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臨時供職的單位辭職回家沒兩天,原打算回鄉(xiāng)下做自由撰稿人的我,寧靜的心情一時又被遠方打來的一個電話撩撥得火辣起來。朋友首先詢問我在家里的情況,然后說:“過來跟我一起干吧!我現(xiàn)在在廣西北海做海鮮生意,你來以副手的身份幫我送貨到海南,一個月給你三四千元的工資,怎么樣?好好地考慮考慮,三天后我再給你電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放下話筒,我心里可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但最刺痛我內(nèi)心的還是那句:“不出來干一番事業(yè),想要靠寫作過上富裕的日子,幾乎是不可能的!”
人生最難戰(zhàn)勝的敵人,莫過于內(nèi)心的欲望,道行不深的我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還是用家里唯一一部剛買了不幾天的手機,換回了朋友手中的1000元錢。我把500元揣在身上作路費,500元塞進褲腰帶里,作應(yīng)急之用。7月底,別過妻女,我獨自踏上辛苦而漫長的南上旅程,在憧憬與擔(dān)憂的交織里,恍恍惚惚從紅土高原萬山聳翠的滇西來到美麗的海濱城市北海。剛跳下空調(diào)大巴,我就及時與朋友聯(lián)系,他說你隨便打個“摩的”過來,我在某某路口接你。朋友就是朋友,見我來了,他急急忙忙幫我卸箱子,然后扛起就走,走不多遠,汗水已浸濕雪白的襯衫,可他死活不讓我換,令人感動不已。
到了住處,朋友讓一個小弟做了一大碗面條給我吃,然后讓我進狹窄的衛(wèi)生間沖涼,說是先休息休息,哪兒也別去了,黃昏時分陪我到廣場走走,明天再帶我熟悉公司的情況。難道朋友已經(jīng)開起了公司?我內(nèi)心忍不住一陣高興和激動,火辣辣的天氣不再那么難耐,甚至滿溢著美好和希望。
北海是一座美麗的花園城市,一幢幢高樓大廈在鱗次櫛比中顯得寧靜而又寬松舒適,街道寬敞漂亮,綠樹掩映著如茵的碧草,到處花團錦簇,蜂飛蝶舞。
看來,夏天在北海睡覺是件十分簡便的事情,隨便拿張草席往地上一鋪,再放上一個塑料皮編織的枕頭就行,一夜到天亮也無需往赤身裸體上蓋什么東西,就這樣,還會睡得汗流浹背,躺在任意一塊地皮上,都像躺上了火力過猛的熱炕。只是,我和朋友睡的那間屋,既沒有蚊帳或滅蚊器,又不能關(guān)了門窗“蒸包子”,兩個大男人只好脫光衣服,大開門窗,任由蚊子在身上開會,品嘗“人體宴”。從小到大,這回我可真是體會到了什么叫“夜不閉戶”和“千瘡百孔”。總的來說,我和朋友睡的小間要好一點,其他人擠在兩個大間里,光那氣味就夠嗆。更慘的是,大家都養(yǎng)成喝生水的習(xí)慣了,住處根本沒有燒開水的炊具,渴了就去廚房擰水龍頭,我從家里帶來的保溫杯只好作刷牙缸用。
早上起來,朋友讓我?guī)瞎P和本子,說領(lǐng)我去聽課。當我們來到一個十六樓的大客廳,那里已坐了幾十個人,像軍人一樣齊整。通過自我介紹,我知道除了一位女孩是當?shù)厝艘酝猓渌藖碜匀珖鞯兀蠖噙€是未成家的少男少女,都在追夢的年齡。上課的老師身著白襯衣,打著紅色領(lǐng)帶,聲音洪亮,很有風(fēng)度和口才,鼓動性極強,想必是哪一家大公司的業(yè)務(wù)主管或經(jīng)理。當他講到產(chǎn)品的流通和資金的分配情況,我立即看出那是傳銷的路數(shù),因為它每件產(chǎn)品的銷售都是以發(fā)展下線為目的,產(chǎn)品的實際功用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金字塔”理論,讓幾何般無數(shù)倍增長高得離譜的回報額釣住下線的胃口,努力誘導(dǎo)他花幾千塊錢買一小盒產(chǎn)品閑置在床下,然后憑借這張入場券再去騙別人上當,以此獲取高額提成。每個銷售人員都沒有底薪,唯一的工作就是絞盡腦汁地打電話,不創(chuàng)造絲毫物質(zhì)財富、精神財富和社會效益,玩的就是一張嘴。
晚上,我們又到一棟有20多層的爛尾樓更大的空間里搞活動,這里集聚了一兩百人,大家都認真地坐在塑料小凳上。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紛紛上前,用各自的家鄉(xiāng)普通話作自我介紹、表演節(jié)目,人群中不斷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喝彩,歡聲笑語不斷。我這個30出頭的老青年也完全被他們感染了,情不自禁地上前唱了首《當兵的人》,下面掌聲雷動。我真喜歡和這些豆蔻年華、充滿幻想、說說笑笑的小青年們在一起,哪怕生活清苦一點,也會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活動的尾聲,有一個工作出色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眉飛色舞地介紹他是如何在半年時間內(nèi)賺到大錢的,同時贊揚了一位四川籍的小同學(xué),說他幾乎把班里的同學(xué)都拉過來了,頗有能耐,賺了不少。這樣的活動天天晚上都舉行,樓上的氣氛非常熱烈,樓下到處是打長途電話“發(fā)展”下線的人。有人還專門買了手機在此出租,搞成流動話吧,看樣子收成不錯。
沒幾天,我什么都知道了,朋友才跟我攤牌,他說他根本沒做海鮮生意,更不是什么老板,他只是住在一起的這些下線的“家長”,千方百計叫我來的目的,就是讓我通過自己的人緣和社交能力,開發(fā)老家滇西片區(qū)的業(yè)務(wù),因為那邊還沒有人做,故此前途非常光明。朋友把話挑明以后,無需責(zé)備,我暗下決心與他分道揚鑣,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去,繼續(xù)我那苦熬式的、追求學(xué)問和自我奉獻的生活。在這個問題上,我既不想“既來之,則安之”,也不想撈回旅途“成本”,畢竟,君子愛財還需取之有道。
我知道,朋友是不會輕易放我走的。其實,后來者事先都被喊你來的人全面權(quán)衡過,在強大的假想金錢利益和風(fēng)景秀麗的大環(huán)境里,很少有人想走,很少有人愿意做被譏笑的執(zhí)迷不悟的“傻瓜”。在沒賺到錢之前,伙食費自己想辦法,房租由“家長”墊支,記賬,輪流做飯,秋后算總賬。雖然天天吃炒洋芋和白菜,喝洋芋白菜湯,但個個都愿意為“崇高”的理想努力奮斗,把生活標準降到極限。我想,我一定得悄悄溜掉,否則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聽說,想臨陣脫逃的人可是要關(guān)禁閉的,那時,不交錢成為營銷員就出不來了。這幾天,已有不少自詡賺了大錢衣冠楚楚的男女(其中竟有人號稱干過公安局長或鄉(xiāng)黨委書記),開車來輪番給我“打氣”。平時,朋友還依照規(guī)矩不許我一個人出門,隨時讓人陪著,像是給我配備了警衛(wèi),打個電話都逃不過隨從的耳朵,以致我那憨厚老實的女人差點幾次給我匯款。于是,我一邊與各位前輩談心交朋友,了解各方面情況,虛心討教;一邊啰啰嗦嗦地跟家鄉(xiāng)的親友聯(lián)系要交的股金,以放松身邊人的警惕;一邊苦思脫身之計。
漸漸地,我把必要的物品收進皮箱,把那些可以舍棄的東西更多地放到外面來,故意搞得很亂,以求起到迷惑人的作用,并在外出時悄悄摸熟幾個車站的道路。一天中午,依然等錢的我發(fā)覺“家人”都陸續(xù)外出了,只有朋友和我在家,忽然心生一計,便約朋友一起上街吃午飯。我故意選了一個便于觀察路面的座位,吃著吃著,突然跳起來,攔下一輛正往這邊開的空出租車就走,朋友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來到住處,我三步并作兩步上樓拎下皮箱,讓司機直奔最遠的一個長途車站。還好,準備離站的一班車還剩兩個座位,我趕緊掏錢補票。
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旅途顛簸,我平安回到故鄉(xiāng),剛進家門,電話鈴響了,對方正是遠在北海的朋友。他說,那天我剛離開,他們一二十個弟兄就分頭趕到了幾個車站,沒能留住大哥這種人才實在遺憾,又說:“大哥,快回來吧!5000塊股金我已幫你提前交了,只是當時沒告訴你,怕你不愿花小弟的錢。你不回來,錢就作廢了,這可叫我咋辦?你回來的話,賺到錢還我,賺不到錢就不用還了。”聽口氣,像是真的,我便頗為無奈地說:“沒辦法,那錢以后再說吧!這情我心領(lǐng)啦!”
隔不多久,朋友再次來電。這回,他讓我寄幾百塊錢,他說,拘留所的生活太清苦,想搞點煙抽。不過,我坦然拒絕了他小小的請求,我想,在那種包吃包住的地方,該鍛煉的要鍛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