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婚神話中的性愛意象

在我國各民族神話中，兄妹婚神話雖有獨立存在流傳的，更多的卻是接續在洪水神話之后，成為洪水神話的組成部分。現在我們所聽到、所讀到的大都是這種神話。流傳于漢族地區的 《洪水的傳說》說：

古時，天和地由兩兄弟管著的。弟弟雷公，管天，哥哥高比，管地。

有一年，地上一戶人家，錯把狗頭當豬頭，供奉雷公。雷公非常惱怒，整整六個月不給地上下一滴雨。

高比作法念咒，把天上的雨偷到人間。雷公向地上發火雷，想把高比劈死，不想反被高比罩在雞罩里。

高比叮囑伏羲女媧兄妹：“千萬不要給雷公水喝。”

兄妹可憐雷公，給雷公水喝。雷公喝了水，掙破雞罩跑了，走前拔出一顆牙齒給伏羲兄妹，囑咐他們拿去種植，以后自有用處。

雷公跑到天上，命令雨神日夜下雨。河水漲到天上。這時，伏羲兄妹種的那顆牙齒，長出了一個葫蘆，洪水來時，兄妹兩人鉆進葫蘆里去，逃過了災難。

世間只剩下伏羲和女媧。太白金星勸兄妹結為夫婦，再生出人類來。伏羲、女媧不肯，說：要我們結婚，除非劈斷的竹子能重新連接，長出青枝綠葉。砍斷的竹子接續在一起，活了。伏羲和女媧又在不同的地方各燒了一堆柴，說：“天若要我二人結為夫妻，兩股煙就合在一起，要不，兩股煙各奔東西。”兩股煙當真纏到一起來了。女媧于是和哥哥做了夫妻。

一年后，女媧生下一塊磨刀石。兩人非常生氣，把磨刀石打碎，碎石變成了人、飛禽走獸、魚蝦。（陶陽、鐘秀編：《中國神話》，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所引神話均見此書，不另注）

故事的前半部分為洪水神話，講述洪水泛濫的原因和給人類帶來的巨大災難；后半部分即兄妹婚神話，主要內容是兄妹舉行占婚儀式，驗證他們的婚姻是否出于天意。兄妹結婚在人類的雜亂婚和血緣婚早期流行過，進入族外婚之后，被視為禁忌。所以，兄妹婚神話是人類發展到族外婚后，對人類遠古婚姻制度的回憶。它既是對史前兄妹結婚合法性的一種解釋，也是對兄妹婚習俗的劃時代告別。

占婚儀式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兄妹婚神話中，形式不完全相同，情節有繁有簡，描述有生動有粗樸，但所包蘊于儀式中的性愛內容是一致的。其主要形式有砍竹、滾磨、燒煙、合簸箕、穿針線、打貝殼、射針孔、繞山跑等。

砍竹的性愛意象

占婚儀式上砍竹的情節普遍出現于漢族及西南少數民族的兄妹婚神話中。壯族《布伯的故事》講述洪水過后人間就剩伏依兄妹，他們在大地上走來走去，一株竹子對他們說：“地上沒有人了，你們兄妹結婚吧！”伏依兄妹說：“兄妹怎么能結婚？把你砍斷了，你能活轉來嗎？你能活轉來，我們就結婚。”說完，他們把竹子砍成一節節。沒想到他們剛走開，竹子已一節節連接起來，長活了。《洪水的傳說》中，占婚的第一個儀式即是砍竹子，以砍斷的竹子能否聯結長出青枝綠葉作為伏羲女媧結婚的條件，在神仙的幫助下，竹子再生，兄妹結合了。砍斷竹子，是竹子的死亡；聯結起來重活，是竹子的再生。竹子“死亡—再生”的主題，也即洪水神話中所要表達的人類“滅絕—再造”的主題，而再造人類的偉大使命就落在兄妹身上。

這些神話為什么讓竹子來宣示天意？竹子與人類的生殖繁衍有著怎樣的關聯呢？《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云：

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遁水，有三節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今夜郎縣有竹王三郎神是也。

夜郎國興起于戰國時代，其國在今貴州境內，竹王即夜郎國王。這是產生于西南少數民族的傳說，流傳很廣，影響很大。布依族、彝族都視竹子為本民族圖騰加以崇拜。布依族祈福儀式中有“人類誕生以竹保佑”、“人的靈魂從竹而生”、“獨子與竹為伴”、“年老逝世隨竹升天”等內容。彝族人自稱是竹的后裔，桂西彝族神話說：太古時，從爛竹筒爆出一人，貌似猴類而會講話，后與一似猿的獼子結合，生下彝族的一支“羅羅”。貴州威寧的“青彝”也有竹子生人的說法，不過并非竹子直接生出人類，而是洪水沖來的竹筒中走出人類，所以他們相信青彝人死后復變為竹。臺灣的排灣族、卑南族都有竹生人的神話。除此之外，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美拉尼西亞、新幾內亞、日本等也流傳竹生人神話。

有專家認為竹生人神話源自竹圖騰崇拜，我認為僅從這些傳說尚無法證明這些西南少數民族以竹為圖騰，只能說是圖騰崇拜的遺留物而已。《華陽國志·南中志》記錄了一則與夜郎竹王相似的神話：

哀牢夷者，其先有婦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嘗捕魚水中，觸沈木，若有感，因懷妊。十月，產子男十人。后沈木化為龍，出水上。沙壹忽聞龍語曰：“若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見龍驚走，獨小子不能去，背龍而坐，龍因舐之。其母鳥語，謂“背”為“九”，謂“坐”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長大，諸兄以九隆能為父所舐而黠，遂共推以為王。

故事的后半截顯然受漢族龍神話的影響而附會于沈木神話，前半截沈木神話保存更多圖騰神話特征，且與夜郎竹生人神話極其相似，我以為夜郎竹子神話的原貌，也是大竹流入浣衣女子足間，觸擊之，使她感而有娠的。所以，砍竹、連竹占婚方式的深層潛藏著的，仍然是性愛的內容。苗族神話德龍、爸龍兄妹的占婚是拋起破開的竹筒后，兩片竹筒合在一起，性愛的內容更為清晰。

漢族《洪水的傳說》中，占婚情節非常簡樸，砍竹、合煙后即結合，婚后女媧生了一塊磨刀石，卻是兄妹婚神話中罕見的。關于磨刀石的寓意，多年間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獲讀福建清流歌謠《老妹身上借六樣》才恍然大悟。歌謠云：“桐子開花心里黃，老妹身上有六行，嘴巴甜甜糖包餅，奶姑圓圓餅包糖。兩手打開鴛鴦枕，肚皮凹凸象牙床。雙腳打開磨刀石，老妹身下救命郎。”臺灣布農族也說，古時候有一個藤簍和一個木匣子，木匣子中放衣服及磨刀石，藤簍中放刀和矛。后木匣子變成了女人，藤簍變成了男人。女人拿磨刀石作生殖器，男人拿矛作生殖器，兩人結了婚，生了許多孩子。可見神話中的性愛意象比比皆是，因此，占婚中砍竹儀式視為生殖意象還不夠，其深處蘊涵有性愛的內容。

滾磨的性愛意象

哥哥在梁山修磨子，妹妹還在那擒林行。

兩塊那磨子那背到高山去，兩層那磨子就一齊滾。

兩層那磨子合到了，兄妹那就成親得為婚。

兩層那磨子合不到呵，

兄妹那成親就萬呵—不

呵—能那呵！

這是新中國成立前川東一帶端公的一段唱詞，詠誦的是伏羲女媧滾磨占婚的故事。據劉城淮《中國上古神話》所列表格，我國各民族55個兄妹婚神話中，滾磨占婚的約有20個，從這不完全統計中，可知滾磨是占婚儀式中最常見的方式。

流傳河南桐柏縣的《盤古兄妹》說：為了占驗能否成婚，盤古兄妹各掂一扇石磨，分別登上東西山上，把石磨放下山。石磨轱轆轱轆地滾動著，天空出現了一道鮮艷的彩虹。兩人的磨扇“咔登”一聲合在一起了，彩虹也隨即散了。兄妹高興極了，便結為夫妻。據說河南有的地方至今還保存著古時留下的石刻畫像，上面背著磨盤的男人就是哥哥，另一個是妹妹，也背著一扇磨盤。

布依族的《洪水潮天》是伏哥和羲妹不肯成親，太白星君想了三個主意，其中一個主意是讓兄妹從南山、北山滾磨扇。兄妹悄悄商量說：“我們一個朝南山南面滾，一個朝北山北面丟，磨子就不會滾在一起了。”可是，他們滾時，太白星君輕輕用手一指，兩扇磨子還是合在一起了。侗族的兄妹婚神話，較少神秘色彩，而充滿民間式的智慧，說是洪水過后，姜良和妹妹姜妹走遍天下，問過竹子、松樹、石頭老人，都說世上沒有人了，姜良只好向姜妹提親，姜妹說：“東西兩地兩堆火，火煙要會合；嶺南嶺北兩條水，河水要會合；東山西山兩扇磨，滾下坡腳要會合。三件事情能做到，兄妹成親無話說。”在烏龜的幫助下，頭兩件事順利通過了，第三件更難，姜良又向烏龜求教，烏龜笑著說：“姜良啊姜良，你怎么這樣老實？你先合一副磨子放在山腳，然后再到山上去滾磨子，山上的磨子滾下山來，你還到哪里去找呢？這時你帶姜妹妹去看合上的磨子，不就行了嗎！”三件難事都做到了，姜妹再也無話可說。但兄妹結婚是很羞人的，姜妹就用雨傘遮住臉面，才進屋里去。現在有些侗族地區，新娘子進屋時都用雨傘遮臉，傳說就是仿照姜妹的做法。給姜妹塑像要塑成紅臉，說是結親時羞紅的。

滾磨盤的性愛象征意義，有些神話表現得比較明顯，有些神話相對隱晦點。漢族的《伏羲兄妹制人煙》是伏羲滾磨的上扇，女媧滾下扇。侗族的《龜婆孵蛋》是哥哥丈良滾磨蓋，妹妹丈美滾磨盤。這比泛泛說滾磨盤其象征意義已經明顯了許多。而在景頗族的《創世紀》神話中，就索性讓姐弟兩人身體來滾了：他們拜了天，請天來做主，然后姐姐上東山，弟弟上西山，同時往下滾，一連滾了三次，三次都滾在了一起。上引桐柏山的《盤古兄妹》說兄妹在山上放石磨時，天空出現了一道艷麗的彩虹，磨盤合上，彩虹也隨即消散。按漢族古代人的觀念，彩虹與性有關，《呂氏春秋·孟冬》高誘注云：“虹，陰陽交氣也。”《易通卦驗》鄭玄注云：“虹者陰陽交接之氣。”《藝文類聚》引蔡邕《月令章句》曰：“虹，也，陰陽交接著于形色者也。”《竹書紀年》記錄了一則少昊母親懷孕的故事：“少昊之母居于華胥之渚，感巨人之跡，竟有所動，虹且繞之，因而始娠。”虹的象征意義既明，滾磨盤與性的聯系也就清楚了。據聞一多《伏羲考》附錄的材料，瑤族有五個故事說兄妹婚后妹妹生下的是磨石，切碎的磨石都變成了人。河南淮陽有座人祖廟（即伏羲陵），附近流傳伏羲造人的神話：伏羲和女媧兄妹結婚兩年后，生了一塊磨石，夫妻十分惱火，就將怪胎丟到山下去，磨石摔得粉碎，石粉落到地上變成人類；石粉落到山上變成禽獸；石粉落到水中變成魚龜。直截了當地將磨石繁衍人類、禽獸的功能揭示出來了。

經過上面的分析，滾磨盤的性愛象征意義，應該說是清楚了，剩下的問題是，磨盤為什么會成為性愛的象征？

我國在新石器時代早期，已出現石磨。當然，我們還不能說神話中的滾磨占婚和石磨出現時代的物質文化、精神觀念已經有了某種聯系。就上層文化的發展而言，從加工糧食的石磨到作為繁殖人類、具有性愛象征的石磨，起碼要經過兩個階段的演化。一是將天地化育萬物和男女兩性繁衍人類相譬喻。這種觀念在先秦時代即已形成，《老子》云：“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易·咸》云：“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合、感就是交合。《禮記·郊特牲》說：“天地合，而后萬物興焉。夫昏禮，萬世之始也。”《荀子·禮論篇》說：“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都是把天地的化生萬物與男女的繁育人類相類比，說明天地也分陰陽，像男女一樣交媾，《太平經》說的“天若守貞，則雨不降；地若守貞，則萬物不生”，就是這個意思。二是產生天地如磨運轉的思想。宋代的朱熹在《朱子全書》中說：“天地初間，只是陰陽之氣。這一個運行，磨來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許多渣滓，里面無出處，便結成個地。”又說：“造化之運如磨。上面轉而不止，萬物之生，似磨中撒出，有粗有細，自是不齊。”磨的旋轉如天地之運行，磨中撒出之物猶如造化之生萬物，將磨所賦有的陰陽二氣及其功能表述得相當清楚了。至此，推磨與男女交合的象征關系，只是一紙之隔，但在上層文化中，這一紙之隔是很難被戳穿的。

捅破這層關系的，是民間文化。德昂族有一則神話說，天帝困士戛見人們渾噩一團地混雜生活在一起，就將他們的面目一個個地各自區分開，讓他們能夠相互辨認清楚并形成一定的關系。隨后由天上降下上蓋和下座合在一起的一盤磨，啟示人們把一定的群體分為男人和女人，使他們可以彼此婚配。用石磨上蓋和下座的疊合來啟示男女的婚配，磨的隱語意義呼之欲出。明代馮夢龍搜集的《掛枝兒·磨子》二首云：

兩片磨兒天成就，當初只道你是個老石頭，到如今日久分薄厚。只因你無齒，人前把你修。斷一斷明白也，依舊和你走。

磨子兒，兩塊兒合成了一塊。虧殺那鐵樁兒拴住了中垓，兩下里戰不休，全沒勝敗。一個在上頭，不住將身擺，一個在下頭，對定了不肯開。正是上邊的費盡了精神也，下邊的忒自在。

此曲中還附載一個磨的謎語：“我的肚皮壓著你的肚皮，我的肚腸放在你的肚里。”是很不雅馴的葷謎，不過很能說明問題。

合蚌、打貝殼的性愛意象

我所見的合蚌占婚意象是從滾磨占婚儀式中演化出來的，毛南族《盤古的傳說》講盤哥古妹各滾半邊石磨，“嘭”的一聲，石磨都滾進河中，盤哥下了山，連忙跳入河里去撈，撈了很久，只摸著一只很大的蚌。這時，烏龜游過來，叫盤哥把大蚌搬上岸給古妹看。天晚昏黑，古妹看不清楚，只見盤哥費了很大的勁，左翻右滾也分不開它，以為是石磨合在一起了，只好答應結婚。第二天清晨古妹去挑水，發現昨晚她看到的是石磨一樣大的蚌，而不是石磨，很是生氣，卻也無可奈何了。這里蚌和石磨是置換關系。蚌、海貝之類因其形狀的緣故，被遠古人類視為女陰的象征物。《小知錄》引《記》曰：“海中所產多類人，而人魚其全者也。戚車類男陰，文嚙類女陰。”文嚙，淡菜也，又名東海夫人。其實許多兩殼的貝類都可指稱女陰，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蚌。馮夢龍《山歌·洗生姜》云：“姐在河頭洗生姜，洗生姜，有介個蟛蜞走來膀中行。姐道蟛蜞阿哥來做耍，蟛蜞道河干水淺要聽蚌商量。”《水滸傳》寫西門慶想勾搭潘金蓮，問王婆武大郎家賣什么，王婆說：“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河漏子即蚌，也即女陰。從蚌與磨盤的這種置換關系中，合蚌與合磨的象征意義都揭示出來了。

白族《氏族來源的傳說》的兄妹占婚很有特色。說的是洪水退后，為了傳代，哥哥阿布帖對妹妹阿約帖說：“妹妹，我們兩人成親罷！”“兄妹咋能成親呀？”阿約帖不同意，但又沒有別的法子，就說：“哥哥，去問問天神，聽聽天神咋個說。”妹妹在河西放了一個貝殼，哥哥從河東拿根棍子打過去，剛好打在貝殼上。隨后，哥哥在河東也放了一個貝殼，妹妹從河西拿根棍子打過去，也剛好打在貝殼上。這說明天神同意了，于是兄妹成了親。貝殼象征女陰，宋兆麟《民間性巫術》說：“除柳葉為女陰外，湖南有些民族以蚌為女陰，這與以貝紋為女陰相近，外國有以貝殼為女陰的現象。‘貝殼—尤其是子安貝殼’，很早就被初民拿來與性連結，故宗教學者柏里教授稱之為‘生命的賜予者’。它的形狀與女性器官相同。據柏里說，在今蘇丹及附近的地方，‘婦人仍佩帶子安貝殼穿成的腰帶，使他們由此獲得生殖力’。我國有些學者也有類似觀點，認為西北地區遠古的彩陶上的貝紋，即是女陰形象。”除了彩陶上的貝紋之外，青海柳灣齊家文化的一座墓葬中，有大小不一的海貝幾十枚，放置在一位17至18歲的女性兩股骨之間，論者認為，放置在女性下身這一特定位置的海貝，具有象征女陰的意義，或者還含有祝福死者來世多生女兒的愿望。那么棍子象征什么呢？用棍子打貝殼又意味著什么呢？湘西通道縣的侗族，每逢遭災人口驟減，就要舉辦還求子愿廟會。儀式上，“金郎”二人扮侗族始祖姜郎姜妹，戴赤紅突眼面具，手里拿一根約三尺長、大拇指粗的棍子，趕廟會的人手里也拿著棍子，將一頭披紅掛綠的大肥母豬圍住，姜郎用棍子戳母豬后臀，母豬被戳得亂竄，竄到誰面前，誰就舉棍子戳它。儀式進行中，不斷敲鑼打鼓擊木魚，唱淫蕩的求子歌。（《巫風與神話·略述楚地求子習俗與性崇拜遺存》，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侗族的“喬王愿”安橋儀式中，也有相似的活動，即踩橋結束后，把一頭發情的母豬抬進鼓樓坪。母豬腳邊捆一只母鴨。法師及徒弟戴上儺面具，每人手持一木棍，輪流戳母豬的生殖器（李溪等：《試論侗族“喬王愿”的文化意義》，《民間文學論壇》1991年第1期）。全寨男女都圍著觀看，法師唱完“和尚歌”（葷歌）后，村寨內的男孩全部上前，用木棍戳母豬生殖器。用棍棒模擬交合在哈尼族中也流行著。哈尼族的喪葬儀式上要跳喪舞蹈，其中最有趣的是猴子舞。舞蹈由兩名身穿白色豎紋土布衣、頭戴猴子面具的演員表演種種滑稽的動作，逗樂圍觀的人。他們一會兒在獅子旁邊手舞足蹈，用手中的棍子比試一些交合的動作，并向旁觀的婦女挑逗；一會兒擁抱在一起，當眾模擬交合的動作。當地老人介紹，按照傳統，辦喪事的日子，是放開“玩”的時候，所以男女青年可以盡情挑逗調情（鄧啟耀：《金平哈尼族葬禮換裝的象征意義》，《中國民間文化》1993年第1期）。漢族有沒有呢？也有。湖南一些漢族居住區，流行過乞子宗教儀式，土語叫“遷壇”，儀式中師公用棍子追戳婦女，而婦女則故意接近師公受戳，以求得子。

通過這些民俗資料，棍子打貝殼的性愛象征應該是清楚了。

交煙的性愛意象

最早記錄伏羲女媧兄妹婚神話，也是最早記錄占婚儀式的是我國唐代李亢的《獨異志》：

昔宇宙初開之時，有女媧兄妹二人，在昆侖上，而天下未有人民。議為夫妻，又自羞恥。兄即與其妹上昆侖山，咒曰：“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于煙即合。其妹即來就兄，乃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取婦執扇，像其事也。

后世記錄的兄妹占婚儀式幾乎都有合煙情節，足見此神話影響之深遠。不過此神話對煙之如何相交、相合，未予更多渲染描寫，比較質樸，后來記錄的就要復雜一些。如《布伯的故事》說，伏依兄妹聽啟明星的話，各自跑到東西兩個山頭，點燃煙火。兩股煙火直上云霄，和天上的云彩混合起來，云彩一走動，兩股煙就合攏在一起了。又如毛南族《盤古的傳說》，盤和古兄妹約定后，各自點燃一堆濕艾，只見濃煙滾滾直升上天，風吹濃煙繞成一團。古妹一看，眼淚也急出來了，拼命將火堆吹燃，不讓煙打繞，煙還是打繞了。后兩個神話雖可稱為神話，實則是退色的神話，不少地方已消失了原始思維的神秘特征。在原始人看來，遠離的兩股煙為什么能相交，是不必多加解釋的，而《布伯的故事》、《盤古的傳說》卻以人間日常生活知識來解釋煙之相交是由于云彩帶動和風吹的緣故，這就失去了神話之所以是神話的特質。不過《盤古的傳說》一再出現、強調兩煙相繞的意象，更富性愛色彩：相繞不是一般的相交、相合，而是像麻花一樣，緊緊纏繞成一體，這不禁讓人聯想起漢代畫像石及高昌故址阿斯塔那墓室絹畫伏羲、女媧蛇身纏繞在一起的圖像。

小結

在伏羲、女媧兄妹結婚繁衍人類神話之前，已有女媧摶土造人神話：“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泥中，舉以為人。”（《太平御覽》引《風俗通》）伏羲女媧結婚生子神話的產生，是對女媧摶土造人神話的否定。因為女媧造人神話所傳遞的信息表明，那時尚處于只知其母不知有父、女子無須男子配合即可生子的時代。社會發展到兄妹婚神話流行時期，此種觀念顯然已不能滿足人們對人類起源的認識，無法解釋人類起源問題，于是，人們集體創作新神話，重新解釋人類起源，以一場無情的滔滔洪水把過去歷史連同女媧摶土為人的神話統統埋葬于淤泥沙土之中。

然而，洪水也帶來了糾纏人的新苦惱。茫茫大地只剩下兄妹兩人，肩負重建家園、再造人類的重任，為此兄妹必須結婚，但兄妹結婚又是違背倫理道德的，如何解決這對矛盾呢？他們想出了聰明辦法：占婚。所以占婚儀式的舉行，實為解決兄妹婚的矛盾而設。占驗的結果完全符合天意，矛盾隨之化解。占婚儀式的另一功能，是性的啟蒙教育與生殖繁衍的祈求。這和新婚鬧洞房有異曲同工之趣。鬧洞房的“節目”充滿性愛內容，其意義也就在于對新人進行性教育和對生育的企盼。占婚儀式的這兩種功能也許就是創作兄妹婚神話的動因所在吧。

(題圖：四川郫縣出土的伏羲、女媧畫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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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福建警察學院福建師大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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