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研究采用以錄像為媒介的集體訪談和多重話語人類學的方法,探討了由中國某農村幼兒獨自往返于家庭與幼兒園之間這一現象引發的城鄉幼教工作者對幼兒園安全問題的看法。受訪的城市幼教工作者對農村幼兒獨自上學、回家的現象表現出關注往往始于他們對幼兒人身安全的擔心,但隨著訪談的深入,許多人對這一現象表示理解,甚至表達了對農村幼兒能力強、農村幼兒園教師安全壓力相對較小的羨慕。城鄉對比之下,研究者與部分受訪者達成共識:幼兒園教師感受到的安全壓力影響了他們的日常教育行為,并進一步影響到幼兒在園的體驗與感受。
[關鍵詞]農村幼教;安全;教育人類學;城鄉比較
[中圖分類號]G6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604(2008)07/08-0006-06
一、問題的提出:如何解讀農村幼兒獨自上幼兒園現象
對于城里人來說,幼兒上幼兒園要接送,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要討論的不是要不要接送,而是怎樣接送才不會與上下班時間沖突,誰來接送等問題。但我們在中國某農村地區一所幼兒園開展教育人類學研究時無意中發現,一些農村學前兒童在沒有成人陪伴的情況下,常常獨自或與其他兒童結伴往返于家庭與幼兒園之間。跟大多數不熟悉農村生活、不了解農村幼兒教育的“局外人”一樣,作為研究者,我們觀察到這種現象后,最初的反應是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可以讓這么年幼的孩子(3~5歲)獨自上幼兒園和回家呢?
雖說農村的自然環境不像城市那么復雜,可再自然的環境,對年幼兒童來說也充滿了危險。比如,爬坡上坎摔跟頭,玩水掉到水里,過馬路避讓車輛等。我們該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呢?農村家長難道真的不擔心孩子的安全問題嗎?城鄉幼教工作者怎樣看待這一現象?在不同的看法背后反映出怎樣的教育觀念和教育問題?對這一現象的解讀,能否為幼教工作帶來些許有價值的啟示?
二、研究方法:多重話語人類學
現代人類學重視對多個地點、多層話語的研究。任何一種文化內部,并不是自成一體、井然有序,而是充滿了隨機性、變化、矛盾沖突與不和諧的。對同一種社會現象,不同的當事者有不同的解釋。而這些解釋本身又受到地域、政治、權力、階級等社會因素的影響。因此,我們選擇多重話語的人類學研究方法(Multi-vocal Ethnographv),力圖展示中國幼教工作者對家長(是否)接送幼兒上幼兒園這一現象存在的多種看法,并探討這些看法背后的問題。同時,我們借鑒1989年美國教育人類學者托賓(Tobin)等人比較中、日、美三國幼兒園教育的研究方法,也采用了以錄像為媒介的視覺人類學研究方法(Visual Ethnographv)。在組織小組討論前,我們制作了一個約20分鐘的錄像。在錄像中,我們盡量記錄中國西南山區某農村幼兒園(化名“長江幼兒園”)比較有代表性的一日生活的各個環節和各個方面,如幼兒來園和回家、集體教學和自由游戲、點心和用餐、午休和人廁等。需要說明的是,我們的研究對象并不是錄像本身,而是不同觀眾(個人或群體)對錄像的反應,即人們在觀看錄像后的所思所想和言論。這有些類似于心理學研究中的“投射技術”,研究者研究的問題是被試對刺激物作出的聯想,而非刺激物本身。
在此基礎上,我們通過以下步驟收集訪談數據:首先,我們把錄像播放給“局內人”(即被拍攝的長江幼兒園的教師和園長)觀看,并針對錄像中涉及的教育問題征求她們的看法。然后,我們把錄像播放給其他群體觀看。這些群體包括其他幼兒園的教師、幼教行政管理人員、科研人員、師范大學幼兒教育專業的教師以及有學前子女的家長。從地域分布上看,本文收集的訪談數據主要來自重慶(郊區)、成都(郊區和市區)、貴州(農村)、上海(市區)。看完錄像后,研究者對觀眾進行訪談。大部分觀眾在觀看錄像的同時就會評論或指出錄像中他們感興趣的內容,個別觀眾還會要求暫停錄像播放,以便進行點評。
幼兒獨自上幼兒園這一現象所引發的討論主要涉及幼兒教育機構中兒童的安全問題。我們期望來自“局內人”和作為“局外人”的其他群體對這一現象的不同解釋和看法不僅能加深人們對農村幼兒教育的理解,更能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城市幼兒教育中存在的一些習以為常的教育觀念和教育實踐進行反思。
三、研究發現:大家最擔心的是安全問題
(一)第一反應:安全上要改進
當我們把在長江幼兒園拍攝的錄像放給城市幼教工作者看時,不少人的第一反應是認為該幼兒園的日常活動存在“安全隱患”“不太安全”。幼兒園教師在看到幼兒早上獨自來園、下午獨自離園以及園外活動等情景時,常會發出“哇”的驚呼聲,或不斷搖頭、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或與周圍的人竊竊私語。觀看錄像后,老師們首先提及的內容通常也與安全問題有關。
我們必須再次強調,觀眾的興趣點、擔心和討論與其說反映了錄像中所拍攝幼兒的生存狀態本身,不如說反映了觀眾自己對錄像中情景的理解。換句話說,當城市幼教工作者在觀看錄像過程中流露出對長江幼兒園幼兒獨自上幼兒園和獨自回家這一現象的驚訝時,我們并不能由此得出該現象本身有多么不同尋常這樣的結論。作為研究者,我們希望探討的是:觀眾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們的言談揭示了哪些與他們自身的兒童觀、教育觀有關的東西?對于長江幼兒園是否確實存在“安全隱患”這一問題,本研究無法作出實證性的回答。我們更關心的是,在長江幼兒園的教師和家長眼里習以為常的教育現象,為什么在不少局外人的眼中卻那么不可思議呢?
(二)城鄉比較:農村這樣是可以的,城里肯定不行
盡管覺得幼兒獨自上幼兒園、回家存在安全隱患,但很多觀看了該錄像的城鄉幼兒園教師和園長對錄像所呈現的相關場景還是表示可以理解。其主要理由是:農村幼兒園的自然和人文環境允許幼兒獨自上幼兒園。比如,農村的自然環境單一,不像城市那樣復雜;在農村步行比在城市安全,車輛不多,車速也不快,很多鄉間小路根本就不通車:農村的社會風氣比較淳樸,鮮有惡意拐騙、綁架幼兒等事件發生;農村鄰里之間交往多,不同家庭不同年齡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孩子們可以結伴上幼兒園和回家,等等。
雖然我們見到有的農村幼兒園園長和教師也會出于對幼兒安全的擔心,強制家長每天按時接送,遇到實在不愿接送孩子的家長,還要求他們跟幼兒園簽訂安全責任書,但發生在我們拍攝的長江幼兒園中的現象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絕非個別。我們在研究中發現,農村家長對孩子是否需要接送有自己的判斷。家長作出這種判斷通常是綜合了當地的各種因素(如覺得孩子不會出現太大的安全問題),但也可能僅僅是依據某一個因素(路太遠,無人、無時間接送等),或者根本就沒意識到這是個問題。
在被問及為什么這里的孩子大多自己上幼兒園和回家時,長江幼兒園的園長和教師回答說:“沒有必要要求家長來接送。”再細細追問,教師們告訴我們,一直以來當地的風俗就是這樣,上幼兒園的孩子跟上中小學的孩子一起上學、放學,走的也是同一條路(因為幼兒園就在中小學旁邊),至今未出過安全事故。孩子們成群結隊,每天都這樣走,對路況越來越熟悉,家長就覺得沒有必要天天接送。那些住家離幼兒園近些的,孩子就在家長眼皮底下,一般不存在走丟的問題;那些住家遠的,家長對孩子從幼兒園步行回家要花多少時間心中有數,如果超過了時間,他們會派人出去找。農村這種穩定的、鮮有變化的生活,也間接地保障了孩子獨自上幼兒園、回家時的安全。
農村居民彼此之間比較熟悉,即使有什么異常問題發生,也能得到及時處理。在我們調查期間,就曾發生過住家遠的幼兒未按時回家的事件。孩子的奶奶出來找(因父母親均在外地打工),一路上沒找到,最后在鎮上找到了園長(教師和園長都住在幼兒園里,家長們都認識她們),園長幫忙打了幾個電話,最后證實孩子是跑到同學家去玩了。
我們在四川甘孜州丹巴縣某村做田野研究(另一研究)時與當地學前兒童家長的交流也證實了前面被訪者提出的部分假設。一長者在被問及如果孫女上學前班是不是要接送時表示,第一次報名時要送去,但那以后就不會接送了。孩子自己走到學校沒有問題,而且即使有問題,這種走路(走各種各樣的路,復雜的路)的能力也是需要鍛煉的,所以沒有必要接送。
一些觀眾指出,這種現象出現在農村是可以理解的,但城里肯定不行,因為城市“情況復雜”“安全問題多得多”。學前兒童獨自上幼兒園的現象難道真的僅僅出現在中國農村地區嗎?通過對訪談資料的整理,我們發現好幾位教師不約而同地提到,即使在城市里,學前兒童自己上幼兒園和回家,也曾經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三)時代變遷:我們小時候,哪個來接送嘛
這個錄像似乎總能勾起人們對過去的回憶。人們總是傾向于說,“我們小時候……”“我想起……”似乎眼前的錄像,講的就是多年前年幼的自己。
我看了這個,其實沒有想到現在的幼兒園,而是想到我小的時候上過的幼兒園,當時的情況跟這個差不多。[s老師,成都市區,青年]
我們那個年代,小時候,哪個來接送嘛!點點兒大的娃娃,放心地在那里耍……鄉壩頭,啥子都做過了……但是我覺得我小的時候,真的是無所謂。[z園長,成都市區,中年]
錄像讓受訪者聯想起的不光是他們的童年時光,還有他們對以前工作的回憶。特別是對教齡長一些的教師來說,錄像里所呈現的,讓他們聯想起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前剛參加工作時幼兒園接送孩子的一些情景。
(談到上世紀60年代的接送)早上都是家長把娃娃統一送幼兒園來,放學的時候我們有一個集體送……我們分兩路,出了幼兒園,一路往左邊走,一路往右邊走,送過大口子,然后兒童就自己走了。[c老師,成都市區]
受訪者的回憶逐漸向我們展現出一段耐人尋味的歷史——即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變遷,接送幼兒這一幼兒園教育中必不可少的環節如何發生變化,如何越來越受到大眾(包括家長、教師、行政管理人員等)的重視。
文化大革命以前都是這樣的(指下午離園時教師集體送過大口子,家長不來接),文化大革命期間好像也是這樣的,后來就發生變化了。[C老師]
我們小時候上幼兒園也一樣,路很遠,可能要走二十多分鐘,只有一條路,還要過一條大河。老師就是跟我們一起走過去走過來,從來沒有出過安全問題,覺得很正常。那個時候可能相對現在(安全事故)還是要出得少一些。這個地方(指錄像拍攝地)也是這種情況。[S老師]
(現在)肯定是越來越嚴,越來越重視。我們從開始隨隨便便接送,到后來委托,到用指紋打卡機……原來都沒有這么嚴……最近這兩三年,不一樣了,我們就要核對(指來接送的人),要簽委托書,要給父母打電話,必須核對了,才能讓其他人接走幼兒,越來越嚴了。[z園長]
三位教師的回憶涉及不同的年代。c老師提及的應該是上世紀60年代的事情,S老師提及的是上世紀80年代前期的事情,而z園長提及的則是上世紀90年代以后的事情。
1989年頒布的《幼兒園管理條例》第十九條指出,“幼兒園應當建立安全防護制度,嚴禁在幼兒園內設置威脅幼兒安全的危險建筑物和設施,嚴禁使用有毒、有害物質制作教具、玩具”,未提到“接送”問題。2006年由教育部、公安部等多部門聯合頒布的《中小學幼兒園安全管理辦法》第三十一條指出,“小學、幼兒園應當建立低年級學生、幼兒上下學時接送的交接制度,不得將晚離學校的低年級學生、幼兒交與無關人員”,對“接送”作出了相應的規定。
(四)追本溯源:安全是緊箍咒
許多接受訪談的教師常常從談論“接送”問題開始,最終會不可避免地談到安全問題。園長說,老師也說,大家都說安全重要,安全壓力大,很緊張,安全是緊箍咒。
現在安全的緊箍咒每時每刻都在制約著教師,一天下來沒有出什么安全問題教師都要長舒一口氣。這學期結束了,娃娃走了,沒有出問題教師又要長舒一口氣。[Y園長]
領導都在說,現在90%的責任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我們把那個安全緊箍咒念那么緊,就是要最大限度地避免責任事故的發生,但是有些事故是避免不了的。[z老師,成都]
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受訪者談起對安全問題的感受時竟然不約而同地使用了同一個比喻:緊箍咒。應該說在當今中國幼教領域,用“緊箍咒”來形容安全問題對教師日常行為的制約是再傳神不過了。無疑,直接受緊箍咒制約的人是工作在一線的教師。間接地,緊箍咒也制約著幼兒園園長和其他相關行政管理人員、研究者、政策制定者等。在某些情況下,這些間接受制于緊箍咒的人,也扮演了念咒的唐僧的角色,對教師施加著無形而又無處不在的壓力。但經念得最兇的,恐怕得算部分家長。家長對發生在校園內外的兒童意外事故不分青紅皂白的追究成為最令教師們頭痛的事情。一旦家長開始“念咒”,教師和園長都會同時受到懲罰。安全的緊箍咒對教師和園長日常行為的影響之大是外人無法體會的。它讓教師時刻警惕自己是否會因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而受到懲罰。為了避免因為忽視安全問題帶來的懲罰,教師們自然會小心翼翼地組織活動,盡量避免需要一點冒險精神或孩子有受傷可能性的活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五)對安全問題的反思: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
這種安全壓力對教師的工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的結果直接表現在孩子身上。不少教師都提到,現在的孩子并不幸福,因為他們有很多東西都不能玩,有太多的限制。而錄像里的幼兒園教師的安全壓力并不大,孩子也更加開心。不少觀眾在言談中流露出他們對這種寬松氛圍的贊賞。
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沒有安全上的壓力。像我在幼兒園就有這種感覺,非常擔心娃娃的安全問題,可以說擔心得不得了。但在錄像中就看不到這點,我感覺他們在玩游戲、上課時很有活力,很大方……我們幼兒園的孩子出去都是手牽手。但我看他們出去那種狀態,全部是自己走自己的,而且教師的感覺比較放松。[s老師]
接受訪談的教師普遍認為,在長江幼兒園的這種氛圍下,農村幼兒在身體、動作、獨立性、自理能力等方面的發展顯得比許多城市幼兒要好。教師們似乎也非常向往這種安全壓力更小的、更寬松的環境。反之,如果幼兒園迫于安全壓力而一味地“消極保育”,將會使孩子失去很多鍛煉的機會。
這個(錄像中的)幼兒園的娃娃可能比我們幼兒園的娃娃在動作發展上要更好一些……這不是我們每天讓娃娃鍛煉走步、跑步就能練出來的,真的是潛移默化的。[s老師]
看上去這個幼兒園的孩子性格方面發展得很好。[G園長,上海市區]
像我們這里的娃娃就應該再放手一點,不要太過分地保護了,還是要放手,要不然他們什么都不會。[Y老師]
你說奇怪不奇怪,孩子手牽手地出去有時還是會發生意外。我覺得安全問題不是說你小心翼翼,手拉著手就可以避免的……現在的娃娃就是成人包辦太多。[s老師] 五、討論與分析 當前,在中國的幼兒園教育領域,甚至整個基礎教育領域,安全問題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從管理的角度來看,任何教育方案如果存在安全問題,通常是要一票否決的。這就意味著,如果出現一次安全問題,幼兒園所有其他工作都會連帶著被否定;如果某班級中有一個孩子出了安全問題,且家長又“鬧”到幼兒園的話,該班的帶班教師的所有出色業績將會被全部否定。這也許有其合理的一面。畢竟,兒童的人身安全應是教育機構中教育者必須首先加以重視的問題,如果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證,還從何談兒童的發展?但本研究的目的不在于探討怎樣接送是安全的,什么樣的活動安排是安全的,城市幼兒園應該如何接送,農村幼兒園又應該如何接送等問題,而是想要給讀者展現一個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常教育現象所揭示出的,中國城鄉幼兒教育工作者對兒童人身安全問題的一些感受和看法。
我們發現,幼兒園教師所面臨的安全壓力似乎與幼兒是否開心、愉快、幸福有著很大的關系。很多幼兒園教師指出,今天這些孩子(大多指城里孩子)其實并不幸福,因為他們受到太多的限制,有太多的地方不能去,有太多的東西不能玩。而類似我們錄像里所呈現的幼兒園,盡管幼兒在物質上較為貧乏,沒有城里幼兒那么多的玩具、圖書,但他們開心、愉快,對周圍環境表現出熱情與專注,這種狀態令城市幼兒園教師、園長羨慕不已。
與各種很“先進”的教育理念相比,安全問題處在更為核心的位置,是不可觸犯的底線,也是無形且時時刻刻制約著教師教育行為的緊箍咒。教師聽了很多有關課程改革的講座,看了很多優秀的課改案例,觀察了不少的現場教學活動……然而,這些課改的“精神”遭遇安全事故時,就變得行不通了。在這種情況下,教師們會調整他們的教育策略。比如,不開展某些活動,盡管這類活動對兒童的發展有意義(比如,園外參觀,有身體碰撞的體育活動等);盡量減少某些活動(如戶外活動,運動量較大的集體活動等);降低活動的挑戰性。
教師們總是怕孩子出事(安全問題)。雖然教育改革提倡教師們要“尊重兒童”“信任兒童”,把兒童看作能自我建構知識的人,但在安全緊箍咒的作用下,漸漸地,教師們心目中真實的、無形中內化了(甚至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兒童形象卻是缺乏自我保護能力的,容易受傷、缺乏社會經驗、沒有應變能力的。在安全壓力之下,教師們總是覺得這樣也危險,那樣也危險,孩子做事情時總是有些膽戰心驚。于是,教師們開始不相信孩子,明顯地低估孩子的能力。而這種低估和消極保護,又反過來導致孩子缺乏鍛煉的機會,無法提高自我保護能力,防范意識也得不到相應的發展。
我們還發現,本研究反映出來的教師對幼兒規避傷害能力的不信任(表現在降低活動挑戰性,總擔心會出事等)并非僅存在于教師與孩子之間。教師、家長們擔心有壞人,比如拐騙、報復、大欺小,這是普通人對自己周圍社會環境的不信任:家長總害怕孩子在幼兒園受到傷害、受到不公正對待,這是家長對教師的不信任;教師總是害怕家長找麻煩,特別是告到園長、告到教育行政部門、告到法庭,怕被電視臺曝光,這是教師對家長的不信任。與這些在城市中普遍存在的不信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們在錄像中的農村幼兒園和其周圍環境中感受到的人與人之間的因熟悉而產生的信任感。費孝通早在六十多年前就解釋了中國農村社會的這個特色:“每個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著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正是因為這種“熟悉”和“沒有陌生人”,長江幼兒園的教師和家長們才敢于放開手,讓孩子自己往返于家園之間。雖然當代的中國農村社會跟當年費先生觀察到的中國農村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解釋當前某些中國農村仍存在學前兒童獨自上學、放學回家這一現象時,我們感到幾十年前的人類學研究成果在今天仍然具有解釋力,能幫助我們理解該現象。
實際上,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人際信任感的失落,并不是某人的個別行為或想法,而是遍布整個社會的一種心態,而且有隨著現代化進程越演越烈的趨勢。伴隨著這一趨勢的,還有越來越嚴格、具體、周全的制度保證(讓人感覺自己比以前更“安全”了)。然而,這些制度似乎使得原本充滿童真、有趣、關愛的幼兒園,變得有些冷冷的,有些缺乏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