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趙樹理的長篇小說《三里灣》開始在《人民文學》連載,并于當年出版發行。據他自己說,創作這部小說的動機,乃在于他“感到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就是農業合作社應不應該擴大,對有資本主義思想的人,和對擴大農業社有抵觸的人,應該怎樣批評。因為當時有些地方正在收縮農業社,但我覺得社還是應該擴大,于是又寫了這篇小說。”
趙樹理將自己的小說定義為“問題小說”,其所針對的,都是他“下鄉工作時在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換言之,趙樹理的創作,總是有著極強的現實感;贊成什么、反對什么,總有其現實依據。這一次,趙樹理覺得合作社應該擴大,也同樣自有其現實依據——趙樹理親自參與了山西長治專區的合作化試驗,試驗所取得的“良好”效果,看來正是他贊成合作化的主要原因。
雖然贊成合作化,但趙樹理對于農村實行合作化的形勢分析卻耐人回味——盡管在小說里,他也寫到了“好黨員”、寫到了“可愛”的“翻身貧民”、寫到了有“朝氣”的“青年學生”,但是在談到小說里的落后分子時,趙樹理說了這樣一段話:“但原來的農民畢竟是小生產者,思想上都有傾向發展資本主義的那一面,所謂社會主義改造,正是為了逐步消滅那一面”。在氛圍更為寬松的1962年,趙樹理更為坦誠地說道:“農村自己不產生共產主義思想,這是肯定的。農村的人物如果落實點,給他加上共產主義思想,總覺得不合適。”
趙樹理的這一說法,與毛澤東有關合作化運動的看法恰成對照——在毛澤東看來,“目前農村中合作化的社會改革的高潮,有些地方已經到來,全國也即將到來。這是五億多農村人口的大規模的社會主義的革命運動,帶有極其偉大的世界意義。”因此,合作化運動,本來就是與社會主義的建設和改造密不可分的。而之所以強調合作化運動的社會主義面向,是因為這一運動不僅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特征——將“土改”之后歸私人所有的土地重新集體化,這正是在向幾千年以來的“私有”作斗爭,——而且與當時中國的工業化問題息息相關,為了加速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必須努力使農業增產,以提高農業向工業提供原材料和向工人提供糧食的能力,同時使國家獲得更多的用于出口換取資金和技術的糧食。毫無疑問,惟有“組織起來”、成立農業合作組織,農業的增產才能有保證。而具體體現這一工業化策略的,就是與合作化相伴而生的糧食統購統銷制度——很顯然,能夠主動為了國家的利益而做出犧牲的,只能是那些具有了“共產主義覺悟”的先進農民!
回頭看看趙樹理,在他那里,合作化與社會主義,正呈現出令人尷尬的“脫節”;而這種“脫節”果然使得他在面對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時很快就變得無所適從:1956到1957年,趙樹理一方面為“高級合作化迅速發揮出來的優越性”而感到“興奮”,另一方面看到“同時存在著一個幾年前就已經出現的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是征購(特別是購)任務偏高,……結果使豐產區多吃不了多少。”面對這一問題,趙樹理感到進退兩難:“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思想是矛盾的——在縣地兩級因任務緊張而發愁的時候我站在國家方面,可是一見到增產了的地方,仍吃不到更多的糧食,我又站到農民方面。但是在發言的時候,恰好與此相反——在地縣委討論收購問題時候我常是為農民爭口糧的,而當農民對收購過多表示不滿時,我卻又是說服農民應當如何關心國家的。”
顯然,對于走社會主義道路,趙樹理是支持的,因為正如他1940年代的小說所反映的,正是共產黨在農村進行的革命——特別是土地革命,使得已經走投無路的農民重又獲得了新生;而正如他在合作化試驗中親眼見到的,農民的確從合作化中受了益;可是當社會主義現代化采取了“盤剝”農村、從而使得農民利益受損的發展道路時,趙樹理感到了由衷的困惑——他該支持哪一方呢?國家,還是農民?
正是在這個時候,趙樹理的農村敘事開始“落伍”了——盡管作為梁生寶原型的王家斌在理解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方面同樣存在著困難,但是《創業史》中的梁生寶卻幾乎“本能”地就具有極高的階級覺悟;而小說第一部結尾,梁生寶的互助組一獲得成功,就馬上積極熱情地完成了向國家納糧的任務,這樣的安排當然更絕非偶然——“新的主體”對于新的國家的強烈認同,本來就是此一時期“敘事”的要義所在;而這種通過先創造這樣的“主體”、進而通過其示范作用來“召喚”千百萬此類主體生成的寫法,與趙樹理“問題小說”式的創作方法,自然更是格格不入。
果然,因為這樣的“落伍”,趙樹理此后接連不斷地遭受到打擊;特別是1959年冬因為“右傾”而遭圍攻,對于趙樹理而言,更是刻骨銘心的經歷。此后,趙樹理的創作成績平平,始終沒能寫出與那個時代的要求相呼應的作品來。他在“文革”期間檢查自己的時候說:“這八年中(公社化前后八年)我的最大錯誤是思想跟不上政治的主流,沒有把我們的國家在反帝、反修、反右傾的一系列嚴重斗爭中用自力更生的精神在生產建設上所取得不可想象的偉大成績反映在自己的創作上。”——此話大概既語含譏誚,又屬真心慨嘆。
1962年,各地紛紛舉行會議,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20周年。趙樹理在他的發言中,提到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巴金寫了一本《家》,為了表現農村生活,也可以寫本《戶》。戶是農村的生活單位,生產隊就是以戶為單位……結算、分配都是以戶為單位的。在養老社會化以前,戶還不能撤了,這對社會主義生產還是有利的。……在一個戶里,總是教育孩子要為自己家里好。有時也說為集體,也是因為多干可以多掙工分,……關于戶和隊的關系:沒有按工分分配的時候,勞力足的戶,按勞分配,勞力少的戶,有困難,國家負擔了。現在以戶為核算單位,你不要來找隊里了,你這個戶的所得部分給你了,生活自己去安排。這樣,農村也會發生一些問題,例如有的戶,只有一個勞動力,他要負擔三口人,生活就困難。……這個問題五五年、五六年就存在,不是現在才有的。”
趙樹理在“文革”期間的交代材料里曾說:“檢查我自己這幾年的世界觀,就是小天小地鉆在農村找一些問題唧唧喳喳以為是什么塌天大事。”即使是有了1959年被圍攻的痛徹“教訓”,趙樹理依然秉性難移,環境稍有好轉,他那“小天小地”、“唧唧喳喳”的“毛病”就又發作了,即如這里對“戶”的分析——他一會兒覺得“在養老社會化以前,戶還不能撤了”,因為“這對社會主義生產還是有利的”;一會兒又覺得“現在以戶為核算單位”,對于那些勞動力少的家庭來說,生活會因此而發生困難,并且“這個問題五五年、五六年就存在,不是現在才有的。”趙樹理在這里所表露出的矛盾心態,不是正與他對合作化和糧食統購統銷的矛盾態度一樣嗎?似乎是,趙樹理就一心悶在了這“小天小地”中,他在其間回環往復,就是跳不出來!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恐怕應該是趙樹理在這里點出的“農村”的幾個問題:“養老社會化”、收入歸戶后“生活自己去安排”,以及“勞動力少的家庭”“生活會發生困難”……而“農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問題,那是因為當“城市”居民可以指望國家提供住房、收入、津貼、教育以及醫療衛生服務的時候,“農村”人口就只能將獲得這些東西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自己的“家庭”——他們所屬的“戶”上了。而這樣的制度設計,正是與當時整個國家的“工業化”規劃息息相關的——轉來轉去,趙樹理還是沒能繞開那個他怎么都沒能徹底想通的老問題。
更為重要的是,當趙樹理還在忙于計算“戶”的得與失的經濟賬的時候,對于“戶”的政治賬的核算已經被提到了更為緊要的地位——1963年,話劇《千萬不要忘記》迅速“流行”全國,它所反映出的對于“日常生活”、“小天小地”的深刻“焦慮”,正預示出更為激進的意識形態洪流的到來——而趙樹理的《戶》,自然也不會再有寫作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