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秋天開始,應我指導的博士生的要求,我開了一門討論課,集中閱讀自趙樹理開始的“社會主義農村小說”——一時想不出確切的概念,姑且這么講吧。說是我開的課,大部分時間卻是聽學生們說。他們的意見并不一致,課堂上常起爭論。有幾個外國的博士進修生也參加了這門課,背景和立場各不相同,七嘴八舌,討論起來就更熱鬧。
從閱讀的趣味上講,我其實并不怎么喜歡趙樹理的小說的。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就讀過《小二黑結婚》,當時只覺得故事簡單,沒什么意思。后來聽人說,1950年代就有蘇聯作家批評俄文版的趙樹理小說:這是兒童故事嘛!再后來,知道了“文革”前趙樹理怎么憂慮農民的苦難,“文革”中他自己又怎么被“造反派”打成重傷,我對他這個人開始有了敬意,但對他的小說,依然印象不佳。直到1990年代中期以后,我對中國和世界的認識逐漸變化,對“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左翼”等等的理解,都和1980年代大不相同了,我才開始感覺到,他的小說可能確實具有我以前未能認識的意義。不過,說實話,我至今還是對他的小說有點“隔”,不能從情感上真正走進去。
但我理解這些年輕人為什么要讀他的小說。最近二十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日益深刻。社會似乎是持續地向右轉,不滿現實的年輕人,就本能地要往左邊看。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多半覺得1950~70年代的那一套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樣板戲、《金光大道》……是徹底失敗了吧?我個人更相信,這樣的失敗至少有幾分必然。但是,這些年輕人卻似乎不同,眼前的種種惡劣狀況,令他們強烈地懷疑“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相比之下,倒是并未親身感受過的“社會主義”,特別是其充滿激情的理論、文學和其他文化表現,隔著幾十年時間的距離,遙遙地吸引他們。最近十年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翻閱中國的“社會主義”歷史,到1950~70年代的小說、電影和理論著作當中去尋找批判的工具、資源、乃至安慰。重新閱讀趙樹理的小說,就正是這樣的一種尋找吧。
大概是對那“社會主義”時代的記憶過于暗淡了,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首肯這樣的尋找。但是,對比中國人以成敗論英雄的陋習,這尋找所表現的反抗時俗的熱忱,卻當然值得肯定。
集結在下面的這一組文章,就來自這門課上的一部分討論。這里用不著我評價它們的優長缺短,只想說說我由它們引發的一點感想。
和馬克思設想的那種借雞生蛋、水到渠成的社會主義革命不同,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走的是列寧的道路,在資本主義的薄弱環節單軍突破,在一個遠未完成“現代化”的地方,創造一個比西方現代社會好得多——也即是更現代——的社會。用毛澤東的話說,是在“一張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這新的圖畫里,當然少不了新的制度、經濟和文化,但最重要的,是新的人。中國的社會主義文學,正由此領得了一個重大的任務,那就是,令人信服地描繪出新人的清晰面貌,呈現其成長的精神歷程。
趙樹理當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也努力做了,小二黑就是他從筆下走出來的第一個這樣的農村新人。可是,在1940年代,他可以生動地畫出小二黑的單純明朗的笑容,到了1950年代,他卻不容易續寫小二黑的形象了。事情已經變了,當初只是國內革命、土地改革、打倒地主階級,現在卻復雜得多,是同時進入了國際“冷戰”和列寧式的國內社會主義改造,要收回前不久剛剛分給農民的土地,要將他們組織進人民公社,甚至開始要犧牲農村、為了工業化而“內部殖民”了。因此,小二黑的身體和感覺愈來愈復雜,既有強烈的翻身感,也開始有了重新被控制、被剝奪的感覺,越往后,這后一類感覺還越強烈。那么,已經成為新人的小二黑,他如何繼續成長?小說家趙樹理,又如何接著講小二黑在1950年代的故事呢?
趙樹理顯然是為難了。他是一個要替農民算實際的生活賬的作家,不但要算小二黑所屬的國家的賬,也要算小二黑所屬的集體的賬,還要算小二黑個人和他這一戶的賬。他當然認可社會主義,他不喜歡農村的現實,因為其中蘊含了太大的傾向資本主義的力量,因此,他堅信農村應該社會主義。但同時,他也堅信,這個社會主義應該能同時在政治和身體的層面令農民信任,應該能確實地改善他們的生活。他不相信單靠描繪未來圖景——無論那多么新、多么美——就能長久地打動農民。必須有實際的數據,才能支持歷史的邏輯,光用文字畫一條歷史進步的邏輯線條,小二黑是不會長久相信的。
幾乎和趙樹理同時,周立波的《暴風驟雨》里,開始出現另一種新人,另一種描繪新人的方式。到了1960年代,這種新人及其描繪方式,在浩然的《艷陽天》里得到近乎完滿的展示。它不呈現新人的成長過程,它不從頭講起,它就直接將已經成長完了、穩定成型的新人展示給讀者。它也很少算實際生活的賬,很少——甚至幾乎不——提供數據。它越來越只是讓新人長篇大論地說話,堆積觀念的邏輯。當然,也可以說,它是呈現了另一種算賬的方式:“國家”和“集體”的帳,被命名為“大賬”,農民們每家每戶的生活帳,則被判定是“小賬”。如此命名的結果,自然是該舍小賬,單算大賬。歷史進步、集體將來的利益、個人的現實利益:這三者的復雜關系,被大大簡化了。
但是,趙樹理沒法這樣做。盡管他努力這么做過,但最終,只要看看他1950年代寫的那些關于農村建設的意見,就可以知道,他沒法接受這樣的簡化。
在這樣的情形下,1950年代中期以后的小二黑,會變成怎樣呢?1960年代,趙樹理筆下再次出現了一批被稱為“中間人物”的形象,他們一徑低著腦袋,頑固地算著自己一家一戶的小帳。這些人物和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小二黑,是什么關系?
我以前一想到小二黑,就覺得他是梁生寶、蕭長春一路的人。可現在我懷疑了:他可能怎么也成長不成梁生寶和蕭長春那樣的新人吧?在梁生寶和蕭長春的世界里,他是不是反而無處立足,不得不分散變形,嵌落在各類不同人物——包括那些“中間人物”乃至“落后”人物——的身上?
如果這個懷疑能夠成立,那么,我們是不是就需要特別用心去仔細分析,從趙樹理筆下的各種人物身上,辨識、剔取和聚攏這些屬于小二黑的碎片?通過這樣的辨識和匯聚,是不是就有可能勾勒出小二黑在1950~60年代的神情復雜的新形象?
這當然也是一種新人的形象,一種梁生寶們沒法代表的中國社會主義鄉村和農民的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