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宗璞《紅豆》的修辭敘事

關鍵詞：宗璞；《紅豆》；隱合作者；修辭敘事

摘要：宗璞的《紅豆》自發表以來，一直頗受爭議，主要是對其主題革命戰勝愛情的分歧。用小說修辭學的方法，從敘述者、主人公、讀者三個不同視角，可挖掘出導致文本主題與實際效果差異的深層原因：革命戰勝愛情的確是作者最初的創作意圖，然而這一意圖并非發自內心，而是受當時政治壓倒一切的時代氛圍的影響。作者依靠了兩個不同的身份——敘述者和主人公——分別傳達自己的意圖，而兩個身份之間的不穩定性最終導致了作者的情感分裂。因此作者在極力表現這一主題時，顯得用力不當，由此導致文本主題的不確定性。

中圖分類號：1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4－0083－04

宗璞的代表作《紅豆》，自發表之初就引起了頗多的爭議。一般人將《紅豆》的主題定位為革命戰勝愛情，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最終成長為一個無產階級的戰士。筆者則認為與其說小說是革命戰勝了愛情，不如說是作者的政治意圖戰勝了情感。早在1957年，姚文元在批判《紅豆》時就曾指出：“在讀者讀完《紅豆》之后，留給我們的主要方面不是江玫的堅強，而是江玫的軟弱。不是成長為革命者后的幸福，仿佛個人生活這部分空虛是永遠沒有東西填補得了的。作者通過江玫的口說：‘我不后悔’，然而通篇給我們的印象卻是后悔，是江玫永生伴隨著她的悔恨，同齊虹斷絕關系后無法彌補的痛苦……作者自己的感情和江玫的完全融化了。”姚文元對江玫感情的評價過于極端，但是他指出“作者自己的感情和江玫的完全融化了”卻是應該肯定的。

《紅豆》初載于1957年《人民文學》的“革新特大號”上。宗璞曾說：“當初確實是想寫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怎樣在斗爭中成長，而且她所經歷的不只是思想的變化，還有尖銳的感情上的斗爭。是有意要著重描寫江玫的感情的深厚，覺得愈是這樣從難于自拔的境地中拔出來，也就愈能說明拯救她的黨的力量之偉大。”作者是想要實現這兩個目標的，但由于這兩個目標內在的相互沖突，使作者在顧全兩者的時候，出現了創作意圖與實際效果之間的偏差。筆者以為，作者在文本中依靠了兩個不同的身份——敘述者和主人公——分別傳達自己的意圖，而兩個身份之間的不穩定性最終導致了作者本人的情感分裂。筆者在本文中將分別從敘述者、主人公和讀者三個不同視角加以闡釋，試圖用小說修辭學的方法找出導致作者創作意圖與實際表現效果之間產生偏差的深層原因。

一、敘述者的聲音

敘述者作為講故事的人，是作者創造出來的，要受到隱含作者的控制。詹姆斯·費倫在其《作為修辭的敘事》中這樣解釋隱含作者：“敘述文本之所以‘以這種順序排列這些詞’，并能嵌入他的價值，是由一些選擇造成的，而進行這些選擇的那個意識就是隱含作者。”敘述者講述故事的方式就是在隱含作者的監督下完成的。結構主義敘事學根據視角的限制程度，把視角分為三種聚焦類型，即零聚焦型、內聚焦型和外聚焦型。零聚焦型指敘述者或人物可以從所有的角度觀察被敘述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從一個位置移向另一個位置。《紅豆》就采用了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采用這種零聚焦視角，可以讓敘述者擁有講述故事的絕對自由，正是由于這種敘述視角的絕對自由，使敘述者有了建構文本的無上權威。正如申丹在其《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一書中說，“‘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可以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事：既可高高在上地鳥瞰概貌，又可看到在其它地方同時發生的一切，對人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的內心。”敘述者將選擇有利于闡釋隱含作者意圖的一串事件構成故事，而敘述者挑選的事件構成的配置必然會影響讀者對文本的闡釋。在《紅豆》中，敘述者顯然是隱含作者傳達其主觀意圖的重要媒介，在表現革命戰勝了愛情這一主題上，敘述者的敘述是可靠的。但是，革命戰勝愛情的戰勝僅僅是一種行為上的戰勝。換言之，敘述者并沒有充分地將隱含作者的意圖表現出來。敘述者作為隱含作者的代言人，在文本中既是可靠的又是不可靠的：一方面，敘述者通過自己的全知視角選擇的事件的確使文本形成了革命戰勝愛情這一主題；另一方面，由于“在敘述的每一個言語行為中，敘述者與人物都在爭奪主體性，即意圖語境的控制權”。《紅豆》中的敘述主體性有時會被主人公江玫所奪，江玫的聲音融入到敘述主流中使文本產生了與隱含作者意圖相悖的效果，這就導致了敘述者聲音的不可靠性。更確切地說，由于敘述者的話語權被主人公所奪，導致了敘述者在傳達隱含作者意圖時的不完整。《紅豆》中，敘述者的聲音顯然是由隱含作者所控制。而隱含作者作為作者的“第二自我”，也是作者創造出來的，“我們把它看作真人理想的、文學的、創造出來的替身；他是他自己選擇的東西的總和”。也就是說，隱含作者既有別于現實作者又與現實作者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在《紅豆》中，隱含作者體現出了作者創作的元意圖，即革命戰勝愛情，但這一元意圖并不能代表作者的全部思想。宗璞在1958年北京大學海燕文學社批判《紅豆》的座談會上，曾自我批評道：“我的思想并沒有站得比江玫、齊虹高，盡管在理智上是想去批判的，但在感情上，還是欣賞那些東西——風花雪月，舊詩詞……有時這種欣賞是下意識的，在作品中自然地流露出來。”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她本人在思想上就存在著嚴重的分歧。隱含作者的意識僅僅是作者現實人格復雜性的某一方面或某些側面的體現。正由于隱含作者不完全等同于作者，受隱含作者意識控制的敘述者自然不能完全表達出作者的全部思想。文本中在敘述江攻第一次遇見齊虹時，這樣寫道：

江玫看見他有著一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輪廓分明，長長的眼睛，有一種迷惘的做夢的神氣。江玫想，這人雖然抬起頭來，但是一定沒有看見我。不知為什么，這個念頭，使她覺得很遺憾。

這段描寫如此美好，使人想起初戀的純清與美妙。然而，敘述者似乎正是擔心這美好的感情在讀者心中長時間地延續，立刻插入下面一段敘述：

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許多片斷在她腦中閃過。她想著母親，那和她相依為命的老母親，這一生歡樂是多少。好像有什么隱秘的悲哀在過早地染白了她那一頭豐盛的頭發，她非常嫌惡那些做官和有錢的人，江玫也從她那里繼承了一種清高的氣息。

這一段敘述顯然與前一段格格不入，給讀者一種突兀感。而這正是敘述者急于表現主題造成的事件間的不協調，在敘述者竭力促成讀者對故事主題認知的同時，恰恰給主人公江玫一個展露真實情感的相對自由的空間。當然這也得益于作者在創作之初想借主人公的愛情之深厚來表現主題的初衷并忠實地為之努力，使讀者透過江玫看到了作者的另一自我。筆者以為，那才是作者的真正自我。

二、主人公的敘述主體性

趙毅衡在其《苦惱的敘述者——中國小說的敘述形式與敘述文化》中指出：“中國小說的發展過程，可以說主體性在不斷下移，也就是意義控制漸漸離心化，隱指作者漸漸無法控制敘述者，敘述者漸漸變得不可靠，而逐漸將控制語言的權力讓給其它言語主體，讓給各個人物。”申丹在其《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介紹，敘述學的人物觀分為“功能性”的人物觀以及傳統批評中“心理性”的人物觀。“功能性”的人物觀將人物視為從屬于情節或行動的“行動者”。“心理性”的人物觀恰恰相反，根據這一人物觀，作品中的人物是具有心理可信性或心理實質的(逼真的)“人”，而不是“功能”，人物的心理或性格具有獨立的存在意義。《紅豆》中的主人公江玫是“心理性”人物，具有獨立的存在意義。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說：

人物是在作者的召喚下出場的，但他們充滿叛逆精神，因為他們跟我們這些真實人物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想過自己的生活，結果常常背叛作品的主要設想。他們會“離開正道”或“無法控制”：他們是創造物中的創造物，因此他們常常無法同作品協調起來。

同時，福斯特還認為，小說人物的本質取決于小說家對自己及他人做出的種種推測，小說的根據是事實+x或-x，這一未知數便是小說家的性格。江玫正是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背叛了作者的元意圖，從而展現了作者的真正自我。當然，作者在創作之初，已經有了一個創作意圖，通過對兩人的感情的捕寫，突顯出拯救江攻的黨的力量的偉大，而對江玫與齊虹的愛情的描寫只是作為一種手段。由于這一元意圖，作者自覺地壓抑自我為故事的主題服務，在文本中創造出一個自我形象的理想替身——隱含作者。然而，江玫作為“心理性”人物，在文本中充滿了叛逆精神，渴求過自己的生活而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盡管在革命戰勝愛情這一主題的操縱下，江玫的行為受到了隱含作者很大的限制，但為了表現出江玫自身的思想轉變，隱含作者不得不讓江玫自己發聲，而江玫的聲音卻更多地顯示出與-主題相悖的意識。作為作者的創造物，江玫的主體性曲折地傳達出作者的無意識。文本開篇離故事的發生已經相距八年，此時的江玫已經以一名黨的工作者的身份重返母校，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江玫仍住進了學生時代的宿舍，而且寄寓了當年歡樂和悲哀的兩粒紅豆仍在耶穌受難像后。當江玫再次看到耶穌受難像時，文本中這樣敘述了江玫的反應：

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覺得一陣頭暈，問老趙：“這個東西怎么還在這兒?”

“為什么要留下?為什么要留下這一間的?”江玫怔怔地看著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沒有鋪好的床上。

假設“這個東西怎么還在這兒”表達的是江玫對往事的厭惡，那么對“為什么要留下”的回答是否定的，即在江玫看來，這一代表了過去的象征物應隨著江玫的成長而消失。然而，一句“為什么要留下這一間”卻否定了前面的分析。江玫的話與其說是對過去的厭惡，不如說是一種眷戀。在江玫心中，這一代表了過去的象征物的存在，似乎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意味。正如作者自己所說，“有時這種欣賞是下意識的”。此處，江玫的聲音取代了敘述者而占據了主體，從而曲折地傳達出作者的真實思想。江玫作為文本的主人公，作為作者要對其進行思想改造的對象，傾注了作者較多的心血和筆墨，江玫的聲音實際上更真實地表現了作者內心深處的無意識。

三、讀者與作者

李建軍在《小說修辭研究》中說：“讀者是影響修辭效果實現的與作者同樣重要的因素……讀者在閱讀小說作品的時候，常常處于一種矛盾狀態和張力關系中。例如，他既要接受作者的修辭暗示和控制，同時，又得根據自己的主體情況對作品進行理解和評價。”讀者根據自身的經歷對作品中的人物進行重構，對作品的主題思想進行新的闡釋。正如伽達默爾所說：“不涉及接受者，文學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在《紅豆》中，為了展現主人公江玫的思想轉變，作者精心設計了兩個人物：蕭素和齊虹。他們是作為一種符號出現的，代表了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蕭素作為江玫的革命引路人，承擔著對江玫進行思想教育的使命，是江玫走向革命道路的一個積極的動力源，具有推動故事進程的功能。在文本中，蕭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黨，是黨的具體化和形象化，她儼然以黨的化身出現在讀者面前。文本中有一段敘述：

“這里有幾篇壁報稿子，禮拜一要出。你來把它們修改一遍，文字上弄通順些，抄寫清楚。我明天進城，可以把錢送給伯母。”她把稿子遞給江玫，關心地看著她，說：“過兩天，咱們還要好好談一談。”

從蕭素對江玫的語氣看，他們不像是同學，倒像是上級和下屬。此處，蕭素作為黨的代言人，以一種命令式的語氣向江玫布置任務，同時也表現出對執迷不悟的江玫的關心與愛護。在下文，作者更是急切地將蕭素置于黨的立場之上：

她(江玫)站在衰老病弱的母親床邊，一陣心酸，眼淚奪眶而出。蕭素也拿出了手絹。但她不只是看見這一位母親躺在床上，她還看見千百萬個母親形銷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壓倒在地下。

這與當時對共產黨革命戰士的描寫如出一轍。顯然，作為黨的代言人，作者在刻畫蕭素時極力地想要突顯出她的高大，但恰恰由于作者這種意圖過于急切，蕭素的形象給人一種刻意經營的感覺，缺乏真實性，很難引起讀者的共鳴。與蕭素相比，對齊虹的刻畫又略顯簡單，讀者尚不能對其產生作者預期的反感，卻會被他對江玫的癡心所打動。齊虹作為江玫走上革命道路的阻礙，本應是作者極力批判的對象，但因為作者下意識里并不十分反對他，因此敘述中自然也并不怎么批評。文本少數的幾處對齊虹的直接批評又是通過黨的代言人蕭素之口說出的。蕭素一出場，就對齊虹進行了批評：

就是那個常去彈琴，老象在做夢似的那個齊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讓他關心。

蕭素直言不諱地道出齊虹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然而，她的直言并沒有影響江玫對齊虹的愛。同樣，也不能讓讀者對齊虹產生一種先入為主的厭惡感，反倒促成了對齊虹這個人物的好奇。隨著故事的發展，江玫實際上成為了蕭素和齊虹的爭奪品。文本中，蕭素不止一次在江玫面前批評齊虹：

蕭素也嚴肅地說：“本來是不會一致，小鳥兒，你是一個好女孩子，雖然天地窄小，卻純潔善良。齊虹憎恨人，他認為無論什么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被瘋狂的占有的愛，事實上他愛的還是他自己。我和他已經同學四年——”

如果說，作者的本意是想借蕭素達到批判齊虹的效果，結果是事與愿違。作者在敘述齊虹這一人物時，采用了鏡像修辭的方法。所謂鏡像修辭，簡單地說，就是敘事文本中的B人物如何看待A人物并做出反應。通過B人物對A人物的態度和行為的敘述，文本將影響讀者對A人物的判斷。B人物對A人物的情感反應和價值判斷就像是一面鏡子，對A人物加以修辭。B人物對A人物的理解和反應，形成一種關于A人物的“心理鏡像”。但是，這種鏡像修辭是建立在B人物的聲音的可靠性的基礎之上的。蕭素作為B人物，在文中僅僅是一個符號，缺乏真實性。因此，她對A人物(齊虹)的批評也自然缺乏可信度。結果，作者欲借蕭素之口批評齊虹的意圖與作品的效果相去甚遠。文本中齊虹自己的聲音卻處處顯示出他是一個癡情的男子，正瘋狂地愛著江玫，他與蕭素的對立，僅僅是因為覺得蕭素正試圖分開他們：

我又惹了你嗎?玫!我不過忌妒蕭素罷了，你太關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覺得就是她在分開咱們倆——

齊虹的自私在文本中更多地表現為對愛情的自私，而這讓讀者覺得他并不怎么可恨反而有點可愛。作者在對正面人物蕭素著力刻畫的同時，卻使讀者與該形象產生了距離，對齊虹下意識的偏愛又造成批判對象的模糊。總之，由于作者自身情感的分裂，真實意圖的不確定，對文本中的人物修辭的模糊，使讀者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在對文本進行重新闡釋的過程中，產生了與作者元意圖相悖的效果。

責任編輯 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