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那年,家里增加了四個人,使原本只有四個人的家庭,人口總數瞬間翻番。
父親跟村里承包了15畝水域養魚,魚價好,生活不是問題。只是,原先的兄弟倆一放學就得拼命地四處割草、撿糞喂魚。稍不留神,父親的大頭皮鞋就會踢到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讓我莫名其妙地趴下。弟弟從沒體驗過來自父親的這種“優待”,多年后提起,他說:“要是我,早就……”但揮舞的棍棒和拳打腳踢也無法輕易降低我內心深處慶幸有了“娘”,還憑空添了三個弟妹的喜悅之情。高興歸高興,好心情最終還是變成掉在地上的瓷器,嘩一聲摔得四分五裂。在父親日勝一日的打罵聲中,我一天天從一個優等生變成差生,并成為班里少數幾個留級生之一。
留級給父親帶來更大的理由和信心,他公然多次對我下“驅逐令”。那天,他咬著牙齒氣焰囂張地吼道:“晚上回來再見你,我就剝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趕快給我滾出這個家!”然后與打扮妖艷的后娘一道,手挽著手說說笑笑地逛街去了,留下16歲的我,想象著被剝皮烹肉那“宰菜牛”般的慘況,害怕和傷心到了極點。
不同輩分的親友們都說,要不是長得跟爹一個模子,大家都以為我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不是父母的親骨肉。
這時,對我關懷備至的奶奶已一天天衰老,不但無力庇護我,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難以自保。平常被隨意唾罵也就算了,有一次,為了護我,還活生生被父親一棒撂倒。我知道,在某些方面,父親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人,連奶奶都悲憤欲絕地說:“你還小,遠遠地走吧!離開這個逆子,不要再回來!”
危難之時,我自然想到最要好的同學大軍。因為愛看他父母給他訂閱的《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我們一直走得很近。找到他,說明情況,我倆立即借了一輛木制的手推車,把一套行李和一紙箱書送到學校。從此,我成了名副其實的“住校生”。可是,到幾十公里外的公路上做了一個多月的小工掙到手的79塊錢,交過學雜費,買過學習用品,已買不了多少飯票。沒幾天,我就喪失了吃飯的資本。
這天放學,我難過地對大軍說:“飯票沒了,沒飯吃了。”
“走,到我家吃去!爸爸媽媽會歡迎你的。”
“不好吧?”嘴上說著,腳卻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了。畢竟,人餓了就得吃飯,揣起尊嚴,這是無奈中明智的選擇。
大軍一家是回族,性格堅韌開朗,父母在當時較為吃香的糧食部門工作。馬阿大身材魁梧、體格健壯,當過兵,只是生活的辛勞過早地讓白發爬上了他黑里透紅的額頭;馬大媽個頭不高,留著齊耳的短發,膚色白凈,賢惠仁慈,精明能干,是城區糧管所副所長。單位不錯,又是雙職工,按理生活該十分富裕,可到了職工宿舍,從那些陳舊的擺設和簡單的家具就可以看出,一家人的生活是溫馨而又簡樸的。二老膝下有三個兒女,大軍是老大;老二是個女孩,多年臥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老三是小軍,正在完小就讀。供著兩個孩子讀書,工作之余還要護理女兒,給她打針吃藥喂飯翻身擦背……生活的重負可想而知。
大軍在飯桌上向父母說明我的來意,一家人對我這個漢族孩子的遭遇十分同情,并對我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
第一句話,大媽就非常慷慨:“不怕!以后放學你就跟大軍一起回來。同親兒女一樣,我們不會偏待你!”又說:“你瞧學習上、生活上缺少什么,就跟我們說。”
阿大也接著說:“男子漢,一生中要經歷許多磨難才會取得成功。不用怕,好好讀書!”
慈愛暖心的話語,讓我慶幸自己找到了家庭之外的親人。
就這樣,我每天到大軍家吃飯,常常跟大軍在一張床上打滾。許是長期打罵的結果,我當時膽子非常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門,還經常尿床。每次,大媽都會罵大軍夜里不陪我起夜。我說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要尿,不能怪他。大媽就笑了,把床單扯去洗,把棉絮拿去曬。
那時,大媽常說阿大每天要背一兩百斤重一袋的麻包上下車,工作苦,而幾個孩子都在學知識、長身體的年紀,就是一分錢不存,也要盡力把伙食辦好。于是,飯量驚人的我,每天都能與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一桌,痛痛快快地享受大媽做的葷素配搭、鮮美可口的菜飯。而我所能做的,僅只是在飯后幫著大媽收拾一下飯桌、掃掃地,或到井里拎兩桶水。總之,我那時的心情是復雜而愧疚的,好在二老都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女,沒有絲毫的責備。
一次,班里要交什么錢我已記不起來,反正數目不小,大媽便逗大軍說錢只夠交一個人的。大軍急了:“媽媽說話不算話,舌頭跟牙齒打架!”見大軍一副著急的樣子,大媽拿出兩份錢分別塞進我們手中,笑著說:“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兩個都是媽媽心里的寶!”那份慈愛與親近,令我不禁涌出幸福而感激的淚水。
周末,我偶爾也會幫著大媽侍弄僅有的兩小塊菜地,那樣的日子甜蜜而開心。我和大軍兄弟倆還在地邊摟著照過一張相,幾十年過去,這張只有兩寸的黑白照片還完整地保存在影集里。每次翻看,總會浮想聯翩,溫馨蕩漾。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有一天,父親竟拎著一根捆畜生用的白麻繩到大媽家質問二老:“你們憑什么收養我的兒子?我又沒有死……誰敢收留我的兒子我就跟誰沒完!”一副唯我獨尊、玩世不恭、欺行霸市的嘴臉。不過,大媽從沒在我面前提起過這事,我是多年后從知情者口中獲知的。依稀記得,有天放學回來,大媽笑著問:“華蔭,如果你爹打我們,你會幫哪個?”聽大媽這么說,我心里非常難過,也非常害怕。我想,肯定是父親放過什么話來,于是斬釘截鐵、滿懷仇恨地說:“我絕不幫他!”想必,大媽那時的心情十分沉重。一邊是尚未成年的孩子,一邊是蠻不講理的漢子,二者又是父子關系,兩者之間實在難以權衡。不過,大媽一家對我仍然一如既往地關懷、關心、愛護……
秋后的一天,大媽突然在飯桌上問我:“想不想去當兵?”原來,一年一度的冬季征兵工作開始了。有了離開家庭獨立鍛煉的機會,而且又是光榮參軍,我當然高興。本來,在校學生是沒有資格報名的,鑒于我家庭的特殊情況,加之大媽領著我多方說情疏通關系,最后,不但村上給了證明,武裝部門也同意我參加體檢了。那些日子,每天吃過晚飯,大媽就拉著我的手走遍她所能說得上話的人家。每到一家,都少不了花幾塊錢,買點水果、糕點什么的兩三樣小禮物拎著。幸虧我的身體爭氣,體檢結果為甲等,可甲等身體的應征者全縣有70多個,兵源只需50人。最終接到入伍通知書,這完全得益于大媽為我奔走呼號所帶來的社會同情。記得當時的縣武裝部領導曾對大媽說:“只要他的身體條件合格,我們第一個就送他!”
臨行,大媽讓我回家給父親報個信。她說:“無論如何,血脈相連,父親做得不對的地方,要體諒他。”就這樣,大媽默默地用博大無私的母愛,關愛一個被家庭遺棄的異族孩子,并千方百計為這個孩子尋求一條出路。當孩子有了出路的時候,她又叫孩子不要忘根,學會感恩。
從部隊退役后,我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干進入公安隊伍,穿上了夢寐以求的警服,但除了到外地出差,過年和中秋我大多都要往大媽家里趕。在自小就失去母愛的我的心中,大媽就是媽。成家以后,依然如此。雖然,每個節前大媽都不會主動邀請我們回去,但去了,二老會萬分高興,仿佛到來的也是自己十月懷胎的兒子。
20多年了,每次見面,大媽還會叮囑我一定要多回去看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