這個革命人物,對這段歷史的理解。因為我在延安上過很多黨建課了,對革命的這些斗爭感情是很深的。所以首先對劇里的人物感情很深,對這個人物理解得比較透。水華同志對這個人物就提出一個“變”字,就是說她成長的轉變。那么我們就抓住這個“變”字,她本來就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但由于對丈夫的愛、對革命的愛、對丈夫正義事業的理解,自己支持他,一直到她死也不能讓孩子離開革命。這樣就掌握了這個人物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這個家庭會前仆后繼?
就是說我有充分的革命的實踐體會,有充分的對人物的理解,再加上后來的學習,總結自己實踐當中的創作方法和表演方法。電影跟舞臺不一樣,過去我剛演電影的時候我演《白衣戰士》,攝影師喊“你的脖子太細了”,“你的眼睛太大了”,“你的牙太長了”,搞得你不知道該怎樣演了。因為話劇比較夸張,但電影里就不能這樣了。就是說自己已經經過了這個表演階段,也就是從內在出發,從內在走向外在,取得表現的手法,使用什么樣的動作表達她的感情,表達她的目的,表達她的愿望。也就是掌握了一些拍攝過程中的基本知識。
那時都是同期錄音的,只要外面有一點聲,立刻就要“停!”,把我給氣的,我說你知道我們培養一個情緒多不容易,你干嗎要這樣啊?錄音師說那怎么辦?我說以后你不要停,我保險你也不用再配音了,我再重來一遍,完全和你這個上一次的一樣。我演完了以后,又重新演一遍,沒有燈光,只是我的聲音,完全吻合,他也就說“我佩服你了!”以后他再也不喊停了。
所以你要問我怎么演《革命家庭》,我也很難說,就是掌握這個人的變化,掌握這個人的出身,這個人物的生活環境,跟周圍人的關系,這種規定情景的變化,動作的邏輯,要掌握這些。最主要是掌握人物的內心這個核心。我就感覺她內心充滿了一個“愛”字,就是對生活的愛、對丈夫的愛、對周圍人的愛,她不是抽象的愛,是一種革命的感情。因為我們有這個豐富的生活基礎和積累,所以演這個角色又花了那么大的功夫,但還不是那么太理想,因為我那時還不是老太太,化成老太太非常難,往臉上粘了好多的紙,那個紙跟動作又不協調,所以我認為老太太那一段不是很成功。
1961年我們準備演《魯迅傳》,我演許廣平,我們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且我也去看了許廣平,和許廣平的秘書都聯系好了,也到她家去了好多回。后來由于導演病了,就這樣把這個事情給耽誤了,趙丹也很遺憾,我也很遺憾。后來1962年上海領導他們提出寫“十三年”,這個《魯迅傳》就停止了。
后來我們就搞了《紅巖》,也就是電影《烈火中永生》。這個《烈火中永生》好像大家印象很好,我自己認為主要是烈士的事跡,是烈士本身的事跡感動了人,教育了人。那么作為你演這個角色沒有演砸,你使人信任,感覺到親切,那么就算成功了,并不是你真的了不起。
我自己是這樣認為,我自己也不是謙虛,我深深體會到你演好人,人家就記住了這個形象,你演鄉村女教師,你演高爾基的母親人家就記住你,你演趙一曼人家也記住了,很多吧,就是革命的形象,人家就容易記得住,人民愛。你又比較真實地表現人物,可信可親,那么人民就喜歡,那你就算成功了,并不是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當時夏衍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說你千萬不要把江竹筠演成劉胡蘭,她不是劉胡蘭,劉胡蘭是劉胡蘭,江竹筠是江竹筠,也不要演成趙一曼。我認為他這個話對我的啟發是很大的。現在很多人見我還說我那個江姐,我就說這個演的路子是對的。從群眾對江姐的熱愛我認為當時夏衍的意見是對的,劉胡蘭是農民的女兒,江姐是個城市的知識分子,當然兩人是不一樣的。趙一曼是抗聯的指導員,江姐是白區的地下黨員。是夏衍同志幫助了我。
作為我自己,我為什么沒有強調一會要哭一會怎樣,我都是忍著。第一,這是規定情景,在那城門樓底下別人看見你哭算怎么回事呢?你是地下工作者,因為革命的利益,你要控制住自己,你再悲痛眼淚也只能在眼睛里,不能流出來。第二,作為江姐本人,在丈夫犧牲后,他們講江姐從來沒在別人面前哭,只聽見夜里她蓋著被子在被子里痛痛地哭,這就是江姐。還有一個,江姐出身是很苦的,她舅舅有錢,她媽媽好像是給她的舅舅當保姆。她舅舅是辦學校的,她就在這個學校里學習,她的成績是很好的,還常常跳舞,可是因為她媽媽是傭人的地位,她還是很受壓抑的。當時她對共產黨也不了解,宣傳的共產黨都是青面獠牙的。但一個老師非常好,給他們講這個講那個,結果那個老師被抓起來了,他們說老師這么好,他就是共產黨?那共產黨也壞不了。別的孩子有哭的有鬧的,江姐沒說話,她跑到圖書館去關上窗,在那想:他真的是共產黨嗎?他為什么被抓?他要是共產黨,那共產黨就是好人。我就要做那樣的好人。
江姐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人,是一個內熱而外表能以很強的毅力來控制自己的人,又是這么一個溫柔、親切可愛的人。我是根據這么一個角色的核心和夏衍的指導來創造這個角色的,沒有一會兒大哭,一會兒淚流滿面。你比如到監獄跟敵人斗爭的時候,也沒有拍桌子動手,依然是外柔內剛。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演的。還不是像從前剛開始演戲時,導演叫你怎么演就怎么演,還是自己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創造,特別是經過學習后,自己在方法上面也掌握得更準確了。導演要求江姐是一個“柔的女性,堅強的戰士”,和夏衍同志的要求是一致的,是他們使我完成了江姐的形象,非常感謝他們。
(選自《我們的演藝生涯》/廉靜 主編/中國書店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