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規范與文本訴求：瞿秋白的高爾基批判

1930年代，瞿秋白譯介的蘇聯文學作品中，世界無產階級文學奠基人高爾基的作品是所占比重最大、選擇資料最全面、涉及面最廣泛的。眾所周知，1930年代后，高爾基已然成為蘇聯革命文學的權威代表。在蘇聯所傳播的話語體系中，高爾基的形象象征著文學與政治的完滿結合，文學家與政治家的完美結合，這不僅昭示著走高爾基之路可以取得最崇高的道德榮譽，而且具有無與倫比的光明前途。更為重要的是，對于瞿秋白所處的1930年前后的中國左翼文壇而言，高爾基及其作品的典范性對中國革命作家和革命文學具有現實的指導意義。正是因為這兩方面的原因，才使得瞿秋自在動蕩、艱難、緊迫的上海文藝生涯中用較大的精力來譯介高爾基的作品和文論。

一、高爾基：無產階級的代言人

1930年代，瞿秋白關于高爾基的評論主要有：《高爾基作品選·后記》、《高爾基論文選集·寫在前面》；關于高爾基的譯述大略有：《馬克西謨·高爾基四十年的文學事業》(史鐵茨基)、《作家與政治家》(盧那察爾斯基)、《高爾基——偉大的普洛藝術家》(V.吉爾珀汀)、《高爾基的文化論》(A.S.布勃諾夫)。這些評論和譯述隨著《高爾基作品選》、《高爾基論文選集》的一版再版而流傳深廣，成為權威性的定評。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瞿秋白本人對高爾基的直接評述，還是瞿秋白譯介的他人對于高爾基的評述，在瞿秋白塑造高爾基的過程中起到的功能都是相通的。在這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正是通過兩種評述的聲音，瞿秋白完成了將高爾基作為一個無產階級典型作家的鍛造和雕塑。

首先是高爾基的無產階級作家的形象塑造。瞿秋白指出，高爾基是“揭穿舊社會的一切謊騙的作家，他挖出了自己的心，把它的火焰來照耀走到新社會去的道路。”高爾基的文學事業是與蘇聯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相契合的。高爾基文學生涯的發生與發展，都是與蘇聯國內工人階級的成長壯大相伴隨的，都是與列寧所領導的蘇聯革命事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斑@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高爾基的事業是密切和俄國革命運動聯系著的。革命精神在高爾基的作品里找著了自己的表現?！痹诖朔N意義上，高爾基40年的文學生涯完全是“站在為著社會主義的斗爭的戰斗立場上，站在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老將的職位上。”因此，40年來，高爾基成為蘇聯革命運動和社會主義文化的代言人。不惟如此，高爾基還在進行革命創作的同時，也積極“參加了黨的出版部，幫助黨創辦幾種雜志，幫助黨建立秘密關系等等。”因此，“高爾基——是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積極的參加無產階級針對資產階級的斗爭，他用政論家的資格，也用藝術家的資格參加階級斗爭?！痹谝幌盗械谋硎鲋?，瞿秋白完成了對高爾基無產階級作家主體形象的塑造。高爾基已經成為無產階級作家典型的代名詞：“我們國家歷史上的兩大時代，也就是藝術家的高爾基和社論家的高爾基的創作高峰的兩個時期。這使得高爾基同俄國和全世界的革命運動永久的聯系著，這使得高爾基成為工人階級的偉大作家。M.高爾基親密的整個的屬于無產階級，因此，他也屬于人類的歷史。”

其次，是瞿秋白對高爾基的寫作姿態和創作傾向的塑造。一方面，高爾基對于無產階級有著無限的同情與鼓動：“高爾基——從小就是工人——他在社會的底層生活過很久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地獄里的一切災難。他所研究的，大部分是那些小手工業的勞動者，無政府主義的流浪人的典型，他研究了被蹂躪的被磨折的人們，在怨毒之中互相磨折著的人們。他靈敏的去聽他們的幻想，對于他們的振作和要想離開黑暗生活的努力，他總是很感動的高興。……從此之后，高爾基在外國也站在堅強的陣地上，為著蘇聯的真理而公開的頑強的斗爭，從這時候起，他的痛恨資產階級比以前還更加上幾百倍?！绷硪环矫?，對于非無產階級，高爾基則是極端的厭惡與批判：“高爾基對于市儈，對于私有主義的小資產階級，小老板，小田主，一切自以為是貧苦而又只聽得見洋錢響的音樂的人們，是深刻的憎惡著，然而他所揭露的并不是簡單的‘惡根性’，而是資本主義整個制度的結果。”所以，瞿秋白指出，高爾基“揭穿這種痛苦的真實，號召著為著新生活的斗爭。”正是這樣一種鮮明的姿態，決定了高爾基的愛憎：“高爾基所做的就是這樣的事。他在他的作品里面，放進了他的全部的心血，放進了他對于壓迫的全部的憎惡，放進了他對于被剝削的全部的愛和真實；這些作品像耀眼的光明一樣的照耀著號召著向那新的秩序前進，為著社會主義而斗爭?！焙翢o疑問，這種姿態也決定了“高爾基的全部創作的動機”是“為著人類，為著群眾，為著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而感受苦痛”。

可以說，瞿秋白通過自己的譯述和蘇聯權威人士對于高爾基的論述，完成了對高爾基主體——精神形象的鍛造，同時也完成了瞿秋白在文藝大眾化的理論中謀求知識分子主體的某種發展指向。

二、高爾基：現實主義的實踐者

1930年代初，瞿秋白參與左翼文學活動時，已經是一位歷經政治斗爭考驗、十分熟稔馬列主義的政治家和理論家了，而且在蘇聯生活學習多年，他已經較為全面地了解了蘇聯社會政治現實，十分明晰在特殊歷史語境下政治和文學的辯證關系。因此，在1930年代重返文壇之時，瞿秋白就立足于無產階級的文化訴求，為中國革命文學譯介可資借鑒的范本，探究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持續、健康、發展的新路徑。魯迅翻譯的《毀滅》出版之后，瞿秋白就寫信給魯迅說：“翻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名著，并且有系統的介紹給中國讀者(尤其是蘇聯的名著，因為他們能夠把偉大的十月革命，國內戰爭，五年計劃的英雄，經過具體的形象，經過藝術的照耀，而貢獻給讀者)，——這是中國普洛文學的重要的任務之一。”在瞿秋白看來，譯介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名著的重要目的，就是契合中國革命文學發展的現實需要，為中國讀者再現無產階級革命的歷史現實，感染和激勵中國讀者，從而推動中國革命的發展；同時，這些“經過藝術的照耀”的文學名著，具有豐富的生活氣息和真實可感的典型形象，也可為中國革命文學創作提供某種藝術借鑒。高爾基作品的譯介無疑正是瞿秋白這種訴求的具體體現。

在《高爾基作品選·后記》中，為了進一步清晰彰顯高爾基的文學精神，瞿秋白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為中國讀者提出了一種潛在的閱讀期待，“對于中國讀者，尤其可以注意的卻是高爾基的反市儈主義和集體主義”。事實上，瞿秋自從現實主義文學觀出發分析高爾基的作品，強調在典型環境中塑造典型人物?！案郀柣某跗谛≌f的浪漫主義的靈感，同普通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浪漫主義是絕對不同的，正因為普通的浪漫主義永久是以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私有財產為基礎的，而高爾基的熱烈的說教，不但是革命的，而且是反對私產的，反對私產的貪婪，利己主義，癡呆主義”。因此，高爾基的筆下所描寫的個體絕非孤立的、僵硬的、呆板的，而是活生生的“社會性”的人，呈現出典型人物性格所具有的豐富性；高爾基的深刻之處，還在于形象地闡發了人物的性格成因的階級性的社會根源。由此，瞿秋白在高爾基的文本中驗證了自己所提倡的現實主義文學觀念，即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不是某種思想觀念的傳聲筒，而是特定社會環境的產物；作家的任務就是要在廣闊的社會環境中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過程，用藝術的手段來表達思想并感染讀者。瞿秋白之所以強調這一點，當然是意有所指。在1930年代，雖然瞿秋白一直致力于倡導中國普羅文學的現實主義理論，并盡其所能去促動普羅文學的創作，但是在具體的文學創作中，革命文學還處于探索階段。已經出現的一些創作文本，與瞿秋白所構想的現實主義文學范式頗有距離，瞿秋白指出，真正的普羅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是真實的，活潑潑的站在你的面前。你如果愿意，可以在這里得到些戰斗和策略的教訓。敵人和自己的形象都很真實的擺在這里”。因此，普羅文學要堅決反對那種極具危險性的模式化寫作，“敵人之中本來并沒有‘非人’的怪物，像中國小說寫的秦檜之類的典型，那并不是一個活人，而只是一些‘奸臣’，‘混蛋’，‘惡棍’等等的抽象概念湊合起來的東西。如果真是這樣，革命就差不多和做戲一樣容易了?！?/p>

毋庸置疑，瞿秋白從高爾基的創作中，找到了普羅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得以正確運用的“理想文本”。正是從此種姿態出發，瞿秋白暗示，對這些文本的紹介、分析和研究，必將對解決中國革命文學中存在的具體問題有所裨益。在瞿秋白看來，高爾基文本所設置的情節、所塑造的人物以及所選擇的藝術形式都是為了將生活的真實轉化為藝術的真實，“高爾基所敘述的整個故事，從容不迫的用藝術家的手腕寫出來，在他的手腕之下，事變本身解釋著自己?！?/p>

三、作為普羅作家典范的高爾基

1930年代，針對當時左翼文壇創作的概念化、公式化的弊端，瞿秋白還在對高爾基創作的分析批評中，探討了一些關涉到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內部規律問題：

恩格斯用來估量巴爾扎克作品的這個標準，也可以適用于高爾基。高爾基用印象描寫著。他書里的人物，仿佛活人一樣，站在讀者的面前。高爾基的這些人物的描寫，表現著全部的真實和個性，你覺得他創作了一個一般的藝術的典型。

這些作品里的高爾基的現實主義——是真正社會主義的，有革命前途的現實主義。他不但敘說著沃苦洛夫式的俄國的可怕的真實，而且號召著反對沃苦洛夫主義的斗爭，他的每一行文字都在號召為著另外一種的，更好的，社會主義的生活而斗爭。

在此，瞿秋白認為，在高爾基的作品里即便是反面的典型，也是“活潑潑的”；在高爾基筆下，人物的典型性、斗爭的傾向性甚至人物的心理特征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通過這些極具贊頌性的文字，瞿秋白指明了中國革命作家應該選擇的創作道路。對左翼作家而言，必須努力向高爾基學習，通過創作“有革命前途的現實主義”的作品，通過塑造“表現著全部的真實和個性”的典型人物，來表現社會生活的本質，從而發揮革命文學的歷史功用。

富有意味的是，瞿秋白在此一時期不僅譯介高爾基的文本，通過文藝批評的方式來設定普羅現實主義文學的理想范式；而且還身體力行，力圖創作出本土化的中國普羅文學的經典范本。1931年12月，瞿秋白創作了散文《暴風雨之前》。這篇話語精煉而且充滿斗爭精神的散文，頗似高爾基的《海燕》。事實上，瞿秋白翻譯并闡發過《海燕》，他認為《海燕》展現了高爾基全部創作的藝術精神，是理解高爾基文學創作的一把鑰匙。無論在文類、題材、修辭手法還是在形象塑造、藝術精神等方面，我們都可以明顯地察覺到《在暴風雨之前》和《海燕》之間或隱或顯的諸種聯系。

總之，瞿秋白通過對高爾基作品的譯介和批評，重塑了革命作家的典型特征，探討了普羅現實主義文學觀念，同時也為中國左翼文學的理論建設和創作提供了最為完備的范本。在瞿秋白看來，“高爾基的現實主義是革命的現實主義”，高爾基的文本在深刻反映歷史真實的基礎上張揚著革命的感召力量：“高爾基號召著對于生活條件的改變。他號召著反對壓迫制度和剝削制度的斗爭，我們在高爾基的作品里所發現的這種前進的號召，說明著高爾基是一個革命的現實主義者，是這樣一個藝術家，——他并不僅僅描寫現實，而且還號召著前進，去實行現實里的矛盾的革命的解決”。

茅盾在《關于高爾基》一文中描述了1930年代中國作家心目中的高爾基形象：“這是新的神!這是奔流在又一種的樸素的心里的不可抗拒的勢力呀……他的出現，實不亞于一個革命……他在當時的文壇吹進了新鮮的活氣，他的同輩所不能理解的那時俄國民眾的心，他們的苦悶、他們的希求和他們的理想，都在高爾基的作品中活潑潑地跳著?！庇纱丝梢姡郀柣诋敃r的中國作家特別是左翼作家心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郭沫若的評述也許更具代表性：“近十年來的關于高爾基的介紹，尤其值得振筆特書的。他的影響簡直是超文學的。他被中國的作家們崇敬、愛慕、追隨；他的生活被賦予了神性，他的作品被視為‘圣經’，尤其是他的‘文學論’對于中國的影響不亞于在蘇聯本國。”作為一個文學家，高爾基的精神和作品的影響是超越文學本身的，高爾基及其文本已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精神和藝術的象征，為中國左翼文學的發展指明了方向。毫無疑問，在此過程中，瞿秋白的譯介之功可謂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