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盧卡奇的文學人民性思想

盧卡奇作為一個有重要影響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在20世紀世界文藝理論中最有特色的是他的現實主義理論。他的現實主義理論從總體上說是對馬克思、恩格斯現實主義文藝理論的創造性發展，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展史上一個重要里程碑。國內盧卡奇研究專家程代熙說，“盧卡契的現實主義思想是以馬克思、特別是以恩格斯有關現實主義的論述(如‘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為理論依據的?！卑罢鎸嵭浴⒌湫托?、人民性和傾向性”這四點，而且“確實滲透著相當強烈的人道主義思想。他的人道主義思想主要表現為對資本主義異化現象、人被物化為非人現象的嚴重抗議。過去國外對盧卡奇的人道主義思想的批判，在今天看來基本上都是應予推倒的?！?/p>

對于盧卡奇的現實主義理論可以從多方面去研究，而程代熙的論述把盧卡奇的現實主義理論與人本主義美學思想和人民性思想結合起來，從對盧卡奇的研究上看是一個重要的學術見解。這樣的闡述不僅對于認識盧卡奇文論思想開拓了新的思路，而且對于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理論建設也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意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一直具有人民美學、人民文學的理論傳統，在新世紀特別應當重視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傳統中的人民美學、人民文學的理論建設。從這一角度看，當前則應當更加重視盧卡奇現實主義理論中的人民美學的深刻內涵。新時期以來國內相當重視盧卡奇美學文論思想中的人本主義思想。確實，在美學和文藝理論方面，盧卡奇繼承德國古典哲學、古典美學中的人本主義思想，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原則基礎上，根據無產階級革命的理念和社會主義的目標，在文藝理論中高揚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的旗幟。這在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是很有特色的。

其實，盧卡奇的現實主義理論的人民性內涵，是他關于文學的人本主義思想的一個核心要素。他在晚年最后的著作中，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的存在理論，做了全面研究和總結，在社會存在本體論基礎上，根據馬克思的思想，把藝術放置在意識形態的位置上，但是他同時指出，“在現實地解決經濟和社會生活所提出的問題方面，哲學和藝術所起的作用雖然是無法替代的，然而哲學和藝術絕對無意而且也不能對經濟本身以及與之相聯系的、對其社會再生產必不可少的構造物產生直接的現實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們又不是最純粹的意識形態形式?！倍氨緛淼?、真正的藝術的宗旨，卻在于揭示人是怎樣經歷自己的類命運動，是怎樣——有時是在毀滅自己的局部性的生存的時候——把自己提高到一定的個性的水平的，這種個性惟其同時也具有類的性質，才能成為具體的人類的持久的不可缺少的要素?！彼囆g在本體論的存在方式上是意識形態與人類本性表現的統一。因此盧卡奇在《審美特性》中從“普遍的人道主義原則”出發去分析藝術的本質，認為“藝術作為人類記憶的使命”，“‘人’的概念只是一種——由藝術所保存——留存在人類記憶中與日常思維相適應的、神話化的、鮮明的表現形式。”這就是盧卡奇的藝術人本主義思想。

藝術的人本主義思想應當說是啟蒙現代性提出的一個重要問題，馬克思主義并不一般地、籠統地反對人本主義，而是反對以人本主義之名，維護資本主義對廣大勞動人民的剝削，它主張以人民的根本利益為基礎的人本主義。所以，盧卡奇人本主義文學思想的核心要素是人民性。盧卡奇在對德國文學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寫下了一篇文章《德國文學中的進步和反動》，他劃分文學的進步和反動這個政治界線的一個重要尺度，就是人民性。文章開頭就引用了赫爾德的一段話，說明這個宗旨。赫爾德說，“如果我們沒有人民大眾，那我們就永遠不會有觀眾和讀者，永遠不會有民族，也永遠不會有我們自己的、在我們中間獲得生命并在我們中間發生影響的文學和語言。”因此，這篇文章“的研究所具有的意義和要解決的任務，就是要證明，德國文學是德國人民命運的一部分、一個因素、一種表現和一種反映?！睆娜R辛到海涅的文學，成為偉大的德國文學，是因為他們認識到德國人民的命運。比如，“歌德和席勒只是在形式運用方面背離了直接的人民性，他們所表現的內容從不脫離人民。席勒的《退爾》和《奧里昂的姑娘》以及他的《華倫斯坦的軍營》都表明，他是如何下功夫在人民運動的廣闊基礎上建立他的悲劇。在歌德的作品中，這就更清楚了。從青年時代開始一直到古典時期，他創造了一系列富于人民性的婦女形象，從甘淚卿和克雷爾欣到竇綠臺和菲利娜都是這樣的形象。而且在做人的道德方面和人道主義精神方面，這些富于人民性的形象越來越顯示出她們高于那些上流社會的婦女形象。”歌德《浮士德》的最后的向往是在自由的土地上同自由的人民在一起。這些都表現了德國進步文學的人民性。人民性不僅是德國進步的現實主義文學的特有品格，而且也是德國進步的浪漫主義文學的應有要素。施萊格爾兄弟的德國浪漫主義，雖然也希望德國走上現代化道路，但是并不想消滅封建專制主義，不準人民改變壓迫他們的制度，就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而海涅則繼承了某些進步浪漫主義中的人民性傳統，他的抒情詩，“這種地地道道的現代詩歌，是從德國的人民精神的基礎上矗立起來的，海涅拯救出啟蒙運動和浪漫派的人民性的傳統，并使之適合于時代的要求?！痹谶@一時期，只有海涅等少數文學家與人民站在一起，也就站在了時代的高度。盧卡奇的這一論述說明了馬克思主義并不諱言人本主義，而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就是以人民為本位的人本主義，是倡導人民群眾作為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要求。

特別應當注意到，盧卡奇認為，德國文學這一時期的應當站立的時代的制高點，是由青年馬克思指出來的。他說，“這一論斷是當時的青年作家卡爾·馬克思做出的，他在這個時期對德國曾寫下了預言式的悲觀的語句：‘惟有當時德國只用抽象的思維活動跟隨現代各國人民的發展，而不積極參加這個發展的實際斗爭，這樣，德國就只分擔這種發展的痛苦的一面，而這個發展的歡樂和滿足的一面卻沒有得到。在這一方面的抽象的活動，符合于另一方面的痛苦。因此，德國還沒有來得及達到歐洲解放的那個水平，就一下子處于歐洲的衰落階段上了?！痹诘聡鴨⒚蛇\動時期以及后來的古典哲學、古典文學時期，許多思想家、文學家與法國大革命處于同一時代，德國文學家的思想所達到的高度與法國大革命的目標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他們沒有與人民的實踐要求結合在一起，而僅僅停留在“抽象的思維活動”層面上，更沒有投身于人民的實踐斗爭，這就使得德國文學缺少真正的人民性，而落入歐洲的衰落水平之中。而這個時候，真正能夠拯救德國文學，促使德國文學新生的，惟有馬克思，惟有馬克思主義的人民性。馬克思看到了德國古典文學脫離人民，走向衰敗的危險，而又把全部精力用在使這一危險不至于成為現實。這樣，“馬克思青年時代的活動——從發表在《萊茵報》上的文章，經過《德法年鑒》(這時他已同弗里德里?！ざ鞲袼购献?，一直到《共產黨宣言》和《新萊茵報》——不僅是德國民主思想發展中的一件長期以來沒有給予應有評價的偉大政治事件，而且同時也是還沒有寫出來的德國文學上的一章。自從萊辛以來，還不曾有過一篇用德語寫的政論文章能如此有說服力地把藝術和美學、哲學和歷史學最高的精湛成果用于‘時代的要求’，為德國自由的革新服務?！?/p>

歷來關于馬克思的研究中，都把馬克思創立馬克思主義視為一種革命的政治行為。當然，這也是不錯的。值得注意的是盧卡奇在這里把馬克思主義的誕生，作為德國文學史上的光輝一頁來認識。這是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藝理論的一個重要觀點。按照盧卡奇的看法，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在人民的實踐活動中找到了一種革命和再生所需的精神力量。黑格爾把世界發展的動力系于抽象、空洞的絕對精神，而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革命性改造在于找到了無產階級這個改造世界的實踐性力量。這是從啟蒙運動以來德國精神對自己和世界的認識所達到的迄今為止最為深刻的程度，最為正確的認識。正是因為這樣，盧卡奇認為，“馬克思青年時代的著作結束了德國文學中1848年革命的準備時期，并且成為它的頂峰?！瘪R克思所開啟的德國文學的新篇章，就是在美學人本主義傳統中鮮明地提出了要表達和維護以無產階級為代表的人民的意愿、要求的問題，這是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美學觀的一個核心要素，也是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的人民性思想的起點。這個起點已經由盧卡奇所指出，但是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認真進行深入切實的研究。當然要具體深入論述這一問題，又是另外一篇文章的任務。

盧卡奇在《帝國主義時期的德國文學主潮概述》中，把文學的人民性進一步提升到理論上，形成為一種評價文學的價值標準。他認為，研究帝國主義時代的德國文學，必須確定一個研究的基礎和方法，確立一個評價標準。他說，“迄今為止，人們在論述和評價整個德國文學的時候，尤其是在論述和評價帝國主義時期的德國文學的時候，犯的一個毛病，就是如果對社會條件還進行分析的話，那么，絕大多數人都采用了一種把社會觀與藝術觀相分離的二元論?！边@種二元論，在表面上對文學的社會條件進行一些分析以后，便脫離社會歷史狀況，以評論家自我的主觀藝術趣味，來做單純的藝術分析。這樣的批評，沒有把社會觀和藝術觀結合在一起，特別是沒有把偉大文學所完成和體現的社會使命和歷史使命突顯出來。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必須建立一種社會觀與藝術觀結合統一的評價標準，這就是文學的人民性標準。

盧卡奇指出，“這一標準在任何時候都是與人民，與人民的努力、愿望及痛苦密切地聯系在一起的。在帝國主義時代更是如此，因為在這一時代，社會發展的進程一方面造成了壓迫和愚弄人民的新形式，造成了動員人民充當侵略戰爭炮灰的新形式，另一方面，人民也通過不同的新的途徑在探求符合他們自己真正利益的新的生活方式。在這一時代，特別是在指明社會和人類發展方向大問題上，在塑造向往未來但又面臨危險的那類人的問題上，偉大的文學肩負著巨大的歷史使命，它是為真正人民性，為真正民主而斗爭的先鋒戰士。從沃爾特·惠特曼到阿納托爾·法朗士，從易卜生到蕭伯納，從托爾斯泰到高爾基，所有熱愛自由的各族人民的主要作家，即使在帝國主義時代也肩負起了他們的歷史使命?！瘪R克思主義繼承了啟蒙理性的人本主義思想中的合理要素，把個人以及人類的自由、解放設定為社會發展的理想目標，而拋棄了啟蒙理性抽象地談論人的自由，忽視勞動人民的自由的階級和歷史局限性，高揚以無產階級為代表的廣大人民群眾對根本利益為標志的人民性，是對啟蒙理性的反思和批判，也是真正的超越。而馬克思主義的文學理論則把社會觀與藝術觀結合在一起，指出真正的文學、偉大的藝術則必然要和人民群眾的真正的自由聯系在一起，真正的民主，政治民主和社會民主具有內在和深層的一致，借助對時代現實問題的深刻內容的描寫，啟迪人民，照亮黑暗，干預人民本身的生活，才體現出馬克思主義的人民性。

盧卡奇指出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思想與啟蒙主義的人本主義思想，有一致之處，但是同時也有根本區別。歌德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和藝術家，他的作品達到了啟蒙理性的人本主義的高度水平，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同情人民，但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提出真正的人民性問題。啟蒙主義把人的一切區別都消解了，成為一種統一的人。歌德也試圖用統一的人的觀念去藝術地雕琢人性，表現人的普遍統一的美，為此而進行藝術的斗爭。但是，“由于普遍資本主義化的影響越來越明顯地侵入現實，他們這種斗爭也就越來越困難；因為普遍資本主義化就必然愈加不可能從千頭萬緒而且越來越抽象的社會關系中鮮明地找出所追求的人本質的美，也就更不可能看到和塑造人經過資本主義勞動分工的肢解還仍然保持著的那種統一?！痹谫Y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創造了美，但是他們自己卻過著貧窮的生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資本家獨占了美，卻拋給人民以痛苦。在這種情況下，談論抽象的人本主義，而不講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利益，則必然走到人民的對立面去。盧卡奇說，“他(指歌德——引者注)像重要的啟蒙主義者一樣，對被壓迫人民懷有巨大的熱烈的同情；像他們一樣，他尖銳地批判壓迫人民的人；他對個別人物英雄式的容忍，還有他們英雄式的反抗，都表示諒解。但是，‘從下層’用革命的方式來改造哪怕是最可惡的社會制度，卻不合他的心意?！币磺袉⒚芍髁x者，對被壓迫人民的革命，即使是民主革命，都始終持否定態度。而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則譴責資本主義違背人性的罪惡本質，把無產階級的革命以及未來社會主義的前途，視為人民幸福的歸宿。批判資本主義，支持無產階級的人民革命，就是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的文學人民性。從這一點來看，海涅和之后的維爾特，就是在德國文學中比歌德更為重要的富有人民性的作家。

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建立起了一種與啟蒙主義人本主義不同的新的人道主義，無產階級革命、社會主義建設，都推進了新的人道主義的誕生。“這是一場還人以本來面目的斗爭。這場斗爭從人變成人開始，一直到在社會主義社會中人道主義日臻完美才結束”。而這種新的人道主義必然是人民的人道主義。盧卡奇的文學人民性的思想的意義，不僅在美學和文藝理論上，而且包含和體現了他一生的政治追求。盧卡奇一生致力于人民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的追求，他的政治思想中一直把人民和人民自己的民主放在首要位置。人民選擇社會主義，不僅在于更有利于社會發展，而且在于這個制度有利于實現最大范圍和最高程度的社會的公平、正義。蘇聯解體的教訓在于，一個由少數精英管理下的社會主義國家一旦老一代革命家過世，很難保證不以人民利益為重的繼承者們不想通過實行資本主義制度而為自己謀求私利。社會主義必須真正實現保障人民群眾利益的社會的公平和正義，就是要堅持人民的人道主義，不僅使大多數工農群眾有受教育的權利，有勞動的權利，還有直接參與和管理國家事務的權利。這樣的社會主義肯定比資本主義優越，而且必將作為一種持久的社會制度而存在。盧卡奇文論的人民性思想，在今天仍然有深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