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竹內好曾就趙樹理的作品寫過一篇文章:《新穎的趙樹理文學》。在這篇文章里,他引用了一位名叫岡本的學生對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的評述。
在岡本的評述里,我們可以看到她最初接觸《李家莊的變遷》時的“驚訝”和“新鮮”感。她提出,《李家莊的變遷》是“過去的小說中不可能見到的”;并且,她還提到了其中“人物和背景的統一問題”,她分析說,這問題乃是“新文學的本質問題”。
她最核心的觀點,就是認為趙樹理的文學跟她接觸過的日本或外國文學不一樣,并非“以個人的個性為中心”。她很激動地寫道:“他們通過拋棄自己和自己所處的世界,而獲得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并在那世界中得到了自由的自己。沒有得到自己安身的環境這件事本身,說明了他們可以在無限廣闊的空間游弋。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悠然自得地生活在與自己息息相通的世界之中。上述情況,是只有作為集團(民族、國民)的典型而完成時,才能達到的境界。因此,小常和鐵鎖在完成典型的同時,就融入背景中去了。不言而喻,這時的所謂文學作品的背景就是社會(集體)了。”竹內好指出,岡本完全抓住了趙樹理文學的核心;而竹內好本人,則一直給予趙樹理文學非常高的評價,這后面有背景。
鈴木將久在《竹內好“國民文學論”與中國人民文學的問題》里指出:“更重要的是1950年代初期高度評價趙樹理的作品,同時倡導了日本國民文學。”竹內好對趙樹理的評價和國民文學論之間顯然存在相當密切的關聯。據鈴木將久介紹,1940年代后期到1950年代,竹內好開始討論國民文學問題。他很激烈地批判日本普羅文學缺少負有責任感的政治意識,而且沒有拯救民族的意識;也批判日本文學的“近代主義”——由于日本文學只有“近代主義”,所以沒有能適當地處理民族問題;由于過去的負面的歷史,他要拯救日本的民族意識。對他而言,1950年代的國民文學問題不只是“文學”的問題,它更是日本獨立的問題。他重視趙樹理或“人民文學”對民族意識的保留,他把以趙樹理為代表的中國文學當成日本國民文學的榜樣。
在《新穎的趙樹理文學》里,我特別關注的,是竹內好提到的以岡本為代表的當時的“青年”和“文學”的情況。“最近,現代中國文學一般說來是受歡迎了。我想讀者中的大多數人可能是青年吧。但我認為,大概并不是所謂的文學青年。現在所謂文學青年,很多是投機分子,他們不能成為創造未來文學的力量。基于求生的欲望而讀文學作品的讀者,在當今是不能成為文學青年的。否則,進行探究求索的真正讀者好像就產生在他們之中了。”
從上面的文章里,我們可以看到竹內好對所謂“文學青年”的失望,這表明竹內好所想要的“文學”和當時的“文學”的面貌不同。中國文學的讀者是“青年”,但不是所謂的“文學青年”。那么他們為什么這么看中國文學呢?竹內好接著說:“我所接觸的學生們,由于不滿現狀,總是想追求某種帶根本性的東西。因此,他們想接近中國文學。固然,也有學生從開始就想專攻中國文學。但是,與其那樣說,不如說是因為他們在學習西歐文學、日本文學時感到不滿足,于是就不斷摸索,最后終于找到了中國文學這個方向。這樣的學生數量居多。他們素質好,而且很熱情。這種學生的數目正在與日俱增。他們中間有不少優秀的學生。岡本氏就是其中之一。”
其實日本的1950年代,乃是人們研究或介紹趙樹理最熱烈的時期之一:到現在能查到的不少關于趙樹理的文章,大部分是當時寫下來的;不只是趙樹理,人們關于“新中國”的研究,在當時都是最活潑的一個時期——當時,對中國文學的翻譯數量相當多,人們對中國的期待與興奮由此可見一斑。釜屋修在其著作《趙樹理研究與小野忍》中介紹了日本趙樹理研究的情況。釜屋修認為,二戰之后的中國研究有兩個很有特色的觀點,第一是祝福中國革命的勝利、確信此勝利在世界史上的意義——這跟日本將來的政治展望密切相關;第二是反思軍國主義與侵略戰爭,在討論日本再生的問題時,將中國與亞洲的歷史和文化當做一種可能性——就是說反思日本過去的中國觀——竹內好也抱持這樣的觀點。而且很有趣的是,關于趙樹理的研究并非發表在學術雜志上,相反,很多文章都發表在一般的“文藝雜志”上。就是說,一般的“文藝雜志”也很矚目中國或世界的文學的情況,一般的讀者也能看到關于趙樹理的文章。由此看來,當時很多老百姓可能比較關注中國的情況;日本的青年也可能比較關注中國的革命。換句話說,當時的“青年”還相信革命有改善社會狀況的力量,而日本共產黨在當時也還比較活躍,所以對他們而言,新中國是讓他們相當興奮而期待的存在。
我們還是回到竹內好。在評價趙樹理時,竹內好還說,以岡本為代表的青年的“問題是跟中國文學尋求的一樣”,就是“整體中個人自由問題”。按照竹內好的說法,他們的思路的核心與趙樹理文學的非常相近。岡本這樣解釋自己的“羨慕”:“我在讀《李家莊的變遷》的時候,不禁對小常、鐵鎖這些人物產生了羨慕之情。他們生活在一種悠然自得、自我解放的境界之中。我無論怎樣努力,也不可能達到這個境地。我是多么憎恨自己的小市民習性啊!因為過于習慣‘自我修身養性’,其結果對于我說來,很難恢復與別人感情上的聯系。個人的事件同社會的事件,對于我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其實,是當時的日本社會,使這兩者不得不對立起來。”岡本這里頭說到的就是“個人”與“整體”的問題。而在我看來,當時是很難建立一個“整體”的時代。
日本當時剛剛經過二戰,國內情況還不穩定,而且跟美國有很強的依附關系,二戰之前的日本民族意識已經完全被否定掉,我估計當時的人一直會自問“日本”是什么,他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民族意識,換句話說他們失去了“整體”。當時日本有一個重新建立“文學”的潮流,很多人在關心“文學”該怎么辦。竹內好在別的文章里面也提到“國民文學”,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反應。二戰以前的文學無法面對戰爭;二戰之后,很多“文學家”擱筆了。這也許是竹內好對日本文學、對“所謂的文學青年”感到絕望的一個理由吧。
岡本不是很傳統的“文學青年”,他要尋找的,乃是“整體中個人自由的問題”。我覺得當時的“青年”處于一個想要找到“整體”、卻又看不清“整體”在哪里的時代,所以他們很羨慕趙樹理文學里面的“整體”感,這是一個很大的理想,他們在趙樹理文學里看到了這個理想。
也就是說,當時的“青年”是為了尋找理想,所以才看“中國文學”的。他們還相信“文學”的力量,就說明那是一個“文學”對社會還會有力量的時代。
現在我們換個時代來看趙樹理文學。
現在的“青年”怎么看趙樹理文學呢?我認識的一位大學教授,在講解現當代中國文學時,以趙樹理《小二黑結婚》為題材。情況是,中文系本科生對《小二黑結婚》的感受讓他很意外;大部分學生對作品有好評。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現在學生的感受跟岡本的一樣:“很新鮮”、“沒看過的小說的類型”。但是他們的新鮮感大概起因于趙樹理文學所具有的“連環畫”性質,也就是竹內好在《新穎的趙樹理文學》里分析過的其小說的結構特點:“不是平鋪直敘,而是重疊交錯。每個場面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是有意義地向前發展和變化的。即隨著情節的展開,場面本身也在開展。”這表明,較之岡本對文本里登場人物的共鳴,現在的學生是完全站在文本的外面來看作品的。
從1950年代到今天,日本社會也經歷過了很多事情,有巨大的變化。經過在美國身旁的冷戰、1970年代“安保運動”、社會黨的解體等事件之后,“革命”和“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這樣的價值觀在日本社會已很難建立,大部分人認為這些東西已經過時。日本年輕人對社會(或者可以說某種“整體”)的關注、批判在1970年代達到高潮(當時有很多學生運動),以后年輕人對政治或社會越來越沒有興趣了——比如,現在參加選舉的人就非常少。對我個人來說,岡本對趙樹理文學的感受很有隔世之感。岡本很羨慕鐵鎖、小常,因為他們融入到了“整體”里;而現在的“青年”已經很難想象一個“整體”了,有可能我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一個無法從“整體”里感覺到共同的“價值觀”的時代。
現在“文學”的情況也跟1950年代完全不同。現在日本文學里面,“純文學”和“大眾文學”已經沒有差別了,可以說我們在像消費“大眾文化”一樣消費“純文學”。對年輕人來說,看漫畫、動畫、小說(純文學也好,大眾小說也好)、電影都是一樣的。這種情況至少表明看以上的東西的時候,人們沒有明確的統一的“價值觀”。每個人的理想不同,就很難講有一個具有“普遍性”的東西。文學提到的都是個人的情況、個人的內心、個人的生活,這里面幾乎沒有“整體”。現在的學生也提到趙樹理文學跟現在的很“內心化”的小說比起來,故事情節更清楚、很有新鮮感。但是,有可能他們的新鮮感起因于趙樹理文學所具有的“整體”性,也即竹內好在《新穎的趙樹理文學》里說的趙樹理的核心——“整體中個人自由問題”;其實岡本也提到“個人的事件同社會的事件,對于我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就是說當時個人與社會之間也已經是對立的了,但是現在的“個人化”跟當時比起來,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有可能現在的年輕人也不知不覺地跟岡本一樣尋找“整體”而感到“新鮮”,有可能他們的反應表現了現在日本的“個人化”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