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改革開放以后,魯迅研究開始步入了多樣化的格局,學人在時代學術思潮的推動下,從一開始側重于“主題研究”,轉向后來頗具學理色彩的“實證研究”和“文本研究”,走上一條愈來愈精細的專業化之路。學人的辛勤勞作,換來了累累碩果,魯學研究專著不斷面世,構成新時期二道非常醒目的風景線。然而,魯學學術研究繁榮的背后,卻潛伏著不容忽視的隱憂,即這些促使魯迅研究學術化、學理化的種種努力,導致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這種價值取向漸漸使魯迅研究喪失把握現實的能力,無法為我們的生存現狀和精神環境提供意義支持與有效解釋。正是基于此種考量,郝慶軍提出了“重估魯迅雜文”和“重返政治領域”的學術主張。他的學術專著《詩學與政治:魯迅晚年雜文研究(1933~1936)》正是這一學術主張的集中體現。
郝慶軍提出“重返政治領域”,是基于這樣一個理論預設:“任何文學形式都是它所處社會歷史具體環境的產物;而且文學形式所含蘊的視野與眼光,所提供的思維方法與言說方式,所展示的思想路徑和情感面相無不具體而微地表征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與風致。”解讀魯迅,如果僅僅從學理的角度不足以挖掘魯迅思想及其作品的豐富蘊涵,甚至也無法真正懂得魯迅的作品。因為魯迅精神及其作品是在與各種不同文化思想的競爭中生存并發展起來的,是在對中國現實社會各種文化現象的獨立闡釋中予以豐富的表現。因此,“重返政治領域”,就是要把魯迅研究從封閉的“主體研究”、“文本研究”和孤立的“實證研究”引向現實空間,引向意識形態所賴以形成和展開的廣闊領域,引向社會運動和思想運動的復雜動態過程之中。而“重估魯迅雜文”,就意味著重新發掘雜文所內斂的詩學機制與魯迅活躍而充沛的思想激情之間的關聯。詩學使魯迅的思想怎樣成為言論,成為話語實踐,而對現實的詩學回應又如何反過來規約著魯迅思想的向度和框架。這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開闊的研究平臺,即詩學與政治、文學與歷史、話語方式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問題。而對這些問題的思索與探討,才能打破魯迅研究的封閉性和自足性,使之重新與社會文化聯系在一起,才能重新還原魯迅與所處時代的各種文化思潮對話和論爭的現實語境,具體觀察在對話與論爭中魯迅的獨特思想和批評方式怎樣得到傳播和發展。從而真正觸及魯迅精神“活”的靈魂和雜文文體所煥發出來的別種的美學魅力。
首先,郝慶軍選擇了一個好的課題研究的邏輯起點,即他對魯迅晚年的雜文創作研究放在現代文學史的一個關節點——1933年《申報·自由談》副刊革新上。魯迅在這個副刊上共發表雜文約147篇,結集出版了三本雜文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因此,郝慶軍這個觀察視點的選擇是很有眼光的,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他透過魯迅與《申報·自由談》副刊締結不解之緣的關系的探討,深入觀察魯迅在同其他文化派別的論爭中,形成了一個怎樣的文化空間,魯迅又是怎樣使用并發展了雜文這種文學樣式,如何把握現實世界,梳理話語脈絡,形成言論空間,爭取輿論資源。郝慶軍注意到,近年來國內外學界對“公共空間”和“想象的共同體”這兩個理論話題的探討熱潮,前者源于德國學者哈貝馬斯關于“公共領域”的理論闡述,后者來自美國學者安德森關于“想象的共同體”的學理建構。不可否認,“公共空間”和“想象的共同體”的理論探討,確實推動了中國文學研究界報刊研究熱的出現,使人們關注到“公共領域”原則上是向所有公民開放的,可以由各種對話構成;“想象的共同體”由于強調報刊和印刷在構建民族國家的想象中起到重要作用,而給研究者提供了一個宏闊的視野和“烏托邦”式的想象。顯然,郝慶軍對《申報·自由談》“言論空間”的討論,也受到這兩個理論的影響,從而打開了思維的論辯空間,但就國內學術界目前存在著對兩個理論的“過度闡釋”,他卻抱以清醒的學理警覺。他認為,哈氏所謂的“公共領域”與中國的“公共空間”是有著天差地別的:“其一,在哈氏那里,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的公眾開放,而中國近現代社會中能夠讀書看報的人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民眾只是‘沉默的羔羊’;其二,哈氏認為‘公眾’既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結合,又可以自由地表達和公開他們的意見,這在現代中國是難以想象的,即便有‘集合’和‘結合’,等待的往往是槍彈和水龍頭,倘若偶爾表達自己的意見,輕則報刊停業,書店關門,重則便像史量才那樣死于非命;其三,至于像‘公共性使得公眾能夠對國家活動實施民主控制’之類的美好約言,在風沙撲面虎狼當道、民族危亡生民不堪的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更是妄想與說夢。”同樣,他認為安氏的“想象的共同體”理論太過倚重主體的“想象”,主觀臆斷成分很濃,未免失之嚴謹。對此,他很贊賞楊義關于中國不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而是一個“實踐的共同體”的理論主張,這是由于中國是經過幾千年的民族融合,在血與火、痛苦與奮斗,在一次次危亡中掙扎而形成的多民族共同體,不是靠想象來維系,而是在實踐中逐漸建構起來的。據此,郝慶軍以為《申報·自由談》革新在文學上產生的影響至少有三點:(一)《自由談》編者由黎烈文替代了周瘦鵑,編輯風格為之一變,由“游戲文章”大多變為談時事、議時政,切近現實,有關痛癢的雜文;(二)推動了1930年代的左翼文學運動的發展。魯迅等左翼作家借助這一大眾傳媒,突破各種禁錮,展開論爭,把自己的聲音和思想更廣遠地傳播到全國乃至世界。(三)促成了魯迅雜文樣式得到進一步發展和成熟,遂致引來效仿,造成“雜文熱”的意外局面。在這部分的論述中,郝慶軍特別針對新時期以來學界有部分學人對晚年魯迅的種種“非議”提出質疑和批判,他說:“如果沿著歷史的紋路細細尋繹,不難發現以魯迅為代表的一群現代知識分子在探詢中國獨立富強之路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與共產黨走到一起,并發現唯有此路才能切實拯救中國,并非偶然之舉。盡管有的學者羞于談及魯迅與共產黨的交往,恥于談及魯迅對蘇聯的向往,仿佛這樣會傷害魯迅,損害魯迅的形象,但事實上魯迅在1930年代已經開始研究并漸漸信仰共產主義,這也是毋庸諱言的。值得反思的倒是:什么力量和習慣勢力致使魯迅1930年代的紅色言行成了新的‘話語禁忌’?學術潮汐漲落得如此之快倒更耐人尋味。”
其次,郝慶軍對魯迅晚年雜文詩學機制的探討,是從敘事話語與修辭策略兩個層面展開論述的。魯迅在《申報·自由談》發表的雜文較以前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一是篇幅短小,字數少則三五百,多也不盈千,魯迅也稱其為“短評”;二是內容上由先前的文明批評多轉向社會批評和時事批評,關注的重點大都是當下的實際問題,話題重心由談古轉向論今,由思想層面的論難轉向國家民族興亡的關注;三是文字的風格和敘述方式也隨之有了調整和改變。有鑒于此,郝慶軍就魯迅的“短評”展開敘事學層面的論析。這類“短評”在敘事方式上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摘引報章,然后稍加分析疏解,使筆下批評的現象自行暴露原形,彰明于天下。如果說摘引那些報刊文章是一種“原敘事”,那么魯迅對這些敘事話語的重新排序、組合、分析、注疏、引申、發揮等便成為一種“再敘事”,于是這類雜文便形成了一種“敘事——再敘事”雙層結構。從敘事結構看,它可分為“平行敘事”、“逆向敘事”以及“批評的剖析”。“平行敘事”中的“平行”,其實就是一種對舉關系。“平行敘事”就是兩條敘事線索次第展開,互相映襯,互相說明,意義自然凸顯。而“逆向敘事”則反其道而行,南轅北轍,你東我西,正話反說,大唱對臺戲。“逆向敘事”實質上是一種冷嘲,或者反諷,只不過這種冷嘲與反諷以敘事話語的形式出現,在對現有的話語秩序施以顛倒中達到諷喻的效果。“批評的剖析”是作者借諾斯羅普·弗萊的《批評剖析》一書的學術術語。他說:“批評是一種敘事,對批評的剖析便是一種再敘事,這兩種批評話語的對話、碰撞、甚至交鋒的方式為魯迅提供了一種新的場域和視野,使他的雜文更切近地進入現實的思考,快速做出有力的分析判斷,及時回應變動的社會思潮,進而把自己的新思想與新觀點回饋到社會大眾之中,參與到整個社會的文化生產中來。”從這個意義看,魯迅在雜文中的“批評的剖析”不僅是一種敘事話語分析,更是一種意識形態分析。
在魯迅晚年的雜文創作中,修辭從來就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它與魯迅的思想和激情一起構成魯迅雜文的完整風貌。郝慶軍認為:“修辭策略既是形式的東西,也內蘊了作者的眼光、視野、美學趣味和思維模式,它規定了作者觀察問題的角度,理解生活的深度,表情達意的力度和思想發展的向度。”從這個層面而言,修辭策略在魯迅雜文的詩學機制中也占有重要的位置。郝慶軍在魯迅晚年雜文研究中首先關注的修辭策略是“戲仿”與“隱喻”。“戲仿”就其基本內涵來說,是指在新的語境中,模仿另一種語境中的話語,從而產生諷刺、嘲弄的效果。當然在詩學領域里,“戲仿”并不僅僅指稱嘲諷性的模仿這一表層含義,它還指文本與文本之間的深層對話關系。在1930年代文禁森嚴的情況下,魯迅能夠通過“戲仿”,讓人在文字的間隙中發現語言與現實、話語與社會之間的裂痕,讓人重新審視現實,重新認識歷史的真相和人性的復雜。可見,修辭對魯迅而言,從來就不是純粹的技巧問題,也不只是表達方式的問題,更多情況下,乃是一個突破話語禁忌,揭開語言迷障,進入話語中心地帶的路徑問題。
從修辭學層面,郝慶軍還對魯迅晚年雜文繪聲繪色地刻畫上海社會中特有的“動作”人手,深入挖掘這些“動作”背后隱含的殖民文化,“動作”執行者的思想靈魂,“動作”本身折射出扭曲人格。魯迅描繪這些“動作”可分為三類:一類是殖民者、統治者的“動作”,是施加給殖民地人民的行為,如“推”、“踢”、“抄靶子”等;第二類是上海市民的“動作”,是殖民地扭曲社會、扭曲心理的反映,如“爬”、“撞”、“揩油”、“吃白相飯”等;第三類是上海某些所謂讀書人的“動作”,如“捐班”、“登龍”、“幫閑”、“吃教”等。郝慶軍把魯迅刻畫這些典型“動作”上升到修辭學層面來看待,并稱之為“動作修辭學”,這是很有創意的一種見解,其目的在于透過修辭學層面,“探究魯迅在1930年代上海如何通過觀察上海人特有的行為方式和活動方式,來剖析上海社會,進行文化批判的”。1930年代的中國,言論極不自由,魯迅運用曲筆方式,描寫了人們習以為常的動作、行為,在對動作的實施者和動作的接受者之間矛盾關系的揭示中,展現一個社會階層奴役、欺凌、剝奪、壓迫另一個社會階層的社會現實,揭開權勢是怎樣形成,怎樣被再生產,又是怎樣施展,成為了一個普遍的壓抑關系,讓人清楚地看到上海社會存在的那些矛盾和它們之間的嚴重沖突。如此一來,魯迅拾取上海社會特有的、典型的“動作”,加以詳加觀察、研究、描繪、敘述,“既能驅逐了主流意識形態設置的語言封鎖,繞過政府當局強行設置的言論限制,又為他在禁忌和開放的思想地帶之間拓展出一片較為自由的言論空間,為其介入主流話語,展開社會批判提供了有力的語言支撐和美學能量”。因此,郝慶軍關于“動作修辭學”研究,打開魯迅雜文詩學的內在機制,揭示魯迅雜文為何能夠產生不同尋常的批判力量和思想鋒芒。正如他說:“魯迅在雜文中使用的‘動作修辭學’,固然有魯迅個人藝術修養和思想境界的高度結合的因素,但歸根結底還是社會現實和思想方式在文化領域、美學領域的反映。”
最后,這本書還有一種他人少有的特點,就是郝慶軍以自己的赤誠之心與研究對象,燃燒在一起,熔化在一塊。郝慶軍在《后記》中很動情地說:“我是農民的后代,我來自社會底層,我的經歷要求我的研究必須融入我對生活的思考,我很難做四平八穩的文章。”正因為作者是農民的后代,來自社會的底層,所以他很自然地走進魯迅晚年的雜文世界,并且意識到重估魯迅晚年雜文價值的一條有效途徑就是“重返政治領域”,而在論析的過程中,他緊緊抓住魯迅的兩個基本立場:一是苦難的中國立場,二是底層民眾的立場。在此基礎上,魯迅動用其淵博的知識,去考掘支撐權勢的知識巖層,給人看那知識崩斷的一面,暴露其丑陋猙獰的面影,撕開權勢與知識的隱秘的關聯。如此一來,郝慶軍獨具匠心地解讀和激賞魯迅晚年雜文所呈現出來的那種獨特觀察視點、那種獨特的言說方式,以及對現實和現象的那種超越力量。他說:“魯迅雜文給人開啟了一扇觀察社會的窗口,給人展示了人們共同感受卻無從表達的社會壓制機制;魯迅雜文穿越司空見慣的生活表象,開掘出隱而不彰卻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權力關系和壓迫結構,讓人在深入認識現實社會的同時產生深度共鳴,因而打動人、感染人。”這意味著新時期以來學術界流行的那些所謂的“文學性”或“審美性”標準,都不適合拿來衡量魯迅的雜文價值。魯迅通過他的雜文創造出另一種美學,這種美學風貌猶如郝慶軍所說的:“它是佇立風沙里的大建筑,和飛翔在石窟巖角邊的蒼鷹帶給人的那種壯美,是血沃戰場與敵人搏殺的戰士,和奔突于大林莽中求生存的虎豹所表現出的悲劇美。”是的,這種連同自己也投入燃燒的火焰中的酷烈而偉美的感覺,何止只俘獲一個郝慶軍,其實也會打動每一位生活在當今有正義感的中國讀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