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0年的冬天,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和500元美金走出了家門。去機場的路上,我的鼻子一直酸酸的。一上飛機我就哭了,對一個女人來說,孤身去另一個國家打工掙錢,要邁出這一步有多難!走出這一步我也是不得已。
1997年,我和丈夫先后下崗了,我不得不想辦法掙錢。為了養家、供兒子讀書,我賣過菜、擺過地攤,也炒過股票、做過產品代理,可以說只要能掙錢,什么都干過。最累的時候,我同時做好幾份工作,白天出去擺攤賣東西,晚上挨家挨戶去推銷代理的產品,回家時已是深夜了,有時連熱乎飯都吃不上。
但我從沒喊過累。我是個很要強的人,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沒認輸過,這么多年,都是我在掙錢養活我們一家三口。我丈夫雖然有工作,可他每月的工資必須交給公公,一分也不能少,這是公公要求的。
最令我寒心的還是丈夫的冷漠。這么多年來,他從沒關心過我,我在外面多么苦、多么累,他都沒有一句溫暖的話;對他父親的無理取鬧,他假裝不知道,即使我挨了打,他也不會說句公道話。我掙錢養家、我挨打受氣好像都是應該的。
后來,公公婆婆和我們分了家,我借了兩萬塊錢給他們買的房子,這些錢,我拼命干了一年時間才還清。
如果不是家庭沒有溫暖,我可能不會選擇出國務工這條路,可當時對丈夫真的很失望,我只想找個掙錢多的地方走得遠遠的。
開始我想去日本,可費用太高了,去不起,于是選擇了韓國,費用是去日本的一半。我拿出多年的積蓄交了中介費,剩下的錢全都留給了丈夫,我對他說:“我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你在家里千萬把孩子照顧好了,我會給你們寄錢回來的。”
丈夫對我的走顯得無動于衷,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說。他和他父親一樣冷酷、自私,在他看來,只要我能給他掙錢回來,去哪兒、做什么都無所謂。
那個冬天的早晨,當我走出家門時,感覺特別凄涼。兒子當時還在熟睡,他剛12歲,快要上初中了,我必須給他掙出今后十來年的學費,這就是我當時唯一的希望和動力。
我是通過一家中介出去的,當時他們說把韓國的一切都給我們安排好了。可到了那兒我們才知道自己沒有合法身份,是“黑戶”。當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被騙了。腦子里冒出好多出國被騙的可怕鏡頭。但已經來不及了,既然來了就只能聽天由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應的人把我們分別安排到不同的工廠打工,我去了一家制造手機零件的會社。那里的工作環境比我想像得要好很多,車間很寬敞,也很通風。最讓我高興的是那里有很多中國人,東北的、福建的、上海的……她們用漢語和我打招呼,聽到自己熟悉的語言,我覺得不那么孤獨,也不那么害怕了。
很快,我就被安排在流水線上開始工作了。工作很簡單,難不住我,難住我的是語言。我對韓語一竅不通,來之前也沒學過,流水線上的組長和車間的段長都是韓國人,他們說什么我都聽不懂,就是罵我,我也只能一臉木然地聽著。所以,剛去的幾個月,我很少說話,就是埋頭干活。
工作是很辛苦的,早晨八點準時上工,夜里兩三點鐘才能睡覺。會社管吃管住,吃的東西總離不開韓國泡菜,住的地方又經常停暖氣、停熱水,有時大冬天的也不得不洗涼水澡;睡的是硬邦邦的榻榻米,沒有暖氣時,幾個女工擠在一起還會被凍醒。韓國的冬天比天津冷上好幾倍,每當我裹著棉被睡不著時,就忍不住想天津、想家、想孩子,也想丈夫,眼淚經常會把枕頭浸濕。
想家的日子特別難熬,我每天都給家里打電話,用工廠的磁卡電話打跨國長途,只要一聽到丈夫的聲音我就開始流眼淚。我告訴他我在這邊很苦,很想他們,他只是聽著,嗯、啊地答應著,然后就是沉默,我希望聽到的話一句也沒聽到,反倒是兒子,在電話里對我說:“媽媽你要注意身體,別累著。”我哭著答應說:“兒子你放心,媽媽沒事。”我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可為了孩子我也要堅持,既然出來了,不掙到錢我決不能回去。
最盼的就是發工資的日子。我剛去半個月就到了發薪日,半個月的工資連同加班費我掙了將近50萬韓幣,按當時的匯率換算,那就是3000多元人民幣啊。拿著那些錢,我別提多高興了,第一時間把工資還有我帶來的500美金全都寄回了家,自己一分都沒留。
發完工資就過年了,工人們都放假了,工廠里一下冷清下來。許多中國來的打工者也都各自找朋友過年去了,工廠里只剩下我和另外兩個中國工人。
三個女人不敢出去,因為沒有合法身份,只能躲在工廠里包餃子、喝酒、唱歌,沒有鞭炮和煙花,沒有電視,我們互相祝“新年快樂”,臉上卻流著眼淚。小劉是河北省人,才20多歲,剛結婚不久就來韓國了,她在電話里對丈夫哭得死去活來,惹得我們兩個也抱著她放聲大哭……
那是我這輩子過得最慘的一個年。
過了幾個月后,我逐漸適應了韓國的生活,不像一開始想家想得那么厲害了。不久,發生了一件事,跟我們一起做工的一個中國工人上街時被警察抓到了,因為她也是非法入境,很快就被遣送回國了。這件事令我惶惶不安,好幾天都提心吊膽的。
因為擔心被發現,在一位天津朋友的幫助下,我換了一份工作,在一個釣魚場的廚房里做工。同樣是管吃管住,每天也要工作十幾個小時,前三個月工資是每月70萬韓幣,老板答應,只要做得好,三個月后就給我漲工資。
釣魚場老板的父母是一對和藹可親的老夫婦,他們對我特別好,尤其是那位老太太,把我當女兒一般對待,她每天都教我說韓語,教我韓國的禮儀和風俗習慣,教我做韓國菜。休息的時候,她也喜歡和我聊天,問我為什么要出國打工,家里還有什么人等等。我覺得她值得信任,就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她。我說,我出國就是為了“辛苦我一個,幸福全家人”,只要能為一家人改善生活、為兒子攢出上大學的費用,我就是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老太太聽了理解地點點頭,又很感動,她覺得,我是一個女人,卻像男人一樣擔起了全家人的擔子,很了不起。她對我比以前更好了,從工作到生活,處處關照我。從她那里,我真的學到了很多東西,這一點我非常感激她。
但我在釣魚場只做了兩個月就離開了,因為我覺得老太太“干涉”我太多了。
那時,我依然每月按時往家寄錢,依然把每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少地寄給丈夫,自己一分都不留。老太太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金淑,不要把錢都寄回去,你自己留一些好不好?”
我說:“我在這邊管吃管住,又沒什么花銷,留錢也沒用,還是都寄回去踏實。”
她說:“這樣對你不好,你也要為自己想想啊!你給家里少寄點兒好不好?”
每次說這話時,老太太的語氣都有些像是在請求我。當時我不覺得她是為我好,只是對她干涉我自己的事感到反感。我出國就是為了給家里掙錢的,有了錢當然都要寄回去,她不讓我寄是什么意思啊?
在韓國那些年,我心里想的都是丈夫和孩子,從來沒想過我自己。我不逛街、不出去玩兒,也不買東西,幾乎一分錢都不花。
記得在韓國的時候,有個天津去的朋友曾經問我:“為什么你不留在家里讓你丈夫出來打工?”他覺得,男人更應該扛起生活的擔子,擔當起照顧老婆和孩子的責任。對他的問話,我只有苦笑一聲、嘆息一聲。
說實話,我不怕苦,怕的是異鄉的孤獨和親情的冷漠。如果我吃的苦能換來丈夫的一句溫情話,能讓他懂得愛護我這個妻子,我也心滿意足了。可是沒有。丈夫從沒主動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每次我打電話回去,他都很漠然,我問一句他就答一句,沒有多余的話,也從沒主動叫孩子過來聽電話,只有在我堅持的時候,他才不情愿地叫兒子來和我通話。兒子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冷淡,也許是年齡增長的緣故,對我少了許多小時候的親昵。
和家人的通話讓我越來越失望,每次通話前的興奮和期待,通話后就變成了沉默無言或者匆匆掛斷。后來,我和丈夫打電話時說得最多的就是錢,好像除了錢就沒別的可說了,他會像匯報似的告訴我最近花了多少錢、花在什么地方、為什么非花不可,可這些我根本就不在乎,也不想聽。
家人不能解我的鄉愁,我只好借酒澆愁。在韓國我學會了喝酒,累了一天了,喝點兒酒,既能解乏,又能睡得著覺;不然,我就會失眠。
我在韓國的第三份工作是在一家私營的燈具廠打工,那個老板很看重我,不單單因為我是廠里唯一的女工,還因為我是所有工人中做得最好的一個,各樣工種我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幾十斤重的模具我一個人就能拆卸。在這里,我的待遇好了一些,有一個單身宿舍,每月能掙100萬韓幣,但工作比以往都累。
老板是個40多歲的韓國男人,他人很好,卻不擅經營,工廠的管理很混亂。他發現我的能力很強,就漸漸地把工廠的很多事務交給我打理。雖然我是個工人,很多時候干的卻是老板助理的活兒。
可是,工廠還是在虧損,老板也開始拖欠工資,我能理解老板的難處,可我也有我的難處啊,拿不到工資,我怎么給家里寄錢?忍了幾個月后,我終于和老板吵了一架,一氣之下,我提著一瓶酒上了山。
當時是凌晨,爬到山頂時天就亮了,天空正飄著雪花。我裹著棉大衣坐在山頂上,一口接一口喝著酒,想起自己離開家時,也是這樣一個冬天的早晨……我忽然感到特委屈、特悲涼,捶著腿狠狠哭了一場。哭夠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竟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身上已落滿了一層雪。
2004年春節,我回國探了一次親。這還要感謝我的老板,他為我辦了一張“登陸證”,有了它,我就暫時獲得了在韓國的合法身份,在一年有效期內,可以自由出入韓國。拿到證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可以回家了。
四年沒有見到親人了,我歸心似箭,坐飛機都嫌慢,恨不得自己長出翅膀飛回去。
丈夫去機場接的我,他看見我也很高興,幫我提著箱子,打車帶我回了家。一路上,我貪婪地看著窗外,天津的變化很大,很多地方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好在家并沒有變,還在原來的地方。我急不可待地爬上樓梯,打開房門,一踏進房間,我的心就涼了半截——記憶中干凈整潔的家變得凌亂不堪,房間里堆滿了東西,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我喊:“兒子,媽媽回來了!”應聲出來一個比我還高的大小伙子,我簡直不敢認了——四年前,他才到我肩膀那么高,臉上還充滿稚氣。
兒子對我并沒表現出特別的熱情,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媽,回來了。”我的心又涼了一些。
在家的日子更加讓我失望,兒子和丈夫經常吵架,有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兒子嘩啦一聲就把飯碗砸了。我想不到自己的家會變成這個樣子,我記得當初臨走時,對丈夫千叮嚀萬囑咐的就是一定要把兒子照顧好,想不到兒子竟然也成了一個自私、冷漠的人,這讓我有種深深的失敗感。
丈夫告訴我,家里只剩下一萬元人民幣了。我很吃驚,四年來,我打工掙了將近40萬元人民幣,一分不少全都寄給了他,怎么這么快就花沒了?對我的質問,丈夫沒說話,而是捧出了厚厚一摞記賬單給我看。我說算了,我不看了,錢花了就花了吧,無所謂了。我實在沒有心情再和他計較這些。
一過完年,我就提前返回了韓國。我決定再做一年就不做了,如果我再不回家,兒子恐怕就要毀了。
那一年,我比以往更加拼命地掙錢,白天在工廠里干著和男工人一樣的活兒,晚上去回收站幫人家擰瓶子蓋,擰得手指都起泡了,后半夜才能回去睡覺。這回,我沒再寄錢回家,而是自己存了起來,我怕丈夫又亂花,到時什么錢也攢不下。
2005年秋天,我終于結束打工生活,回家了。
從回來那天起,丈夫就不斷地追著我要錢,他說他在炒股,又說他要買這買那,我禁不住他軟磨硬泡,還是把存折給了他,里面是我一年來掙的十幾萬塊錢(人民幣)。
真的,給他存折時我根本沒想過什么“你的”、“我的”,我覺得我們是一家人,我掙的錢就是全家人的,他即使再胡花,也要想想我這些年的辛苦吧?也要想想兒子的將來吧?人心都是肉長的,20年的夫妻,他總不會算計我吧?
我錯了,真的錯了,大錯特錯。我以為丈夫和我一樣,在乎這個家,在乎20年的夫妻情分,所以對他毫不設防。然而有一天,吃過午飯后,丈夫若無其事地穿上衣服走了,再也沒回來。
當我意識到有事發生時,家里的存折、現金、房本和戶口本全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