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人的朝九晚五

歐洲的冬天不太好過。

尤其是在阿姆斯特丹這樣的城市，要給陰冷的冬天再加一個潮濕的定語。臨近中國農歷冬至的時候，足足要等到上午9 點天才大亮，下午4 點一過便日光盡收了。全天三分之二的時間，幾乎都是泡在黑暗里的。又因為靠海，地勢低洼，近空的霧氣仿佛終年不散，太陽少露面，大風久不停，更顯得蕭瑟難捱。難怪有人在旅游論壇上發帖勸誡說：千萬不要冬天來荷蘭玩，否則你只會看見枯藤老樹昏鴉，還有路上行人被冷風吹扁了的臉。

這可苦了天天坐班的上班族。雖然每年10 月底歐洲就結束實行夏令時，但是早上出門、晚上回家仍然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暗無天日”。當地報紙最近刊登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調查：晝短夜長和寒冷使得荷蘭人的工作熱情大為降低，只有4%的上班族在冬天可以總是提早起床，而45%經常會睡過點，超過一半以上的人對每天按時起床頭痛不已。一向在歐洲有口皆碑的勤奮荷蘭人尚且如此，習慣于“春天戀愛、夏天度假、秋天罷工、冬天過節”的法國人，恐怕更會覺得上班的冬天毫無樂趣可言了。

但是痛苦歸痛苦，荷蘭人在平衡工作情緒上卻是高手。他們號稱是歐洲上班族里最樂觀的一群，工作時間短但是追求效率，在這里待的時間越長，我的感受越深。記得剛到阿姆斯特丹的第二天清晨，因為倒時差睡不著，我摸黑起床獨自在運河邊溜達。那時候7 點鐘剛過，城里一道道運河和鱗次櫛比的咖啡館還仿佛剛剛才睡下，亮著圓圓車燈的自行車卻已經開始一輛接一輛熱鬧起來了。起初我還以為只是送信的TNT 員工，后來發現居然大部分都是趕去上班的紳士淑女。領子豎得高高，一條鮮艷的圍巾把脖子包得嚴嚴實實，在運河邊狹窄的街道上來去從容。有單手撐傘的，甚至還有雙手離把的，速度卻都稱得上“風馳電掣”，比起身邊的磨磨蹭蹭的小汽車來不知道瀟灑多少倍，讓站在更窄的人行道上的我看得心驚肉跳。實際上，有至少40%的荷蘭上班族，每天都是先騎自行車到火車站，再搭乘火車去上班的。連部長、市長都是日復一日騎著自行車去單位，我相信絕對不僅僅因為要做體察民情、環保表率的表面文章吧。

在北京時曾經讓我刻骨銘心的交通“Rush Hour ”(高峰時段)，在阿姆斯特丹的馬路上卻一直沒有見到過。歐洲的很多大城市都以有軌電車為主要公交工具，留給小汽車專用車道經常只有雙向兩條，但除了等紅燈，卻很少見有車堵在一起動彈不得。我想大概一方面因為城市規模比北京小得多，如果你時間不緊又勁頭十足，去哪兒都可以溜著腿兒，尤其是數不清的運河邊小街道，又窄又陡，開車跟自行車飆速度每賽必輸；另一方面在這里開車實在不經濟，光是露天停車費每小時就2.1 歐元，您還別嫌貴，全市統一價，空位極其難找。上班族要天天堅持以車代步，簡直是自找麻煩。汽車數量少，卻都開得堪稱生猛，也難怪行人都那么耐心地等紅燈。如果大家都守規矩，一旦你成了破壞者，馬上就把自己置于危險境地，實際上是大大地不劃算。

因為不堵車，開車上班的人不會遲到，坐公交的人也能準點。荷蘭的公共交通以舒適和準時而著稱，電車和地鐵站臺上都有精確的時間顯示，提示你比如“下一趟10 路車將于7:42 到達本站”。所以一般來說，職員要用“堵車”做遲到借口，看樣子不太好意思說出口。

不過如果非要說有“Rush Hour ”，用在自行車道上倒也比較合適。自20 世紀70年代以來，荷蘭政府大力提倡把自行車作為小轎車的替代工具，到今天在絕對數量上已經車比人多了。各個城市都在人行道和車行道中間劃出寬闊的自行車專行道。但是到了上下班高峰，自行車道流量增大，平常溫文爾雅的單車族們也會急躁和憤怒起來，冒險闖紅燈、不停按車鈴的都不少見。不過據說把有的人每天上下班騎車的距離累積下來，一年居然能超過3000 公里！還不包括周末騎車去郊外度假。這樣的鍛煉效果，恐怕比在氣味渾濁的健身房里強太多了。

按照我們的一般想法，上班本來就是件夠辛苦的事，午飯休息的時候怎么也該好好補補。于是單位提供的盒飯每天盡量變變花樣，不時同事還一起出去打個牙祭。相比之下，荷蘭人在這方面實在是太潦草了。有一次我在飛機上遇到個廣東女孩，在鹿特丹一家公司做會計，定居荷蘭已經10 年。聊到吃飯，她笑著說：“我現在都跟當地人一樣了，早上吃點面包，中午也是面包，只有晚上回家才做點熱菜當正餐。”

的確，荷蘭人沒有強大的美食傳統，他們甚至自嘲自己是“smaakloos ”(味覺失靈)，即使全職家庭主婦也不愿意花大把時間在烹飪上。超市里各式各樣的小巧面包，FEBO 這種連鎖小吃店做的炸肉餅和炸春卷，都是大受歡迎的上班族午餐。午飯簡單，自然就不必留出太多午休時間。所以像銀行、商店甚至市政廳這種地方，中午去辦事也不會吃閉門羹，這時候真是非常感謝他們潦草的胃口。

晚上下班時超市和商店基本也都該關門了，大家也沒有Shopping 宣泄的去處，于是又像早上摸黑出門時一樣，自行車一推，怎么來的，再怎么回去。在我們看來，真算得上是上班族里清心寡欲的典型了。雖然阿姆斯特丹的“情色”景致聲名遠播，不過普通市民的身上卻全無浮躁之氣，對一切都見怪不怪的沉著樣子，很想給它一個“和諧之城”的稱號。

不過讓我覺得最有趣的，還是人們辦公時的超高“透明度”。荷蘭民居在歐洲獨具特色，幾乎家家都是落地窗，而且很少掛窗簾，好像要告訴來往的路人，我們沒什么好藏著掖著的，開放磊落得很。人行道緊貼著居民樓的門窗，隨便一扭頭，就能清楚看見別人家書房是什么擺設，主人坐在那里干什么，甚至電視里在放什么節目。除了郊區的高層寫字樓，市中心的很多公司都座落在普通民居里。一樣開放的辦公空間，要么臉正朝外，要么電腦屏幕被人一目了然。跟我住的公寓樓只隔一條馬路，就是一家電臺的直播間，完完全全一個玻璃盒子，來往的路人可以看到里面全部制作和播出的細節，甚至DJ 主持時的表情。里面的職員都一副聚精會神我行我素的樣子，我真是好奇，他們究竟練多久，才能做到對外面好奇的目光完全視而不見。有一天我站在公寓窗口，突然發現對面晝夜燈光不熄的地方，居然是座警察大樓。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如此浪費能源，所有人都是下午5 點準時下班，屋里空無一人，敢情是留著燈光震懾壞人？終于，圣誕節這天，所有那些長明燈都滅了，這回是全城放假，連警察也都徹底歇了，整個城市安靜得有點不像話。我仔細又看了好幾眼，突然覺得心里有點惴惴不安，巴望他們早點回來浪費電才好。