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的牌坊,曾數不勝數,但遺留下來的已是鳳毛麟角。在上虞上浦鎮漁家渡村,如今還遺存著兩座明代牌坊,在這兩座牌坊的坊額上,鐫有明朝大學士謝遷的手筆。這位余姚籍賢臣的手跡,存世僅有數件,關于他的石刻書跡,此前更是聞所未聞。于是,去一趟漁家渡,拜謁鄉賢手跡,自然成了我心中擱置不下的愿望。



一個秋雨后的日子,我終于決定完成這一次造訪。漁家渡位于上虞市上浦鎮西南15公里處,西臨小舜江,南靠鳳山。入村50米轉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兩座古色古香的石牌坊呈東西一線狀排列,橫跨于村道之上。牌坊高6米多,跨度4米左右,二柱單間,上部以石質斗拱承托,間嵌“恩榮”碑石,呈樓閣樣式,牌坊石枋上浮雕有麒麟、龍鳳、仙鶴、祥云等圖案,鏤刻精細,構造精巧。西首的一座牌坊額梁上,一面橫鐫有“繡衣”二字,右側豎鐫有“貴州道監察御史董復”字樣;另一面橫鐫有“榜眼”二字,前后豎鐫有“賜進士及第榮祿大夫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為弘治乙丑科榜眼及第董書”字樣。東首的一座牌坊額梁上,一面橫鐫有“會元”二字,坊額亦系謝遷所書。從坊上所鐫文字來看,這兩座牌坊當系旌表董家科名而建。
漁家渡牌坊建坊于弘治十八年(1505年),這一年,董奪得會試第一,殿試榜眼及第,時任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的謝遷為漁家渡董家立坊書寫了坊額。細看牌坊上的“榜眼”、“會元”四字,筆力凝重,端正遒勁,與世傳謝遷書法風格相符。
漁家渡為董姓族居之地,這里原先只是小舜江邊上的一個小漁村。唐朝金紫光祿大夫時用公之后裔,元朝時贅居小江之南張家埭,更其里名曰漁家渡。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漁家渡董復中了進士,這一科的狀元正是余姚人謝遷。時隔三年,董復之兄董豫,也考中了進士。兄弟連科,同朝食祿,自此,漁家渡董家甲第連云,簪纓濟美。
董復曾官貴州道監察御史,牌坊上的“繡衣”二字正是為董復而書?!袄C衣”之名源自西漢,因朝廷派御史衣繡衣到地方督辦要務,因稱其為“繡衣直指”,后世以“繡衣”之名尊稱御史。
董復與謝遷同科題名后的30年,也就是弘治十八年,董復的兒子董與謝遷的兒子謝丕也一同進京參加會試,董奪得會試第一,謝丕名列第四。殿試發榜,董、謝丕分別被欽點為榜眼、探花,雙雙鼎甲及第,董、謝二家兩代同科之美事,一時傳為美談。
董(1487~1546年),字文玉,號中峰。董榜眼及第時,年僅18歲,這一年,謝遷已入閣,他對這位才華橫溢的年侄十分喜愛,時常躬親相教,以為門生。正德初年,宦官劉瑾恣橫枉法,謝遷上疏請誅劉瑾未果,被矯詔勒令致仕。謝遷被劾后,董亦被連累,貶斥為成安知縣,直到劉瑾被誅后,董才官復舊職。嘉靖六年,董升為吏部左侍郎?!队嘁λ拈T謝氏二房譜》上記載有嘉靖六年三月初七日皇帝的一道“遣官起用敕諭”,這是嘉靖帝起用謝遷為閣臣的諭旨,傳旨之官,正是董,譜中還收錄有董遺楮一封,信中尊稱謝遷(號木齋)為木翁:“臺侍頃年來老成凋謝,且盡洛波之臥,縉紳所屬望者,木翁一人而已。此命既下,無不動色相慶,且以不出為憂,伏望意在蒼生,無為固辭,此非之私言也。”此事在謝遷《歸田稿》中有詩作《酬董文玉宮諭過訪用前韻》可以輔證,詩中云:“三徑秋風草亂生,候門連日訝宮旌。云霄回首十年別,甲第聯名兩世情。剩水殘山宜老朽,玉堂金馬屬豪英。海鄉昨夜人爭道,南斗文光燭地明?!贝藭r,謝遷已是79歲的老人,蒼涼的詩意中,仍念念不忘與董家的兩代甲第同年之情。這一年,在三上“辭重命疏”不準之下,已做了18年野老的謝遷只好重整朝袍,北上效命。


從歷史記載來看,董不僅是一位飽學之士,更是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吏,皇帝曾親賜“直道儒臣”匾額,但后來的一場禮案卻讓這位名重一時的侍郎幾乎身名俱毀。嘉靖九年十月,董的父親去世,這一年,董正在吏部左侍郎任上代掌尚書之篆,他沒有及時把父親去世的消息上報朝廷,時隔月余也未去官還鄉守制,此行被御史胡明善揭發,認為董“有他覬”。按照明代禮制,官吏如遇到祖父母、父母喪事時,自聞喪之日起,不計閏,須守制27個月,服闋起復,凡官吏匿喪,俱發原籍為民。明世宗命都察院查證后,下詔命董以原官致仕歸鄉,永不敘用。時隔四年,董的同年謝丕丁父憂服闋,還朝后升任吏部左侍郎,恰恰坐上了董原來的位置。
董削官還鄉以后,在家深居簡出,淡泊余生。據康熙《會稽縣志》記載: 董建書院于東山兩眺之間,四方從游講學者甚眾,人稱中峰先生。后來,董居住在越城探花橋旁,與謝丕在郡城的府第僅一墻之隔。嘉靖十六年,謝丕亦致仕回鄉,時而閑居于郡城探花第,這對科舉場上的鼎甲同年、官場上的先后侍郎,在紹興城內做起了前后鄰居,二人時而淺斟慢飲,倒也逍遙自在。嘉靖二十五年,董在家鄉去世。二十年后,明穆宗即位,念董為官時清望甚著,追贈為禮部尚書,謚文簡。
歷史就近在咫尺。陰冷的秋風中,我佇立在漁家渡兩座古老的牌坊之間,思緒似乎在500年間的時空中穿越。一陣鈴聲后,一位50多歲的村民騎著自行車過來,見我在看牌坊,就從自行車上下來與我攀談起來。村民說:他姓董,小時候曾聽爺爺說過,在村西的小舜江渡口邊上,原有一座高大威武的“兄弟進士坊”,當年外人來董家必須 “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如今村中還流傳著一句“五步踏檔,攔路銀牌”的說法,以此喻示董家門第曾經的顯赫。


如今的漁家渡,如果沒有了這兩座古舊的牌坊,實在很難想象這里曾經有過一個顯赫的家族,父子科甲門第,如今已成了一個陳舊與平凡的鄉間村落。不經意間,天空又煙雨迷蒙起來。細雨中,我來到了村中的董氏祠堂。古祠曾規模巍峨,但如今已破敗不堪。年已80多歲的董大爺告訴我說:當年的祠堂氣派堂皇,大殿上掛滿了金閃閃的牌匾,他清晰地記得大殿正中懸的是“奕世簪裳”大匾,左側懸的是“褒忠全節”匾……
從董家宗祠出來,兩位老人滿嘴的牢騷已轉為了沉默。祠門口聚了不少看熱鬧的村婦,竊竊私語間,她們關心的也許只是村堡里一些咀嚼不盡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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