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健者,豈唯董公!”司隸校尉袁紹霍然站起,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撞擊聲,他掣出了腰間寶刀,坦然凝視著立于首席、怒發沖冠的前將軍董卓。龍驤虎步、高下在心的一世梟雄董卓被這個超拔俊朗的年輕人的虎虎生氣震懾當場,一時語塞,抓住這個令所有高官巨卿驚慌失措的有利時機,袁紹橫刀徑出,懸節東門后直奔冀州——在那里,他將描繪出中國歷史上無比恢宏燦爛的一幅畫卷,而他的響亮奇崛的亮相方式,昭示了一個英雄時代的到來。
這是公元189年,黃巾軍點燃的遍地狼煙動搖了國祚綿長的大漢王朝,中國歷史的進程面臨一場巨大的轉折。由外戚、宦官和士族構成的東漢政權的三大基石由于相互傾軋而紛紛坍塌。自秦以來確立的帝國統治基礎——士族制度,面臨著空前的挑戰。兼具貴族、庶族雙重屬性的士族制已經暴露出它壟斷上層建筑所帶來的惡果—對于下層讀書人而言,仕途的大門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當社會底層的精英分子發現沒有合法通路上升為社會高層時,動亂的到來就會裹挾著天災這一面具不期而至。只有通過兼并戰爭、朝代更迭和制度探索,找到一種更為人性化的管理制度時——如科舉制——大動蕩才有塵埃落定的社會和民意基礎。三國乃至以后的兩晉、南北朝,都是這個漫長探索過程的一幕幕活劇。
在歷史的大漩渦中,各路英雄懷著各種目的粉墨登場,盤馬彎弓躍躍欲試。二世紀末的斜陽,無力地照射在王氣黯然的洛陽城頭。而帝國的星空中,幾顆耀眼的明星已經冉冉升起:出身于四世三公、鐘鳴鼎食之家的袁紹無疑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顆!
袁紹膽色過人、心大志堅——這種英雄主義的個性幫助他成就了“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的歷史功績。從掃除宦官到樹立反董大旗并成為盟主,從智奪冀州威震河朔到舉兵東向平定黃巾,從討伐黑山剪滅張燕到以弱擊強制服公孫,袁紹用了七年的時間占據了當時中國最為發達富庶的地區。其間幾歷生死,數遇危難,袁紹都能審時度勢化險為夷。作為士族儒家的天然代言人,袁紹被主流社會普遍看好。邊緣化的士族盼望執政,強悍的燕趙兵士和如云的謀臣勇將,歷史的天平嚴重地向袁紹集團傾斜,那些喧囂一時的軍閥將徒為圣人清道。沒有任何懸念,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袁紹,將很快決定整個中國的走向。這條道路上最大的障礙,就是庶族法家的代言人、袁紹的發小曹操。
兄弟反目終于不可避免!直到戰爭開始后一個月,曹軍都處于崩潰的邊緣。歷史的神奇性在于,極其偶然的因素會在最不可思議的時間和地點改變事物的走向。袁紹高參之一許攸的家人被抓和建議被廢,導致他棄袁降曹——這成為改變整個戰役進程和歷史進程的蝴蝶之翼。襲取烏巢、官渡決戰、袁紹敗退——10萬呈現出壓倒性優勢的軍隊5天之內灰飛煙滅。從此袁紹一蹶不振,兩年后曹操的大旗插遍了北方四州!
真的是由于許攸的自私偏狹導致了袁軍的潰敗嗎?偶然性的后面又是怎樣的力量在發揮主導作用?官渡之戰的結局是否必然如此?回首袁紹崛起和隕落的歷史軌跡,性格和命運的奇妙對應昭然若揭。
汝南士族的顯赫出身帶給袁紹的并不都是春風得意。庶出這一中國古代士人最為難堪的家庭身份,構成了他血統幸運中的最大不幸。高層中的低層、貴族中的寒族——這一奇妙的身份組合激發了袁紹出人頭地和重名輕實的兩大心理特質:前者使他擺脫了紈绔子弟的邏輯死穴,沒有躺在父輩的蔭澤中花天酒地而是胼手胝足地打造一個新天地,后者使他在傾力結交名士與戰略決策的時候陷入了唯名唯貌和務虛厭實的棉花陣!這個最致命的性格緯度,決定了他在距離巔峰權力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卻坐上了政治過山車!具體表現為:
一、外寬內忌,人格分裂。袁紹結交名士,為的是張揚札賢下士的個人品牌,至于是否可用,如何使用,都不入其法眼。這使得他在對謀臣們進行管理時,納諫唯順且搶功諉過。對田豐的先囚后殺,對沮授的臨陣削權,對許攸的刻薄寡恩,對郭圖的言聽計從,對張邰的猜疑申斥,都源于袁紹內心忌憚別人超過自己的隱憂。這和曹操的搶過諉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袁紹至死都未明白,領導者的成功不是技術的成功,而是整合的成功,能夠激發所有下屬的潛能并與組織戰略達成一致才是領導者的真正成就。
二、含本逐末,不公不明。擁有四州之地后的袁紹迫不及待地把三個兒子和一個外甥分封各地,熄滅了骨干力量進一步團結在其周圍的物質和精神動力。許攸的貪劣與其不能從正常渠道獲得激勵不無關系。曹操的兄弟子侄都在軍中,但全憑一刀一槍博取功名。二者相較,高下立判。財散人聚,財聚人散,自古使然,豈有他哉?沒有人心就沒有天下和事業,過早地分封也將毛隨皮散!長久的組織一定要有公平的激勵體系作為保證!
千年以下,袁紹的成敗讓我們警醒。他是一塊充滿裂縫的鋼板,在砸向韓馥、公孫瓚、張燕這樣低級別的木板型對手時,無往而不勝!但是碰到千古英杰曹操——另一塊堅硬無比的鋼板時,碎裂就在須臾之間!他的失敗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因為即使沒有曹操,未來的孫權和劉備也會讓他折戟沉沙—充滿裂縫的鋼板是無法在重壓下持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