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兒童游戲的性質是由天性與文化兩方面來規定的。作為天性,游戲象征著和諧、自由,是人之為人的標志,教育應該建立在兒童游戲活動的基礎之上。作為文化,游戲又有著豐富而具體的內涵,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隨著時代、社會的變遷而變遷。這一問題的辨析有著重大的教育學意義,它使我們在肯定教育順應天性的同時,也要考察游戲活動的具體形態,并對兒童生活的現實進行分析和反思。
【關鍵詞】天性;文化;兒童游戲
【中圖分類號】G6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604(2008)09-0014-05
一、游戲作為人的天性
所謂天性,乃“先天之本性”,英文寫作nature,有這樣一些內涵:事物或人的內在本質;宇宙中的創造力、控制力或者個體內部的力量;物質的基本特征或者本質特征;有機體的生理構造或內驅力;整體性的外部世界;人的先天和自然條件?!?〕不論是中文還是英文,“天性”都有這樣幾個共同的內涵:首先,它在邏輯上是先于文化的,也就是說,它是一種基礎性的條件;其次,它是一種有控制性的力量,具有自身的規律;再次,它來自“天”,或是自然之天,或是意志之天。
游戲乃兒童的天性,這是人們的共識,因此有許多思想家闡釋這個哲理。其中,將兒童的游戲天性提升到人的本體論高度來認識的是德國哲學家席勒。他認為,在人的身上始終存在著兩種對立的要求,一是要求絕對的實在性,這種要求來自人的肉體存在或人的感性本性,它努力把人放在時間的限制之中,使人成為質料,因而席勒稱之為“感性沖動”;二是要求絕對的形式性,這種要求來自人的絕對存在或人的理性本性,它為人的認識提供各種判斷的法則,為人的行動提供各種意志的法則,因而席勒稱之為“形式沖動”。而現實中的人格往往會處于分裂狀態,“當他的感情支配了他的原則的時候,他就成為野人;或者當他的原則破壞了他的感情的時候,他就成為蠻人?!薄?〕因此,僅僅依靠這兩種沖動自身的作用,人是不能達到完美和諧的,必須要有第三種沖動,即“游戲沖動”來彌合兩者之間的鴻溝?;谶@一思想,席勒提出了他最著名的那個命題:“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時,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薄?〕
但席勒這里所說的“游戲”并不是我們一般所認為的游戲,而是指審美游戲,即藝術。但這里的“游戲”并不是與一般所認為的游戲完全沒有關聯,席勒例舉了發生在動物和植物身上的一些現象,以說明游戲的生物性起源。人們生活中(包括兒童生活中)的那種自由運動和物質游戲,在席勒看來都是精力剩余的表現,屬于人的動物性生活,它們正是審美游戲的基礎,它們與審美游戲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大自然給予無理性動物的也已經超出了最低需要,并且在暗淡的動物生活中撒下一線自由的微光”“在自然超越任何目的的束縛上升到美的高尚自由之前,它在自由的運動中至少已經從遠處接近了這種獨立性,因為自由運動本身既是目的又是手段”“當想象力試用一種自由形式的時候,物質性的游戲就最終飛躍到審美游戲了。”〔4〕
因此,席勒的游戲概念其實包含了兩個層次:初級層次為自然游戲,高級層次為審美游戲。這兩者之間有著功能上的關聯——它們都是精力“盈余”的結果:自然游戲是身體精力盈余的結果,審美游戲是心智精力盈余的結果。在人的本性中就存在這樣的沖動,在人的現實生活中也存在著這樣的活動。
不獨席勒,現代的動物行為研究也進一步證實了游戲具有其生物學的起源。格魯斯從席勒那里得到啟發,將“本能”概念引入到游戲研究中,以此替代古典哲學中的“天性”概念,從而豐富了游戲的生物學和心理學內涵。在這里,游戲研究發生了方法上的轉變,從古典的思辨轉向了生物和心理層面的實證。自然科學尤其是生物進化論的興起為這一轉變提供了觀念和方法上的指導。此后的心理學和教育學研究在動物與兒童都具有“游戲本能”這一觀念上基本達成了共識。無論是福祿貝爾還是蒙臺梭利、杜威,他們至少都在某種程度上將兒童的教育建立在這樣一種先天性活動的基礎之上。
兒童具有游戲的天性或本能,這從經驗層面上也很容易把握。沒有不熱愛游戲的兒童,不論地域、文化、時代,兒童都在游戲中或者在對游戲的向往中生活。游戲普遍而永恒的存在使得其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和境界的象征,也成為童年生活質量的衡量標準。
二、游戲作為人的文化
“天性”和“本能”這樣的概念仍然不能充分解釋兒童的游戲。內在本性的外化有一個過程,潛在的、先天存在的要成為現實就必須進入文化。也就是說,人具有游戲的天性,但游戲不僅僅是一種天性。只要它在兒童的現實生活中顯現,它就必然成為了一種文化活動。
在游戲與文化的關系問題上,荷蘭學者胡伊青加作過充分而獨特的論述。他認為人類的文化是在游戲中形成并作為游戲而發展的,游戲因素滲透在文化的各個領域。他的觀點超越了不是理性就是非理性、不是天性就是文化的那種非此即彼的單一價值取向,將游戲整合進整個社會文明之中。他不是去闡釋一種理想,亦不是去陳述一個心理學事實,而是試圖從人類紛繁復雜的文化現象中追尋游戲的根源,探求人類的文明在多大程度上成為了游戲,而游戲又是在多大程度上成為了人們生活中的一個根本范疇。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人是游戲者?!薄?〕
盡管胡伊青加考察的是人類文化中的游戲因素,但其視角是從游戲現象入手的,是在肯定游戲的生物學起源的前提下,去分析游戲因素如何影響甚至主導文化的發展的。事實上,在游戲研究的歷史上,關注游戲與社會文化之間關系的研究者不在少數,文化學方面的研究者還有泰勒、格爾茲等,心理學領域則以前蘇聯的維列魯學派為代表。
作為人類社會文化現象的游戲活動有這樣一些特征:首先,游戲與人的社會生活方式是一個整體。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社會生活方式,在農耕文化時代,人們依托于自然,秉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間觀念和土地為根的空間觀念而生存,同時也形成了宗族本位的社會人倫結構以及情感心理。這一切不僅反映在建筑、服飾、飲食等物質器具層面,更反映在民情風俗、情感信仰等觀念和心理層面。那個時代的游戲活動也體現出這一特點。例如游戲“斗草”,看上去不過是簡單的一種力量游戲,卻有著深厚的民俗背景。端午正值五月春夏之交,被稱為“毒月”,是萬物興盛、毒蟲出沒的時節,因此人們有著采藥草、煎湯藥來除毒辟邪的風俗,由此演化出了“斗草之戲”。不僅成人以花草名字相斗,兒童也采集草葉(多為車前草),以葉柄相勾,雙方對拉,斷者為敗。白居易《觀兒戲》詩云:“弄塵或斗草,盡日樂嬉嬉?!背艘燥L俗民情為依托,游戲還反映了那個時代人們的活動空間、時間和形式,例如許多游戲生成于大自然,玩具取自豐富多彩的自然資源,游戲帶有群體活動性質,游戲內容有著一定的時令性。
其次,游戲也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而變遷。步入現代社會之后,許多傳統游戲慢慢衰落和消失,僅僅成為民俗史上的文字。這是因為一方面根植于農耕文化的信仰、風俗在消逝,原先的游戲失去了它的情感和心理基礎,另一方面,兒童的生活空間、時間以及游戲資源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過去兒童所喜愛的斗草、打彈子、滾鐵環、抓石子、跳房子等游戲活動到了現代既不具備相應的玩具和游戲空間,也不具備相應的人際條件,而傳說、古老的童謠、民間故事等也日益被圖書、電視、電腦等文化媒體所替代。盡管這些年來重視民間游戲和傳統游戲的呼聲越來越高,但它們只能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有所復活,因為從根本上來說,現代社會失去了過去的那種文化生態,現在的兒童玩電子玩具就像過去的兒童玩草和石頭一樣自然。
再次,游戲具有共同體的性質。盡管心理學家對兒童游戲的社會性水平作了各種區分,并認為隨著兒童年齡的增長,兒童游戲的社會性水平顯示出提升的趨勢,但游戲自誕生之日起,就不是個人孤立的活動,它總與交流、交往聯系在一起。兒童即便是獨自游戲也有著假想的玩伴和觀眾,甚至會將自我分離出一個他者與自己交流。至于游戲的內容更是帶有社會性質。然而,這里要強調的是游戲者之間所具有的“共同體”關系與一般的社會關系的區別。共同體是以人的意志(情感)為基礎而形成的整體,它不是靠外在力量拼湊起來的,而是有機地渾然生長在一起的。〔6〕 作為一個游戲共同體,游戲者之間是真誠、平等的,是以一種富有情感的愉悅的方式結合在一起的?,F實生活中的權威、法則、律令在游戲中要么被消解,要么成為相互之間的約定。在象征性游戲中,兒童在感受、表現和對話的過程中獲得實質性的樂趣;在競爭性的規則游戲中,參與的意義也遠遠大于外部的成功和失敗。
最后,游戲以文化符號為中介。人是符號的動物,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行為是人類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游戲活動以符號為中介創造了一個人類的意義世界。成人的游戲固然具有這樣的特征,兒童的游戲也是如此。符號是一套象征系統,具有抽象的功能。最早的游戲如皮亞杰所描述的“延遲模仿”,即是在動作層面上最初的抽象。隨著兒童年齡的增長,他們的游戲從身體的練習性游戲開始發展到象征性游戲,動作符號以及大量出現的形象符號則成為幼兒時期游戲的主要內容,而日漸增多的規則游戲也體現了兒童更為抽象的符號思維能力的逐漸形成。這是一個必然步入人類符號文化的過程,是兒童游戲區別于動物游戲的本質特點,游戲的天性現實化的過程就是它成為文化的過程。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見兒童在游戲中的語言、情感和觀念無不打上一個時代所通約的符號印記。
游戲的本質是什么?如果我們還秉著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它很難有一個合適的答案。我們從活生生的游戲現象入手進行考察和分析,可以發現這些兩極的概念之間其實是連續的、互為依托的。當我們的目光聚焦于兒童原生的游戲沖動和游戲思維,以及千百年來保持恒定的某些游戲形式時,游戲作為天性和本能的一面就立刻凸顯出來,而當我們關注那些動態的、變化的游戲內容和玩具時,游戲作為文化的一面即有所表現。
三、重新審視游戲的價值
正確地辨析游戲的本質,其意義在于引導人們更完整地去看待游戲的價值。當我們說到“幼兒園要以游戲為基本活動”“讓孩子在游戲中度過童年”時,我們是從“游戲是兒童的天性”這一角度來言說的。教育應該順應兒童的天性,引導兒童步入生機勃勃的文化世界,因此,這樣一個命題既體現了教育中的兒童本位觀念,也具有重大的方法論意義。游戲對于兒童來說,不僅是他們的思維方式,也是他們的行動方式,教育只有順應這一規律才能具有內在的生命力。
從天性的角度理解游戲,能夠更好地澄清游戲的內在價值。游戲的內在價值在于它是兒童的生命活動,是完整而真切的體驗本身,它具有無目的而又合目的的特點。任何附加的價值都不會高于這個價值,這是一個教育者應該持有的基本立場。我們允許和鼓勵兒童游戲,不僅是因為游戲能夠使兒童的身心得到有益的發展,更因為游戲是兒童內心的迫切需要,是他們作為一個初涉人世的小生命的權利。
從天性的角度理解游戲,有益于我們杜絕教育活動中的一些虛假的“游戲”。教師在教育情境中利用游戲形式去達到教學目的是合宜的,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這種游戲形式必須是真正生動、積極的活動,而不是用游戲的外衣來裝飾枯燥生硬的教學活動。
從天性的角度理解游戲,還能使成人更好地與兒童分享游戲的經驗。既為天性,則人皆有之。每個成人都是從孩童時代走來的,都曾經熱愛游戲,有過豐富的游戲體驗和經驗。當現實的需求與理性的規則左右了我們的內心時,游戲的天性便被遺忘和泯滅。尤其是作為教師,如果不能深刻地理解兒童這種來自天性的呼喚,那么當他持有指導和評價兒童游戲的權力時,他就會濫用或誤用。只有自身成為游戲者,至少在自我中有一個游戲者的身份存在時,教師才能真正成為兒童的伙伴。
然而,天性雖然是出發點,但不是現實的全部,它永遠處于一種未完成態,需要文化的增補。游戲所具有的文化規定性使我們看到了它在現實生活中林林總總的表現形態,同時也引起了我們對其具體形態的價值判斷。只有置于文化的視野之中,游戲才成為真正的“活動”,才會變得具體而現實。
從文化的角度理解游戲,能夠幫助我們從中透視兒童生活的變化。為什么當今的兒童玩的是此游戲而非彼游戲?為什么有些游戲已逐漸消失而有些游戲卻正在產生?游戲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社會文化生活中豐富和不斷變化的內容。同樣是角色游戲,過去的兒童扮演屠夫、鐵匠、裁縫,現在的兒童扮演警察、出租車司機、超市收銀員,乃至出現娛樂城、飯店這樣的場景以及“八折酬賓”“大甩賣”這樣的語言,這些皆為斗轉星移、世事變化之故。同樣是射擊類游戲,過去的兒童玩彈弓,現在的兒童玩電子槍,我們除了看到現代技術因素對兒童生活的改造之外,還看到了他們的生活空間以及同伴群體的變化。這是現實的文化生態,物質器具、制度風俗、情感觀念乃是一個整體,任何一方面都不可能孤立于時代而存在。
從文化的角度理解游戲,能夠使我們更理性地對待現實生活中兒童的游戲。如果說游戲是兒童的天性,具有自由和諧的內在精神,那為何還會存在“好游戲”與“壞游戲”的分別?我們為何會鼓勵兒童玩某一種游戲而不是另一種?事實上,游戲的價值并非完全由它本身來決定,而是必須放置于一個更開闊深遠的文化價值坐標之上,放置于兒童完整的生活背景之中。如果游戲帶來的不是兒童需要的平衡而是紊亂,如果游戲帶來的不是現實和未來的延續而是斷裂,那么這樣的游戲即便是多么令兒童興奮和熱愛,也值得養護者和教育者警惕。
從文化的角度理解游戲,還能使我們對文化本身進行深刻的反思。相對于農耕文化,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更趨向于一種商業文化。很難想象,如果席勒生活于這樣的時代,他是否還會將游戲作為美與藝術的代名詞,是否還會將游戲視為人之為人的最高境界。商業與技術的因素早已無孔不入,殖民了被視為自由、和諧的兒童的精神家園。兒童文化并非孤立隔絕的,而是無時不刻地處于成人文化的控制和影響之中的。在很大程度上,游戲活動已經淪為一種消費活動,游戲規則也從過去的人際約定走向技術控制,這直接體現在玩具之中?,F代的游戲中,兒童更多的是在與物打交道,而非與人打交道,而“物”是技術與商業結盟的產物,在各種誘人和美好的言辭之下,其潛在的目的是引導父母與兒童去占有它、消費它。兒童游戲的空間在萎縮,不僅是指物理空間,也包括心理與精神空間。游戲者成了事實上的被游戲者。如果沒有清醒的意識,一味迷信商業的說辭和科技的力量,游戲將失去它最寶貴的內涵。
參考文獻:
〔1〕MERRIAM-WEBSTGR. 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M〕.10th ed.Massachusetts: Merriam-Webster,Incorporated Springfield,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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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20.
〔7〕卡西爾.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35.
The Culture and the Nature:the Characters of Children’s Play
Huang Jin
(College of Educational Science,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210097)
【Abstract】The nature of children’s play is determined by two factors, one is the children’s nature, the otheris the social culture. In the light of the children’s nature, the play symbolizes coordination and freedom, so children’s education must build up on the activities of children’s play. In the light of the social culture, the play has its own prolific meanings, and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society lives, which may changes as the times and society changes. Thus, we must acknowledge the children’s nature, meanwhile we must pay attention to the activities of children’s play, and investigate the condition of children’s lives.
【Keywords】nature; culture; children’s 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