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已經睡下,但自責讓我無法入睡,也許周一晚上我發這個帖子還是沖動的話,那么我現在發這個帖子完全是因為良心不安!
我是個沒有遠大理想的人,當初考上復旦新聞系的研究生就是誤打誤撞,后來進入本報也是稀里糊涂,也從沒思考過什么新聞理想,這些年雖被大家夸為“瘋狗”、“藏獒”,但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無非是多掙點稿費,能夠養家糊口而已。
我是個膽小的人,從小就是如此,雖然也曾在大街上呵斥過正在偷竊的小偷,但畢竟當時我在出租車上,而且喊完了心里還是惴惴不安,趕快讓司機跑路,估計如果真在大街上遇到歹徒行兇,也不會見義勇為。就是在寫這篇帖子的時候,我還在擔心究竟會得罪多少人啊?以后還要不要在報社混啦?以后還要不要發稿啦?以后還要不要評好稿啦?以后還要不要評職稱啦?以后還要不要評優秀啦?是,我是膽小鬼!
但是,我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至少目前還是!
上個月在報社發了一篇《一個人的戰斗》,說假藥的事情,反響不小,自然有人找上門來。山東L市一個讀者打來電話,反映自己的母親打了(輸液)假冒的人血白蛋白,而醫院態度惡劣,藥監局態度曖昧,這期間國家藥監局正在嚴查假冒人血白蛋白,《焦點訪談》也做了相關調查。在向記者部匯報并被允許之后,正在北京輪訓的我于上周六(4月14日)晚上登上了前往L市的火車。
時間是事先計算好的。周日上午到,采訪病人家屬,了解整個情況;周一白天采訪醫院和藥監局,晚上發稿并立即離開L市;周二見報,不給對方公關的時間。
直到周一晚上稿子寫了一半時,事情的流程都是按我事先預計的進行的:事情相當嚴重,整個地區的很多醫院在此前都使用著假冒人血白蛋白,而且當地媒體只是報道本市在嚴查,并沒報道已經查到的假藥情況,也就意味著絕大多數已經使用了假冒人血白蛋白的患者到現在還不知情,而且在國家藥監局通報的已經查獲假冒人血白蛋白的省市區沒有該省。
但采訪也比較順利,雖然中間也有不少周折,但畢竟我把該采訪的都采訪到了:病人(只是見面,病人已經神志不清)、病人家屬、醫院副院長、藥庫負責人、兩級藥監局、醫藥公司、醫藥公司門市部。采訪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獲得了可靠的信息,并且都有錄音,而且病人的描述也都有錄音、照片、輸液單等為依據,寫起稿來就比較順手,三個小時寫了7000多字。
必須要提到的是,周一下午采訪該市藥監局副局長時,對方叫來了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說是配合采訪,采訪完畢一定要請我吃飯。我只好打馬虎眼,說馬上要趕回濟南,讓他把我送到汽車站或火車站,實際上要趕回住處寫稿。副部長沒有上當,說汽車已經沒有,火車要到晚上11點多才有,讓我吃完飯再走,還張羅著給我買火車票。
本人只好發短信給舉報人,讓他打個電話給我,假裝是我朋友的同學托我辦事,請我吃飯。副部長依然沒有上當,把我送到舉報人說的一個飯店,讓我打個招呼,他就在飯店大廳等我。正在我和舉報人商量如何擺脫時,副部長打來電話,原來另一位主持工作的宣傳部副部長也過來見我。最后我編了一個理由說,朋友的同學請我吃飯,然后開車送我到省會。好說歹說,才把兩位副部長請走。當然,兩位副部長免不了關照我不要破壞該市的形象,“你這報道出去了,老百姓都知道吃了假藥,不得到政府鬧事啊?”本人一一糊弄過去。
送走兩位副部長,以為一切順利,回去寫稿,當天的白班編前會和夜班編前會都報了稿目,經濟版一直在等。
沒有想到的是,晚上九點半,就在我已經傳了4000多字的時候,接到一個來自北京的電話,稿子暫時不能發,原因?本報正在和該市談合作,一個“百強縣”的合作。
哦!My God!合作!
電話并沒有讓我停止寫稿,抱著殘存的一絲希望,時間顯示22∶42∶58,一篇7032字的稿件從L市傳到了北京,再給經濟部打了一個電話,那絲殘存的希望也瞬間化為烏有:已接到領導通知,此稿不發。
哦!My God!我無話可說!
稿子不發,北京還得回。返程的火車票早已買好,周二凌晨一點的火車,還有兩個多小時就得上車,我默默地收拾行李。
沒想到,晚上12點不到,舉報人和其表哥趕到了我的住處,說要保證我的安全,一定要把我安全地送上火車,當然還要請我吃夜宵。
我沒有告訴他剛過去的幾個小時里發生了什么,只是說最主要還是治好母親的病,媒體也不是萬能的,有時候媒體的報道還會對當事人帶來負面影響,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這么說,也許是為了給他打個預防針吧。他當然不知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只是一個勁兒地感謝我,感謝我們報社,感謝我們的記者,“我和鳳凰衛視、《焦點訪談》都聯系過,他們都說來到現在都沒來,只有你們報說來就來了。”“你們這些記者都可以當國家主席了,只有你們才會給老百姓說話。”
聽了這些話,我只能尷尬地笑笑,心里卻是亂七八糟,只想早點離開這里。
在我的堅持下,夜宵當然沒吃,但在我上車前,舉報人硬塞給我一袋吃的:飲料、火腿腸、方便面,“周記者,你不拿,我就跟你去北京”,在眾人面前拉拉扯扯了幾個來回,心存羞愧的我還是接過了這袋沉甸甸的東西。
回到北京,其實心中還是存有希望,畢竟一切沒有說死,沒有說一定不發。想去申辯,想去爭取,但似乎沒有機會,今天下午接到定論:“發內參吧,和人家有合作。”哦,My God!又是合作!這次是“百強縣”,下次會不會是“千強鄉”,也許還有“萬強村”。
對,我們要合作,我們要經營,我們要廣告,我們要發行,因為我們缺錢啊!人窮志短嘛,這句話確實有道理!
但我們還要不要報社這塊牌子呢?
中國的媒體環境不需多說,受到各種限制也情有可原,在歐美國家也沒有絕對的自由,但我們的底線在哪里?
上面的指示我們必須執行,這沒問題,私下發發牢騷也就過去了。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看到的不公平之事也多了,災難也多了,我們似乎也麻木了,這幾天不就有河南的礦難、遼寧的鋼廠、美國的槍殺嗎,在我們的談論中也許只是數字而已,是31人,還是32人,或者是33人?哦,這次是美國歷史上槍殺人數最多的;哦,那個礦難也死了不少人,怎么又是河南?怎么又是遼寧?因為我們離死者太遠,地理上遙遠,關系上更遙遠,他們對我們而言只是報道對象而已。
以前做的調查報道并不多,負面的調查報道更是少之又少,也許上海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確實比較規范,當然真要出了大事又不在我們的報道范圍之內,但這次調查報道卻讓我很激動,雖然接觸的病人只有一個,但想想還有幾十、幾百甚至幾千、幾萬個病人還在不知情中,甚至也許已經有病人因為注射了假藥而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的心不能平靜,我想把真相告訴讀者,告訴那些還被蒙在鼓里的病人們。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舉報人的條件在當地算不錯的。雖然現在他本人、妻子、妹妹、父母都沒有工作和收入來源,只有他父親有1000多塊錢的退休工資,但畢竟他本人此前的工作和收入不錯,有一些積蓄,而且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會上網、會用錄音筆、會找媒體,所以他還算是幸運的。但可以想像,還有多少病人是農村的,是不會上網的、是不會找媒體的,得了病上醫院,花了好多錢,不但沒治好,還越來越糟糕,甚至有可能導致死亡,但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想到這里,我就不能平靜,我就得從床上爬起來。
現在國內真真正正做調查報道的媒體并沒有幾家,本報也曾經以調查報道為榮,尤其是輿論監督的調查報道為榮,也許目前還引以為榮,但不知道我們今后還能不能做調查報道?我們究竟還有多少空間?
本人去年曾經和實習生合作過一篇“重大疾病保險”的調查報道,一個多月,6000多字,都已經編輯好,先后兩次被公關掉,但也就算了,一則雖然關系到很多人的利益,但畢竟還沒有牽涉到人命關天的事情;二則有關部門也在改進。國內的任何媒體都會遇到被公關的事情,沒什么稀奇的,過去也就過去了。雖然記者部和編輯都在為我爭取補償,但我也沒想這些事情,誰也不是為了二三百塊錢費那么大勁兒寫這種稿子,只是覺得欠了實習生一筆債。
但這一次我無法過自己這一關,如果我沒接到舉報人的電話也就算了,如果我接到舉報人的電話但沒去采訪也就算了,如果不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牽涉到幾十、幾百、幾千個病人的生命和健康也就算了,但沒有那么多“如果”。
我不是生產假藥的,我不是賣假藥的,我不是那個醫院的醫生,我不是藥監局的,我不是宣傳部的,但我依然良心不安。因為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我卻沒法告訴別人,沒法告訴那些病人,沒法讓那些不良的制假者、不良的售假者、不良的醫生、不良的官員受到應有的懲罰,那么我和那些不良的制假者、不良的售假者、不良的醫生、不良的官員又有什么區別?我也是他們的幫兇!我也對不起那些病人!我也是罪人!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個有點膽小的平凡人,我沒有能力救任何人,我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但我是個記者,我是個曾經被人稱贊的記者,我更是一個良心未泯的人,我不知道為了一個也許是10萬、20萬又或者是100萬、200萬的合作壓下一篇說明真相的稿子,和那些先寫好批評稿再去訛詐的“記者”有什么質的區別?!
如果這件事情只是會破壞地方政府形象,只是會影響到地區穩定,又或者只是一個政策的制訂或執行有問題,會給報社帶來廣告、發行、經營的困難,我愿意放棄申訴的權利。但這都不是,這是關系到人命的事情!我的腦海里始終忘不了舉報人母親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的畫面,也忘不了那些醫生冷漠的表情,還忘不了那些官員欲蓋彌彰的嘴臉,更忘不了自己在無形當中已經成了無恥的罪人!
我也要還房貸,我也想給老婆買個大點的房子,可以安心地生個孩子;我也想買輛車子,我也需要票子,這些當然都需要自己在報社的工作換來(也許很難換來)。自然,報社也需要票子,才能滿足職工的需要,國家不給,只能自己賺,所以才要廣告,才要經營,才要發行。這么簡單的道理,我當然懂:報社是我的衣食父母,報社不發工資,我就還不了房貸,我就別想換大房子,我就別想買車子,我就別想要票子……但我們的底線在哪里?
我只知道舉報人的母親被醫生偷偷打了好幾天杜冷丁,而且已經被醫生宣判了“死緩”,我也只知道舉報人已經打算在母親去世后就抬著母親的尸體去醫院靜坐,我也只知道舉報人準備聯絡更多的受害者去上訪,難道這就是當地政府希望看到的結果嗎?難道這就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