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不到三十,像大家一樣,從小爹媽就給取好了名字。按照符號學的理論,名字不具實在意義,只是螻蟻之身的文字標記。此標記的使用,是理由無端(憑什么要用那幾個字代表我)、指向含混(天下姓名相同者多矣)、隨機派位(只有幾十年,還不能專用)的。確實,從小到大,我們的名字,只是社會系統確定身份的方式,顯現在身份證、考試卷、保險單、結婚證和死亡書等諸多文本上。反倒是小名、綽號、昵稱或法定名字的異版,在種種情態各異的生存環境中,表現了不同而又實在的存在意義、社會特征和文化差異。其數目之多寡和變化之大小,甚至可以說明個體的身份變化、人際范圍的大小和人生跌宕起伏的程度。
因此,審視我們的法定名字之外的稱呼變化,大致可以明白我們生活之歷練演變,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我姓劉。當學生的時候,除了老師叫我全名外,同學之間的稱呼, 無非是“大蟲”、“胖子”、“阿昌”、“豬”之類的綽號,很少名姓齊出。但到了畢業教育實習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有姓無名了,因為無論是誰,都叫我“小劉”。起初有點不習慣,后來我習慣了,因為其他同事也一樣啊。大家都去掉了名,只剩姓,姓前面只有兩個可選項:“老”或“小”。同事之間無非兩種稱呼,非老即小。所以不久我不僅習慣了,而且想通了。我年齡比他們小,個子比他們矮,經驗比他們少,叫我小劉,不僅合情,而且合理。而且這么老小一分,還好處多多:比如他們叫我小劉,感覺像長輩拍拍我肩膀,表示關心愛護;我叫他們老劉,感覺是后輩端茶送水,顯出我的禮貌:對于我這樣剛出校門的“小年輕”,更大的好處是方便,可以省去記別人名字的麻煩,遇見同事,點頭哈腰,一律稱老,別人叫我,點頭哈腰,一律應小,絕對沒錯,省去許多事端。
但是,我不久又有些糊涂了,原來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呢。比如,那單位前任局長姓吳,是開山領導,而且粗通文墨,論個頭兒、論年紀都不算大,但得叫他“吳老”。我們這班小卒還不夠級別,當然不能直呼“老吳”,而只能稱他“吳局長”,有資格稱“老吳”的,是那些與他職位靠近的官。而吳局長自己呢,無論遇見誰,一律以小呼之。辦公室的老楊年近花甲,即將退休,吳局長也公然稱之為“小楊”。我聽之頓覺不妥,不料“小楊”不僅音容不改,笑靨反倒更加燦然。如此觀之,“老小”的學問很大,他不僅表明年齡大小,而且指向職位高低、親疏關系、資歷深淺和聲望好壞。因此,叫我“小劉”,除了我年紀輕之外,還包含了小職員、小毛毛頭、小字輩、小人物等諸多豐富含義。
這樣一想,我又通了。其實這也不是現在的發明,這是我們老祖宗的遺產啊。你看,以前無名的、干粗活的、沒什么地位的,不都叫小嗎?比如,店里打雜的叫“小二”,回答長官問話稱“小民”,奴仆稱自己“小的”,碰到大官稱“小官”,張生艷遇崔鶯鶯開場自稱:“小生年方二九,尚未婚娶。”至于老呢,主人叫“老爺”,學生稱“老師”。連爸爸也叫“老子”,慈禧太后最威風的時候叫“老佛爺”,而且一般人還不敢叫呢。
想通了并不是表示接受了。我念研究生的時候,可能確實大了一些,那些學弟們居然在導師面前叫我“老前輩”,讓我又好笑又羞愧。而畢業前因為找工作去見一個女同學,多年不見,她交了一個男友,見面介紹說:“小劉你好,這是小王。”我心中一怔,知她不是故意,但不覺意興索然,覺得很陌生了。畢業后呢,幸為人師,總有一群學生怯生生在身旁“老師、老師”地燕語鶯啼,很是受用。不料校長威嚴地喝了聲“小劉老師”,我又像敗荷似的蔫下了頭,我就不明白校長為什么非在“劉老師”前面加一個“小”字。
現在來到了新加坡,又不習慣了。剛來的時候,我的同事、尤其我的主任都稱我“劉先生”或者“Mr Liu”,很覺有點受寵若驚。心想,畢竟是多元文化融合之地,民主平等觀念深入人心啊。過了不久,有一天,教華文的另一位老教師突然叫我“小劉”。乍聽之下,除了對在新加坡依然有人稱我小劉感到奇怪之外,在這異國他鄉,這次我再也不是在中國時別人叫我小劉的感覺了,反而倍感親熱,特別親熱。在我的強力要求之下,一些老師終于又以“小劉”叫我了。
不過總而言之,尚無人稱我為“老劉”。我素無官緣,以后若回到中國,除非到半百之年,否則“老劉”之號不易得可想而知,路漫漫其修遠兮,不免思之悵然。
責任編輯 陳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