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宗神主升祔太廟籌議述論

關鍵詞：清朝；太廟；穆宗神主；升拊；親盡祧廟制度；張佩綸；李鴻章

摘要：光緒三年，穆宗神主將升柑太廟，但太廟九室已滿，無地可容。巨典攸關，群臣籌議。經過幾回合的激烈爭論，最終決定在原太廟基礎上增修龕座，神主升柑。此次籌議的結果并不符合傳統禮制，其特點有二：廢除親盡祧廟制度，禮制服從于現實。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4－0132－04

古代中國是典型的宗法社會，宗廟制度是宗法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宗廟中的太廟不單純是皇族的祭祀場所，也是國家政治權力的象征。古人把宗廟、社稷與國家視為一體，常以宗廟、社稷代指國家。漢代文學家賈誼的《過秦論》就用“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來描述秦朝的覆滅。鑒于宗廟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歷代統治者對宗廟的廟數、昭穆之序等禮儀制度，均博采眾議，以符古制。然自春秋以降，禮文闕佚，古制難詳，人們對三代以上的宗廟之制及昭穆之序已不十分清楚。即使是經師碩儒，也無法解釋清楚，所以歷朝歷代宗廟禮制之爭，層出不窮。清代雖集以往各朝各代之大成，建立了一套完整系統的宗廟制度，但到穆宗皇帝神主升祔之時，太廟九室已滿，無地可容，群臣集議。本文擬通過詳盡敘述此次籌議的過程和結果，闡釋清代宗廟禮制的變革和發展。

一

滿族統治者入關后，學習漢族“敬天法祖”，尊崇祖先，興建太廟，“世祖定燕京，建太廟端門左，南向。朱門丹壁，上覆黃琉璃，衛以崇垣，周以二百九十一丈。凡殿三，前殿十一楹，階三成，陛皆五出。一成四級，二成五級，三成中十一，左、右各九。中奉太祖，太后神龕。中殿九楹，同堂異室，奉列圣，列后神龕。后界朱垣，中三門，左、右各一，為后殿，亦九楹，奉祧廟神龕，俱南向”。順治五年冬，“追尊四祖，與四后并奉后殿，致祭如常”。至文宗升祔太廟后，中殿九楹恰滿。其內部按昭穆之序排列為：正中室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天命)；東一室為太宗文皇帝，孝莊文皇后，孝端文皇后；西一室為世祖章皇帝(順治)，孝康章皇后，孝惠章皇后；東二室為圣祖仁皇帝(康熙)，孝懿仁皇后，孝誠仁皇后，孝昭仁皇后，孝恭仁皇后；西二室為世宗憲皇帝(雍正)，孝圣憲皇后，孝敬憲皇后；東三室為高宗純皇帝(乾隆)，孝儀純皇后，孝賢純皇后；西三室為仁宗睿皇帝(道光)，孝和睿皇后，孝淑睿皇后；東四室為宣宗成皇帝(嘉慶)，孝全成皇后，孝穆成皇后，孝慎成皇后，孝靜成皇后；西四室為文宗顯皇帝(咸豐)，孝德顯皇后，后添孝貞顯皇后，孝欽顯皇后。

同治十三年(1874)，同治帝病死，無嗣，光緒皇帝以宗支繼承大統。惠陵竣工，同治皇帝和孝哲皇后靈柩將入宮永安，按禮制，神主應同時升祔太廟，而太廟九室已滿，神主如何安置，事關巨典。光緒三年三月十四日，悖親王奕誴請飭廷臣會議，集議所宜。兩宮太后遂下旨“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神牌升祔供奉位次，巨典攸關。著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虔詣太廟敬謹相度后，會同悖親王奕誴等妥議具奏”。

宗廟禮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三”。排列昭穆次序及廟數是最重要的內容，所謂昭穆制度，就是“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延用到皇帝的宗廟中就是“太祖東向，昭南向，穆北向，其余孫從王父，父曰昭，子日穆”。宗廟中的牌位分為“父昭”“子穆”兩列，父子異列，祖孫同列，其實質就是宗統與皇統的排序關系。由于涉及到皇統的合法性問題，因此排列昭穆次序是宗廟制度中第一位重要的事情。正如《禮記·中庸》中記載的那樣，“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周禮“禮有以多為貴者，天子七廟”，明確規定天子之廟應為“七廟”。太祖肇基立業，宗廟百世不遷；一昭一穆為宗，有功于國，亦百世不遷；子子孫孫當永遠奉祀。太祖及一昭一穆以下，則奉祀高、曾、祖、父四代，高祖以上，則為“親盡之祖”，到第五代升祔時，親盡之祖則要遷出太廟，即所謂“祧遷”、“毀廟”，藏于“祧廟”。三國時王肅提“二宗不在七廟內”，改祖廟為九，奉祀高祖、二宗和近親六代，六代以上遷“祧廟”。宋、明均引以為制。綜上所述，排列昭穆次序及廟數既然是宗廟制度的主要內容，眾大臣的集議也就主要圍繞這兩大內容來進行。

五月初二，翰林院侍講張佩綸首先上奏：“做殷、周制，立太宗世室，百世不祧。展后殿旁垣左右各建世室”，主張在后殿增建太宗世室，為穆宗空出一室。五月十一，內閣會議升柑典禮，遞說帖者十余人，戶部侍郎袁保恒言：“世室在太祖廟旁，居昭穆上，后世同堂異室，以近祖為尊。請以中殿太祖左右為世室九楹，東西各展兩楹，別建昭穆六代親廟。太祖居中，兩旁各六楹，為左右為世室。太祖至穆宗同為百世不祧，不必俟親近遞升。其左右隙地，更建兩廟，各三楹，為三昭三穆，偱次繼入，籍身遷移”，主張增設四室，建三昭三穆廟。鴻臚寺卿徐樹銘認為，“古者廟前寢后，廟以祭饗，今前殿是；寢以藏衣冠，今中殿、今后殿是。茲所當議者，藏衣冠寢殿耳。應就中殿左建寢殿，祭饗仍在前殿。列祖、列宗，百世不祧，若建世室后殿旁，反嫌居太祖上，唯增寢室，則昭穆序矣”，主張增建別殿。禮部侍郎潘祖蔭也主此說(潘祖蔭奏折由張之洞代擬)。

集議中，主張建世室者居多，如通政使錫珍言：“后殿增寢室，為世室，移太宗居中，穆宗升柑中殿西四室”。國子監司業寶廷言：“中殿兩旁建昭穆二世室，但建方殿，縱橫各五楹，移太宗居昭世室，世祖居穆世室，皆北面中一楹。圣祖居昭世室，東面中第一楹。中殿仍奉太祖。昭穆各四楹，列圣神位依序上移。穆宗升祔，居昭世第三楹”。禮部主袁說，恭王、悖王也贊同此說。戶部侍郎翁同和則力駁此議，稱三昭三穆他日難于安奉，恭王、悖王又贊同翁議。禮部尚書萬青藜折中雙方意見，主“仍增二室，而東西別建寢殿或別建一殿”，李鴻藻、翁同和又謂不然。會議自“巳初抵申初，議者數十人，抗論者無一人也”，無果而終。

六月初五，內閣再次召開會議升祔典禮。禮親王世鐸稱：“與其附會古典，不如恪守成規。太廟中殿九楹，中楹仍舊，東西各四楹，請如道光初故事，增修改飾。東次楹又次楹為昭位，太宗暨二后、圣祖暨四后、高宗暨二后、宣宗暨四后神主序焉。兩次楹又次楹為穆位，世祖暨二后、世宗暨二后、仁宗暨二后、文宗、孝德后神主序焉。將來穆宗、孝哲后升祔，位居宣宗次”。所謂“道光初故事”，是指“道光元年，奉先殿后殿七楹已滿，增修后殿龕座。中室列龕三，奉太祖、太宗、世祖。左一室龕二，奉圣祖、高宗。右一室龕二，奉世宗、仁宗。昭、穆仍舊制。余四室列八龕焉”。醇親王奕譞反駁說：“寓尊崇于變通，較諸說為當。第廟楹有限，國統無窮，增修尚非至計。祧廟為歷朝經制，無可避忌。請飭至今以往，毋援百世不祧之文，當佰親盡則祧之禮，庶居典與天地常存”。主親盡祧廟制。鴻臚寺卿徐樹銘、內閣學士鐘佩賢均附議，“力主宣宗遺論，以漢、唐增室為非，今用奉先殿增龕成案，億萬年后，勢難再加”。二人意在議祧而未敢明言，所以請暫事并龕以待展拓。鴻臚寺少卿文碩主張“為穆宗修寢殿”。而國子監司業寶廷、少詹事文治仍主修世室，謂“并龕簡陋，非遠久計”。兩宮太后未決，于六月十四日再下懿旨，“派惇親王弈誴、恭親王奕新、醇親王奕譞、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大學士、侍郎翁同和、夏同善、禮部、太常寺堂官。將王大臣等所奏各折片詳細閱看，再行妥議具奏。廟制關系巨典，必須考核精詳，方足以昭鄭重。著再派李鴻章悉心妥議具奏”。

七月初六，軍機處召開會議升祔典禮。李鴻章奏折謂：“周官，匠人營國，世室、明堂，皆止五室。鄭注，五室并在一堂。據此，則朱子所圖世室、親廟以此而南，未盡合制。至建寢殿、增方殿，古制所無，禮親王等所言，未為無見。我朝廟制，祖宗神靈，協會一室，一旦遷改，神明奚安?太廟重垣，庭墀殿陛，各有恒式。準古酌今，改廟非便。因時立制，自以援奉先殿增龕例為宜。議者或嫌簡略，古禮祔廟迭遷，亦止改涂易檐，并不大更舊廟。今之龕座，猶晉、宋時坎室，晉華垣建議廟堂以容主為限，無居常數。王導、溫嶠往復商榷，始增坎室。宋增八室，蔡襄為圖。今之增龕，何以異是?”又說：“奉先殿即古原廟，與太廟殊。然雍正時奏定奉先殿神牌與太廟顢若劃一。成憲可循，不得渭增龕之制獨不可做行太廟也。至祧遷雖常殿，而藏主之室，禮無明文。鄭康成言周祧主藏于太廟及文武世室，事已祧之主與不遷之祖同處一廟，故廟亦名祧。晉藏西儲夾室，當時疑其非禮，后世緣為故事。儒家謂古祧夾室，殆為辭。廟既與古不同，祧亦未容輕議。唯醇親王所陳，為能導皇上以大讓，酌廟制以從宜”。

李鴻章的奏折自此議定，兩宮太后懿旨：“仿道光元年增修奉先殿后殿龕座成案，修理改飾。所有應行事宜，該衙門敬謹辦理。至醇親王奕譞前奏廟拊規制有限，國家統緒無窮，請定久遠至計。自今以往不援百世不祧之例各等語。著將原折片兩件存軍機處，并將此次諭旨及該親王折片另錄一份存軍機處”。光緒四年，太廟中殿改修龕座，最中一間仍一室，供奉太祖，其余八間每間各二室，昭仍為昭，穆仍為穆。光緒五年閏三月初二，穆宗皇帝、孝哲皇后神主升祔太廟。

二

此次籌議，經過幾回合的激烈爭論，最終決定在原太廟基礎上增修龕座，神主升拊。該結果并不符合傳統禮制，其特點表現有二：廢除親盡祧廟制度，禮制服從于現實。

(一)廢除祧廟制度

靈魂不死是古人頭腦中最基本的宗教觀念，他們認為祖先的神靈可以庇護子孫平安無事。帝王宗廟祭祀，一是孝思祖先，二是祈求神佑。每逢戰爭、重要節日、年成不佳時，皇帝都要親臨太廟，求祖宗神靈庇蔭。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人們不再那么重視神靈的庇佑，相反，追思祖先的感情成分則大為增加。清代太廟，前殿為“享殿”，是舉行“時享”和“袷祭”的場所。中殿為“寢殿”，內部陳設同生人一樣，是祖先們日常生活的場所。平時，神龕在中殿，只有時享和袷祭時，才請到前殿受享。這種世俗化的祭祀方式，充分表達了清人懷念祖先的感情。因此，諸帝當永不祧遷，世世供奉。清朝是異族統治，皇權空前膨脹，君主專制達到了頂峰。大臣們只能是贊美皇帝，歌功頌德，阿諛奉承。集議中競沒有一個大臣敢提“祧廟”，相反，懾于皇權的淫威，在奏折中一再提出：“國朝因明之舊，尊奉列圣，功德隆盛，九室巍然，自應永定為不祧之廟”，“列祖列宗功德隆盛，實邁前古，在圣心奉先無替之減，萬萬無容祧遷之禮”等，棄傳統禮法于不顧。即使是提祧廟制的醇親王奕譞，在奏折中也主張“太祖高皇帝至穆宗毅皇帝，巍然十室，億萬斯年，斷無別建世室暨議祧之禮”，“自今以往，不得援百世不祧之例，惟當一偱古禮，親盡則祧”，只敢提光緒以下君主親盡則祧，吹捧已故帝王功德昭著，神主與天地長存。

(二)禮制服從現實

周禮，“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三”，俟廟室滿，應將“親盡之祖”遷出太廟，藏于“祧廟”。清代太廟九殿，穆宗升祔，無地可容。如果從遵從傳統的立場來看，最符合傳統的做法應該是“親盡則祧”。但懾于皇權的威嚴，除了身為皇室宗親的醇親王奕譞，沒有一個官員敢提“祧”。以維護儒家傳統意識形態為己任的翰林詹事們試圖提出既合乎傳統又迎合現實的解決方法，主張在太廟后更建世室，作為“百世不祧之廟”，供奉太宗及其皇后的神主，為穆宗在太廟空出位置。但被諸大臣以“祖宗神靈，一旦遷改，神明必有不安”為由擱議，最后廷議決定仿道光時改奉先殿龕座的先例，改飾太廟，增修龕座，解決升祔問題。顯然，這種做法既不合傳統禮制，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因為“第廟楹規制有限，國朝統緒無窮”，將來龕位再滿，神主又無地可容。但統治者認為此法切合實際，簡單易行，因而采納。

三

清初建國，滿族統治者為了統治的需要，接受中原王朝禮儀制度，以禮治國。對作為國家政治權利的象征——太廟，統治者更是思慮周詳，博納古制，逐步建立起一套完整系統的宗廟制度。鴉片戰爭后，清朝內外交困，社會秩序嚴重混亂，禮法敗壞，尊祖、重統等宗廟禮制觀念也開始淡化。穆宗神主升祔太廟，廢“祧廟”制度。到德宗神主升祔時，排列昭穆次序又成為新問題，參加集議諸臣又爭執不下，“重宗統者以為異昭穆不便，重皇統者復以為同昭穆”。大學士張之洞獨言：“古有祧遷之禮，則兄弟昭穆異同，今無祧遷之禮，則兄弟昭穆可異”。最后被朝廷采納，昭穆制度也被棄用。自此，清朝宗廟制度中的傳統禮制完全廢止。1912年，清帝遜位，民國政府成立。中國歷史上長達幾千年的宗廟制度也隨之退出了歷史舞臺。

責任編輯 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