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為百兵之王,可見槍術在傳統武術中的地位。歷代軍中皆以長槍為主,可見槍法的威力和便利。武諺有云:“年刀月棍當時槍”,即是說槍法最易學,學即能用,立竿見影。武諺又云:“年刀月棍一輩子槍”,則是說槍法易學難精,槍法中的堂奧需要人用一生來修證。
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槍術要數楊家槍,無論戰場還是游場均是赫赫有名,從明代的武術著作中我們得知,當時的槍法楊家槍穩坐第一把交椅。楊家槍始自何人法創何時,早在明時人們便已經不知道其淵源矣,五百年后的我們大概也只能望而興嘆了。無論是楊家將的傳說,還是紅襖軍的傳說,都出自宋朝,但是確切的資證卻始終沒有,總之楊家槍流傳已久。《紀效新書》記載楊家槍又稱梨花槍,包括“八母槍”、“六合槍”和“二十四勢”。明代武術家程沖斗因仰慕梨花槍的絕技,拜師于河南李克復的門下,在其《長槍說》中記述道:“余甚慕焉,訪有河南李克復善其技,余師之,得其法。”程沖斗在明天啟元年(1621年)著的《長槍法選》就是從李克復處學來的槍法。從《長槍法選》中所記錄的槍法來看,與戚繼光《紀效新書》中的記載略同,都有“八母”和“六合”,程沖斗的十八勢槍法中有一半和《紀》書中二十四勢相同。所以可知,李克復和戚繼光的槍法內容體系大致相同,屬同一家。
然而,和戚繼光不同的是程沖斗突出并強調了“大封大劈”之法。程沖斗在《長槍法選》中說:“臨陣便捷,可望常勝者,無過大封大劈為最上。”即是說大封大劈是真正的戰場槍法,是從戰場臨敵者那里總結的實用技法,并認為此法最上、最急、最疾、最勝。戰場槍法不如游場槍法復雜細膩,因為在戰場生死搏殺之際,人心慌亂,平時所訓練的技法得不到發揮,唯有以槍擊地,這都是人之常情。程氏并非軍旅出身,也非領兵將帥,可知這些總結不是程氏的創造,則應是來源于其師李克復所傳授。源于“大封大劈” 的思想,李克復傳有“七著” 基本槍法,《長槍法說》中說:“其他著各傳皆有一百八扎,名雖不同,用亦各異,總之似不能及七著之妙。”李克復所授的七著正是戰場槍法的精髓,是槍法中最簡便實用的招法。所以,要知李克復槍法的秘密還要從此七著上面入手。然而可惜的是,遍翻程氏的著作不見有對此七著的進一步解說,這又是為什么呢?那么,這“七著”槍法到底有沒有呢,具體又是什么?在我跟隨馬雷石先生習練槍法的時候,這個謎團卻在不經意間解開了。
馬先生所傳授的槍法以心意槍和六合槍為主,也有從民間學到的一些家傳技法。古傳槍法沒有固定套路,多是單扎和散扎,但在散扎動作之間都有一套動作作為過渡,河南稱為“過橫”。過橫有很多種,槍法有槍法過橫,拳法有拳法過橫,棍法有棍法過橫。過橫就是動作變式或回身、轉彎時的過渡銜接動作,在演練過程中會反復出現,是槍法中的重要技法。所以,過橫的動作在練習中最常用到,也是練習最多的動作,過橫的設計則是巧妙的把重點做了最大量的練習。這實在是充滿智慧的編排,越是對武術做深入的認識,就越能體會到古人編排得巧妙。“槍法過橫”是一個小組合,由五槍組成,五槍是:一槍護腳,二槍扎心,三槍護膝,四槍扎喉,五槍圈中平。一日,馬先生在看完《秘本長槍法圖說》之后對我說:“你知道程沖斗說的七槍是什么嗎?——就是過橫加上吃槍還槍。”我言下頓悟。為什么這五槍被叫做“過橫”?為什么這五槍被反復練習?為什么程氏在文中提到七槍而在后面卻又沒有詳細解明?一切都得到了回答,一切都那么合乎情理。
槍法中最重要的技法是吃槍和還槍,吃槍是退之法,還槍是進之法。過橫五槍則是“劈封”技法的典范,如敵圈外扎我腳,我槍劃外圈封住敵槍,隨即起槍扎敵胸膛;敵再從圈里扎我膝,我槍內劃圓封住敵槍,隨即起槍扎敵咽喉。訓練中上盤、下盤、圈里、圈外等可以靈活掌握,不可拘泥,則上下內外都可以照顧到了。第五槍是中平槍,古槍訣中說“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妨”,中平槍向來是槍法中的重點,程沖斗書中也說:“而制勝之方,其要亦唯以中平為主”。分析之下,這七著槍法無一不是被程氏所著重強調的技法。
馬雷石先生曾學習過幾家不同系統的槍法,一是心意拳的槍法,二是民間的齊家槍和蘇家槍。而此過橫練法在鄧州心意和蘇家槍、齊家槍中都有,這種槍法過橫也許是在河南流傳的一種很古老的練法,在很多地方和拳種中都普遍存在。鄧州心意是南陽張志誠弟子張海洲所留傳下來的,齊家槍和蘇家槍都是少林拳傳系,齊家武術自清初打出少林寺,在民間已經流傳了幾百年了。在鄧州心意拳和蘇家拳、齊家拳三支里面,雖然都有此槍法過橫,演練方法也大致相同,且都稱為“過橫”,但是在具體練法上還是有差別的。基本演練如下:一勢封劈接一勢還扎,第五槍圈中平,之后拉敗勢后退,邊退邊做圈槍,退到底還扎一槍,步法上三家練法也基本相同。三種練法中又以心意拳的練法最為小巧,邊拉敗勢后退邊用槍左右劃圓,沒有跳步,齊家槍的敗勢則用連續的跳躍式步法,練法尤為花哨精彩,蘇家槍敗勢中也沒有跳步,但跨步較大。
在程沖斗的《長槍法說》中詳細記載的槍法包括“八母槍”、“六合槍”以及“十八勢圖說”,另外還有“散扎精粹”篇等,內容體系和《紀效新書》大致相同。但是為什么程氏在序言上所提到的“七著”妙著在正文中卻沒有再出現呢?是程氏在著書時忘了寫嗎,還是所謂“七著”僅是誤寫呢?既然“七著”是程氏所認為的核心之妙,誤寫或忘寫的可能性則不大。筆者的觀點認為,正因為此七著是很基本的東西,程氏默認是基礎常識,毋須一寫,所以才會不見于文內。正如我們現在把此槍法稱為“過橫”一樣,因為是過渡的動作,所以常被忽略。在老師教學時需要先把過渡動作練熟,以后再教其他槍式,其他槍式學會以后把過橫隨機套用進去就行了。然而“過渡”的地位,又常使它不被重視。遺憾的是,讀過《長槍法選》的人千萬,再沒有人關注到這七著,或去試圖尋找這七著。或許在不經意間,最寶貴的東西總會悄然滑過,當你意識到的時候,你微渺的聲音也會被茫茫的漠視所湮沒。
清初吳殳曾指責程沖斗不會槍法,乃以棍為槍,唯取少林之剛強者,稱其“幾同牛斗”,把程氏的槍法貶低得一文不值。吳殳是槍術大家,一生精研槍法真髓,必不會信口胡說,肯定是有其道理在的。以吳殳的技術和傲氣,似乎也不是在借程氏之名釣名沽譽,在程氏槍法中應該的確存在誤區。這種誤區主要還在于戰場槍和游場槍之間的分野。游場槍在高手中角逐,往往是公平的較量,雙方勝負取決于技術的熟練和細膩;而戰場槍則往往在生死關頭,人心慌亂,技術無法得到發揮,越是簡單的往往越是有效。槍法的高級境界在于劃小圈,人持槍時,后手動一寸,槍尖動一尺,而人身之寬亦不過尺,槍法高手唐荊川講道:“圈拿既大,彼槍開遠,亦與我無益,而我之力盡難復”。由此看到,程沖斗的“大封大劈”之法的確與上述標準相左。
古之槍棍制式是有很大差別的,棍常與身等高,通常稱為齊眉棍,而槍則長得多,吳殳在《手臂錄》中記載,沙家竿子長一丈八至二丈四,楊家槍長丈二至丈八,馬家槍長九尺七寸。在西安出土的秦始皇墓中,兵俑們所持長槍約有五、六米長,湖北出土的戰國楚矛甚至柄長四米。按明尺計算,馬家槍長度約相當于3米,吳殳尚且認為馬家槍法中“兼用棍法”。槍法在民間傳播時,為了方便實用,尺寸有所縮短,所以便有越來越多的棍法技術摻雜其中。在《長槍法選》中除了強調了“大封大劈”之外,另一特點就是“
退之法”,在程氏的十八勢中對“法”作了詳細的解說,十八勢中包含法的有五六勢之多。“退救護”原來在楊家槍中舊有的技術,唯有程氏對此一再強調,這一槍在水氏心意六合槍中稱作“扯槍救護”,程氏的方法也是扯槍,用扯槍來退敵槍,但在具體如何“扯槍”上,程氏顯然根據棍法添加了內容。
總之,我們從程沖斗留下的《長槍法選》中看到了李克復槍法的面貌,在李克復的槍法中,不僅有來源于戰場槍的“劈封”之法,也有槍法流傳在民間以后與棍法的融合,這些特征正是李克復梨花槍和楊家梨花槍的些許區別。
(責編: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