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湖南老家的表哥打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叫我無論如何得參加他的婚禮。表哥對我一直以來都照顧有加,這個情面我肯定得給,何況在外漂泊這么多年,我都沒有時間回家,也不知父母到底過得怎樣了,心里好想回家看看。
出發的時候,我給表哥打了個電話,表哥說他來火車站接我,我說不用了,你肯定很忙,我還認得路。我打算回家先看看父母再去表哥家。
進了小區,遠遠地就看見門口的大槐樹下佇立著一個人。走進細看,是鄰居二嬸,幾年不見,她明顯老了,憔悴了。
我叫了聲“二嬸”,她從懷里掏出塊手巾,使勁揉揉,把眼淚都弄出來了,又擦擦,端望著我。我又喊了聲,她臉上頓時布滿喜悅,說,豹子啊,你才回來啊,你媽媽盼你都盼得望眼欲穿了。我點點頭,問母親身體還好不?二嬸笑了笑,說,還好,身子骨還結實,比我強多了。她向前挪了幾步,也許是不甚小心,腳步一拐,人直往我這邊倒,我趕緊扶住,她的手很粗糙、冰涼,像塊腐朽的槐樹皮,臉上的肌肉明顯萎縮了,眼睛也深深內陷著。一件破爛的皮襖滿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補丁,飄滿了灰塵。
我說這么冷的天,您老在外面干什么?她搖搖頭說,習慣了,不來這里看看,覺得心里不踏實。
我忽然想起她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上次和他們聯系,說是十二月回來。我就問,小馬和小賽呢?回來沒有?
她搖搖頭說就是沒有回來才放心不下啊,都過了這么久了,連電話都沒一個。我說也許臨時有事情,您老放心,都那么大了,他們懂得照顧自己。
二嬸搖搖頭說,我一天不見人,我的心一天放不下啊。說著,尖腳往遠方望了望。遠遠地有幾個背包的漢子過來了,她使勁揉揉眼睛,看清不是小馬他們,臉上便掛著濃濃的失望,我勸說,二嬸,回家吧,都這么晚了,外頭涼著呢。
她說回吧,我便扶著她往回走,可她還是三步兩回頭地往回張望著,到了家門口,忍不住嘆口氣說:看來今天不會回來了。我說,我有他們的電話,我幫您問問。
二嬸說電話一定很貴吧,還是不要打了,我等就是了。
我說沒事,從袋里拿出手機撥小馬的手機,手機里提示說關機;撥小張的,提示說因欠費已停機。我聳聳肩,對滿臉期望的二嬸說:打不通,應該在忙吧。
二嬸哦了聲,回頭朝自己家走,我望著她漸漸離去的背影,忽然悲從中來。想起小時候,母親每天做完飯也是在門口的那棵大槐樹下等我們回來;想起離家在外的這幾年,為了工作,每次說是要回來,臨時有了新的安排,只好狠下心腸說不回來了,我想我的母親也是像二嬸一樣,每天早早地在村口等,卻每次懷著深深的失望回家;想起小時候,母親病了,在醫院里住著,我們兄弟倆做完飯,也是在村口等著母親平安回來。
小區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寄托了多少人的等待與希望啊!
我想:親人間的翹首企盼以及那份細微的關照往往是說不完,也無法完全捕捉的,也就是有了這些關照和期盼才形成一個家。
回到家,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母親偶然間提起二嬸,嘆著氣說,真不知這兩個孩子在干什么,就算忙,也應該說一聲,讓二嬸天天這樣等下去,不是個辦法啊!我說,我聯系聯系他們,不能老讓自己的母親這樣苦等著,那也是不孝。我掏出手機,打了好久卻都沒打通。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表哥打電話來,讓我們馬上過去。母親不想去,她說要看家。母親說話時瞅著二嬸的家,我自然懂得她的意思。年老的二嬸,在沒有得到親人消息的時候,那份心靈深處的煎熬是最難受的,母親想去陪陪她。我不再堅持了,一個人往表哥家走。經過村口時,我又看見二嬸正依偎著老槐樹朝公路上望著,我走上去,輕輕喊了聲,說,還望兒子?
二嬸的臉上掛著淡淡的淚痕,想必是昨晚思念兒子太沉醉了的緣故。二嬸側過頭來說,也不知道他們出發沒有?我回答說,都大人了,他們懂得照顧自己,您老先回去吧。二嬸搖搖頭說,回去又怎樣,還不是照樣著急,待在這里最起碼還有一絲希望。我說,我有個朋友在小馬那邊,我幫你問問。二嬸說真的么?我點點頭說,晚上我給你答復。
辭別了二嬸,剛走進表哥家,表哥便讓我去接親,又讓我陪高賓,一瓶白酒下來,我早醉得不省人事,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頭還有點暈。本想回去,表哥說什么也不放,說什么你出去都五年了,才見你這么一次,總得待兩天吧。說什么憑我們的關系,我請你幫我招呼客人,總行吧。纏了半天,我只好答應留下來,這一待就是兩天。
我忽然想起要幫二嬸的事,本來是躺在床上的,立刻像蹦了弦似的坐起來,先撥他們兩兄弟的手機,照樣還是打不通;我又撥通我朋友的電話。接通了,我的人跟著也輕松起來。朋友吃驚地問我:他們還沒有回家么?都出發一周了。我剛懸下的心又緊張起來了,按理搭火車回來,就算最慢的也只需要三天的行程,難道路上出意外了?我不敢再想下去。下午的時候,我說要回去,正好母親也打電話過來,說是二嬸正等我的消息,表哥這才肯放我走。
回到家,穿著一件破棉襖的二嬸正坐在家里和母親閑聊著,見我回來馬上站起來說,豹子,他們回來了么?
我說,您老放心,正在路上呢。我看著二嬸緊張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禱告,禱告著他們一路平安。
二嬸坐了會兒,走開了。母親問我,我看你神情不對,他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我說,我問過人了,他們都出發一周了,但愿路上不要出什么事情。母親的臉色一下就凝重了,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門外,隔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你不應該瞞你二嬸的,那樣只會讓她更傷心。
吃了晚飯,母親讓我去看看二嬸,二嬸正在整理著屋子,見我來了連忙倒茶、裝煙。二嬸笑著說,人不回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又指著灶臺上的蠟魚臘肉說,小馬好這個,我做了20斤;小賽喜歡吃新鮮的,我就買了一些在水缸里養著。我想了想,還是沒有告訴二嬸實情,我想再等幾天吧,也許小馬他們就回來了。
很快兩天過去了,小馬他們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母親和我都急了,二嬸也不停地過來,我知道她是有事要問,母親告訴我二嬸昨天在村口站了一天,我說我再去問問。正說著時,二嬸一臉蒼白地走進來,我喊了聲“二嬸”,二嬸搓了搓手說,豹子,能不能麻煩你再幫我打個電話。我點點頭,二嬸又從兜里摸了好久摸出一沓鈔票,挑了張十塊的遞過來說,我知道長途很貴,這點錢,不知道夠不夠。
我說不用了,我還不缺這點錢。二嬸說那不行,我不能老是讓你吃虧啊。二嬸硬是把錢塞到我手里,我又把它塞回去,二嬸又塞回來,我急了,二嬸你再是這樣,可就把我當外人看了。二嬸不動了,母親搬條凳子過來,二嬸坐下來說,豹子啊,看來二嬸這些年沒有白疼你。
我說那當然了,小時候母親病著住院的那段日子,多蒙您的照顧,別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我還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一席話說得母親和二嬸都笑了。二嬸說都過了這么多年,虧你還記得。
正說著,我的電話響了,一看是朋友的號碼,我連忙接了,朋友告訴我,小馬出事情了,我聽著聽著心就冷了。原來小馬他們兩兄弟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在火車站遇到了他們打工的老板,那老板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說保證給工資,但都拖欠了快六個月了,最近干脆躲起來不見人。
小馬立刻讓小賽回去喊工人,自己則悄悄地跟蹤。在老板的豪華別墅里,100多個工人涌進來,團團地圍住他。老板見勢不妙,喊了很多穿黑色衣服的人過來。有個工人威脅著再不給工資就跳樓,老板摸出把刀子來就朝工人刺去,小馬在旁邊看得真切,眼疾手快地抱住老板,工人得救了,小馬卻倒在了血泊中。我急問,人怎么樣?朋友說幸虧沒有性命之憂。我又問,那么小賽呢?朋友說,小賽喊工人回來的時候在火車站看見有人搶劫就上了,在和歹徒搏斗中也受傷了。知道你著急,我剛得到消息就馬上通知你了。
我心中釋然了,難怪那么久都沒有他們回來的消息。我看了看二嬸,她臉上掛滿了淚水,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母親也跟著唏噓起來。
過了半晌,二嬸長吁了一口氣,我說,二嬸,您有什么話就說吧,不要憋在心里。二嬸很是平靜地說,我一點都不難過,相反,我為有這兩個好兒子而驕傲,我只是想去看看,但我的身體又不容許我這么做。
母親說,其實這些年來,豹子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娘,如果你信得過,就讓豹子代你去吧。
我點點頭說,那好,我收拾一下,下午就出發。下午我去買了票,是七點的車。
二老堅持要送我一程,到了村口,我說,就到這里吧,外頭冷。母親說你自己小心點,到了記得打個電話回來,免得我們擔心。
我嗯了聲,又說,如果情況容許的話,我會把他們帶回來。
二老開始往回走,她們的身影很快融化在綿綿的暮色中,仿佛移動著的兩個墨點,漸行漸遠。我的淚忍不住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