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田漢,誰都忘不了他在上世紀30年代初創作的名劇《名優之死》。說起《名優之死》,我又想起了那時因主演此劇而嶄露頭角的魏鶴齡。
魏鶴齡在劇中扮演的是正氣浩然、身懷絕技的京劇名角劉振聲。這位臺柱因不愿奉順豪紳惡霸,慘遭羞辱,在極度悲憤中死在了舞臺之上。魏鶴齡演得極富感情,尤其是名優臨死前的一句臺詞“好玩意兒是壓不下的”,說得鏗鏘有力,撼人心魄。據當時看過演出的老觀眾回憶:“每場的觀眾無不為這位名優之死憤慨嗟嘆,同時也為老魏的‘好玩意兒’鼓掌贊賞!”
魏鶴齡離世已近三十年了。對于當代青年觀眾來說,他的名字早已陌生。然而,魏鶴齡在上世紀30年代初至60年代中期的三十多年中,在舞臺、銀幕上所塑造的那些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小人物”,卻永遠栩栩如生,令人百看不厭??箲鹎?,他在田漢倡議下成立了“五月花劇社”,活躍在江浙滬一帶,演出了不少進步話劇。抗戰爆發后,在周恩來的指示下,魏鶴齡又活躍在重慶的舞臺上-堅持宣傳抗日。他主演的《戰友》、《放下你的鞭子》、《蘇州夜話》、《人的靈魂》、《漢奸的子孫》、《娜拉》、《太平天國》、《原野》、《欲魔》、《上海屋檐下》、《民族萬歲》等街頭劇和話劇,在當時都有較大影響。解放后,他雖以演電影為主,但仍不時活躍在話劇舞臺上??上У氖?,由于當時條件的局限,魏鶴齡的舞臺演出不可能留有影像資料;唯能長存于世的,則是他演過的那些電影——他在《人之初》(193 5)中飾演的船夫張榮根,《馬路天使》(1937)中飾演的報販先生,《保衛我們的土地》(1938)中飾演的抗日農民劉山,《烏鴉與庶雀》(1949)中飾演的報館校對孔有文,《祝福》(1956)中飾演的農民賀老六,《魯班的傳說》(1959)中飾演的魯班等等。這群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形象,被魏鶴齡演來無不有血有肉,感人肺腑。
魏鶴齡之所以能成功地塑造眾多深刻、感人的勞動人民形象,絕非偶然。他出生在一個世代為農的家庭中,血管中流的是農民的血。他早年在家干農活,后投奔在北京的叔父,總算讀上了點書。沒多久,他又被迫在軍隊中當司藥生,因受不了虐待逃回天津農村老家,先是種田,再做小販、店員,后上碼頭扛包,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民工”。
1928年夏,他在碼頭上偶然看到了山東省立實驗劇院招生的布告,平時喜歡戲劇的魏鶴齡便懷著僥幸的心情應聘,不料被錄取了,從此開始了他的藝術生涯。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工”走上舞臺和銀幕,自然會以對勞動人民的了解和深切的愛去飾演他們、塑造他們。魏鶴齡在演這些人物時,總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覺得他演的也是自己。是的,他那段在底層勞動人民的“社會大學”中度過的生活,成了他以后創作的源頭。30年代他在江浙農村跑碼頭演出時,如饑似渴地去熟悉江南農民的生活,他看到農民在插秧,也下田去學插秧,弄得渾身泥漿;他看到工人在打鐵,又去學掄錘,掄得汗流滿面;他對繅絲織綢、下井挖煤也敢于體驗,路見纖夫船就跟船夫一起拉纖……這些經歷,使他以后在飾演電影《祝福》中的賀老六、電影《血碑》中的楊立碑等這些江南農民形象時也能得心應手。魏鶴齡成名后,不敢忘本,一直住在“平民區”,與普通勞動人民保持著密切聯系,因此,他的藝術創作源頭也就永不枯竭。
在同輩的演員中,魏鶴齡是位忠厚誠實、助人為樂的兄長。30年代時,北平的一位進步戲劇家遭到國民黨逮捕,他自知兇多吉少,便讓自己的女友來滬投奔魏鶴齡,魏鶴齡熱情地為她安排了工作和生活。在不知情中,魏鶴齡接受了那位女演員的感情回報,兩人生活在了一起。幾年后,那位進步戲劇家僥幸出獄,來上海投奔魏鶴齡,魏鶴齡也為他安排好了工作和生活。時間一長,魏鶴齡逐漸發現,那位戲劇家和他的女友原先早已有了實質上的夫妻生活,于是他感到無臉見人,便吞安眠藥自盡……命雖救了回來,卻落下了愛打瞌睡和容易忘臺詞的毛病。在重慶時,魏鶴齡與趙丹同臺演出,魏鶴齡忘詞的毛病又犯了,這下把趙丹急壞了,而魏鶴齡卻能若無其事地補救過來。這個病根在魏鶴齡以后的人生中,釀出了不少悲喜劇。
魏鶴齡的身上,還有個“禍根”。那就是他在山東省立實驗劇院讀書時,有一個叫李云鶴的同學,此人就是日后的江青。魏鶴齡雖然以后一直躲著她,小心謹慎地從不話涉過她,但在“文革”中同樣難逃被殘酷迫害的噩運。他為此感到十分迷惘,曾對妻子說“我是黨培養起來的,一直跟黨走,黨的恩情我都報答不盡,怎會反黨呢?”而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被剝奪了演戲的權利——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
1973年,魏鶴齡終于“解放”了,他天真地以為“解放”就是意味著可以重新演戲了,由于過度興奮,他中風了。他懷著強烈的重上舞臺和銀幕的信心戰勝了病魔,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雖“解放”,卻仍屬“編外”人員,人家不準他重上舞臺和銀幕。他看到有些新演員演戲只演外表,并沒有表現出人物的內心世界,就按捺不住上去講解幾句,然而得到的回報是譏諷和嘲笑。1975年,單位索性宣布他退休,從此他的心情越來越壞。
“文革”結束后被揭發出來的“四人幫”禍國殃民的滔天罪行,使魏鶴齡激憤得常常夜不能眠——這些都是一個老實人想都想不到的。1978年夏初,他在參加了上海電影局的一次揭批會后,第二次中風,次年便辭世長眠。
魏鶴齡在病重期間,已不能講話,他用不斷顫抖的手對終日伴隨在身邊的妻子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我要死了,我不能再演戲了……”他的脈搏即將停止跳動,可他的心還在燃燒,他舍不得離開他的舞臺和銀幕,舍不得離開他所熱烈愛戀著的普通勞動群眾——他還沒有演夠他們啊!他走了,他帶著遺憾、期待的心情走了,可他在舞臺和銀幕上留下的一群“小人物”形象,將得到永生。我仿佛又聽到了《名優之死》中劉振聲臨死前的那句臺詞:“好玩意兒是壓不下的!”
魏鶴齡生于1907年元月14日,去年是他百年誕辰,戲劇和電影界似乎沒有什么紀念活動。某家晚報登載了一位比他小十余歲的老文化人的一篇文章,還在揶揄他與江青的關系,我認為這是極不應該的。在魏鶴齡逝世5周年時,我曾對他的夫人有過多次采訪,知道了有關魏鶴齡的不少情況。
魏鶴齡的一生,是值得世人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