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的“艱難的選擇”

1950年末，越南共產(chǎn)黨領袖胡志明秘密飛往莫斯科，在那里，他與蘇共領袖斯大林以及中共領袖毛澤東進行了會談。據(jù)說，就是在這次會談中，蘇、中兩位領導人表示，越南革命忽視了“反封建”的任務，因此他們指示胡志明，應該在越南開展“反封建”的革命，以培養(yǎng)作為革命之主體的農(nóng)民的力量；具體要做的，就是在解放區(qū)開展“土地革命”，也就是“土改”。兩年后，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密切配合下，越南的“土改”開始了。

1956年，當時的越南勞動黨總書記Truong Chinh在總結“土改”的得失成敗的時候說道：“最近，有些人說不用發(fā)動群眾也能夠?qū)嵤┩粮模蛘哒f要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只要讓地主自愿地獻田也就可以了。這些話對不對?不對。土改就是一場革命，是在黨領導下的萬萬群眾的事業(yè)。任何一場或大或小的革命運動，如果不發(fā)動群眾都不能實現(xiàn)。有兩種進行土改的方式：和平的方式與發(fā)動群眾的方式。我們采用發(fā)動群眾的方式之所以正當與必需，是由于以下的理由”。接著，他列舉以下的三個理由：(1)只有發(fā)動農(nóng)民，農(nóng)民才能夠放膽地站起來斗爭；消滅地主，自己為自己收復土地；(2)農(nóng)民必須自覺、自愿并親身參與土改，政權與干部不能而且不應該代替農(nóng)民，也不能給他們施恩施惠；(3)只有發(fā)動群眾，才能讓地主階級屈服于農(nóng)民翻身后自信自立的力量。

在他看來，“土改”之于越南，實在是大有必要的一件事情：“封建制度建立在占有土地這個基礎之上，致使國家的絕大多數(shù)部分人民，特別是農(nóng)民陷于貧困，同時減緩了農(nóng)業(yè)與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以至于我們陷入落后的境地，不能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因此，國弱民苦。由此可見，實施土改、消滅地主階級與封建土地私有制，是正義的、人道的。”

話說得大義凜然、義正詞嚴!之所以大義凜然、義正詞嚴，恐怕與他當時關于世界“大勢”的判斷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依照經(jīng)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按照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共產(chǎn)主義社會漸次前進的發(fā)展史；在其發(fā)展的每一階段，人類社會的“文明”程度都較前一階段為高——因此，為了向“社會主義社會”邁進，“落后”的“封建社會”必須被超越，只有這樣，人民才能從“封建”的“荼毒”之中獲得“解放”，他們也才能獲得更為“幸福”的生活。而“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此時已經(jīng)在蘇聯(lián)那里得到了令世人難忘的體現(xiàn)。積貧積弱、屢遭侵略的越南想要獲得夢想中的“富強”，選擇蘇聯(lián)道路看來正是大勢所趨。顯然，當斯大林與毛澤東敦促胡志明進行“反封建”的革命之時，當越南勞動黨總書記Truong Chinh認為“實施土改、消滅地主階級與封建土地私有制”，既“正義”、又“人道”之時，他們顯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信這樣的歷史進化論、并且相信蘇聯(lián)這個“榜樣”的今天也正是越南的明天的。

既然“大勢”如此，那還猶豫什么?可是，是不是只要“大方向基本正確”，就可以使得在“大方向”的名義下所作的一切自動獲得合法性?

眾所周知，越南的“土改”給越南社會造成了嚴重的災難，這一點，越南共產(chǎn)黨后來也予以了承認：許多無辜的農(nóng)民被看作地主，被打成“越奸”；農(nóng)民之間因為“階級斗爭”而關系緊張，傳統(tǒng)的和諧鄉(xiāng)土秩序消失殆盡；親友之間彼此反目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但是因為有對“大勢”的執(zhí)拗的看法，領導人依然認為：“總而言之，這些錯誤是很嚴重的，但是也還能夠及時地改正。只是，由于這些錯誤而導致的一些干部，黨員和人民含冤而死，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這些是無法挽回的。這是一件使黨和人民沉痛的事，不過這些錯誤不能否定這場土改的戰(zhàn)略勝利，不會影響北部‘反封’革命戰(zhàn)略的成功。”

老實說，要在關于世界“大勢”的分析與關于無辜者罹難的“道德義憤”之間做出抉擇，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身處于越南那樣的情境之中——長久以來的法國殖民、尚有深刻創(chuàng)傷記憶的日本侵略，再加上周遭資本主義世界的虎視眈眈——越南可做的選擇，實際上并不多；他們在不多的選擇當中擇取了我們前面提到的那條道路，可以說是在逼不得已當中作出了自認為最佳的選擇。可是另一方面，這種選擇又的確是許多無辜者罹難的緣由所在，并且因為人們認為“大勢”如此，所以他們也就好像成了必要的“犧牲”。

讓我們再回到有關“封建”的問題。其實早在1935年，在越南知識界就曾有過有關越南是否存在“封建”社會的爭論——爭論的一方是Phan Khoi，他根據(jù)“封侯建邑”的定義來否認越南封建制度的存在；相反，爭論的另一方Hai Trieu則根據(jù)封建土地私有制與地主剝削地租的方式，來肯定越南封建制度的存在。如果Hai Trieu的是正確的，那么越南共產(chǎn)黨以未來的幸福為動力發(fā)動的“土改”就沒有問題，因為它允諾的，是“暫時的犧牲”之后的“長遠的利益”；但是如果PhanKhoi是正確的呢?那么我們判斷世事的標準又該是什么呢?它顯然不能是那個遙遠的“未來”，因為根據(jù)Phan Khoi的理論，我們根本無法推斷出有那么一個“未來”在，那么什么是我們判斷世事的標準?現(xiàn)在，還是過去?其實，我之所以提出這一段歷史公案，是想借以說明我閱讀了趙樹理的作品之后的感受。

老實說，我以為趙樹理1940年代末的創(chuàng)作，大概并沒有什么鮮明的“階級意識”，比如說“反封建”；他當然擁護共產(chǎn)黨，因為正是因為有了共產(chǎn)黨，他所關注的鄉(xiāng)民們才有了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可能性——這一點，他的小說，特別是《李家莊的變遷》表現(xiàn)得很清楚，可是我總覺得他離那樣“自覺”的“階級意識”還是差得很遠。他之所會寫出像《李家莊的變遷》這樣的小說，是因為他明白，正是共產(chǎn)黨的土地革命，使得瀕臨破產(chǎn)邊緣的農(nóng)民們重又獲得新生——這個“新生”還不僅僅是比喻意義上的，而首先就是指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的得救。但是你看他判斷這件事情的標準，離“社會主義”的崇高理想，大概是相當遙遠的吧。

這樣的特點，趙樹理似乎終其一生都沒有多大改變。在他其后的創(chuàng)作里，要說誰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我以為那就是《套不住的手》中的陳秉正，是“實干家潘永福”——可是他們都只會老老實實地干“小事”，缺乏對于世界“大勢”的拿捏和把握。在這一點上，可以說趙樹理似乎一直沒有什么“進步”。趙樹理自己也知道，像他這樣的寫作，已經(jīng)遠遠落在了時代的后頭，可是他又忍不住要為自己的這一點“偏愛”辯護……

如果說越南1930年代有關“封建主義”的論爭，給我們看待后來越南的社會主義實踐提供了別樣的視角的話，那么我想說的是，對于看待中國的社會主義實踐，趙樹理同樣提供了一個這樣的視角——當然這樣的視角決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在前述“大勢”與“小事”的抉擇中獲得答案，恰恰相反，我以為，我們能從趙樹理那里看到的，更多的依然還是這樣、那樣的困惑。

特別是身處趙樹理那個時代，對于“大勢”的判斷看起來不僅僅是判斷，而且還是極有可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的時候，這樣的困惑就更顯得真誠而使我們不得不嚴肅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